月亮只是一轮,却普遍地在一切水中显现出来,一切水中的月亮乃是一月的显现。
月亮也是经常被用来表现禅理和禅趣的景物。
本来月亮就跟诗歌特别有缘。它光色莹洁,朦胧若虚,非常容易引发人的美感和想象。《诗经》有一篇《月出》,描写一位身态袅娜的女子在月色下缓缓走动,是简单而优美的诗篇,因为它的各章基本上是重复的,我们在这里只引它的第一章: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郭沫若把这首诗改成了白话诗:
皎皎的一轮月光,照着位娇好的女郎。
照着她夭袅的行姿,照着她悄悄的幽思。
她在那白杨树下徐行,她在低着头儿想甚?
当禅者将月亮写入诗中时,一方面继承了诗歌本身的传统,以此表现天地自然的美好,同时也渗入禅家的哲理,使月色具有更丰富的含蕴。
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是借莹洁澄明的月轮,象征禅者的心性。五代名僧贯休法号“禅月”,他的诗集名《禅月集》,就是取意于此。唐代有一位擅长写白话诗、喜欢用通俗的语言宣扬佛家道理的诗僧寒山,据说苏州的寒山寺就是因为他曾在这里修行而得名的。他写过一首《秋月》诗,也是以月喻心: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可伦比,教我如何说?
诗人想要说“吾心”,但禅心的境界却无法言说,只能说它像秋天的月亮映在皎洁的水潭,清澄而静谧,一尘不染。我们想象这个图景,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体会:月轮高悬秋空,像是一个既亲切又神秘的媒介,将人心从凡俗生活的喧闹、焦躁中引导出来,升向宏阔幽深的宇宙。
月亮也被用来象征佛性和佛家的真理。《楞严经》卷二有这样一节:“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意思说:有人用手指指着月亮让你看,你应该看月亮而不是看手指,否则不仅没有看到月亮,连手指也没有看明白。这里用“指”譬喻讲解佛法的文字,以月譬喻佛法,强调不可执著于文字、名相。禅宗一部重要的文献,书名就叫《指月录》。
月光普照大地,“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春江花月夜》)由此,禅家又用天上一轮月、水上无穷影的现象,阐明“以一摄多”的关系。也就是说,世间万物万象,千变万化,但本质和根源只有一个;人心各不相同,求法和证悟的过程也是千变万化,但佛性只是一体。
被尊称为“永嘉大师”的唐代禅僧玄觉有一首《证道歌》,其中写道: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还共如来合。
月亮只是一轮,却普遍地在一切水中显现出来,一切水中的月亮乃是一月的显现。从这里可以体会法身就是自性,众生自性与佛性实为同一体性。开始我们说过“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两心相印的故事。这种印证的达成,就是因为佛性与自性是同一的。因此,一切禅修者的证悟,也是与佛陀的默契。而佛性既是永恒的存在,时间对于它不造成任何差别,禅修者也可以感受佛祖此刻正向他拈花示法,而各自从心中发出会意的微笑。
相信人类自身具有超越性,因而能够从俗世中获得解脱而达到崇高境界,这是人类根本的信仰,它可以用各种形式来表达。
美国伟大的心理学家马斯洛(1908-1970)在后期著作《人性能够达到的境界》(TheFartherReachesofHumanNature)中提出,所谓的“神性”是从人的角度来说的,“超越也意味着超越世人,变成神圣的或者神一样的人。但在这里必须小心,不要把这种说法理解为有任何超出人类之外或在自然之上的东西。我想用‘超越性的人’(metahuman)或者‘存在人’(being-human)一词来表示,这种变得非常高、神圣或者神一样的能力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尽管在现实中往往很难得见。”
这种关于“人的神性”的论述,跟佛学所说的“佛性”在根底上有相通之处。所谓“神”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人类对自身神性的一种信仰,人把它转化为神。佛性也是这种人类信仰的一种表达,相信人具有佛性等于说人具有一种神性。
因此,从更广大的范围来看,对人类固有的超越性的追求,在不同的文化中形成不同的形态,也可说是“一月普现一切水”
吧。
清·汤禄名·明月种树图月轮高悬秋空,像是一个既亲切又神秘的媒介。
禅意的月亮无所不在,你看不到它是因为心被杂乱而虚幻的念头遮蔽了。我们且看中唐诗人于良史的《春山夜月》是怎样写的: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
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春天的山中随处都有美丽的景物,以至流连忘返,直到夜色降临。若是迷恋世俗荣利之人,总有操心不完的俗务,也就不可能为这不紧要的事情耗费那么多的时间了。自然的美好,只对那些热爱自然、童心未泯的人存在。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是这首诗中的佳联,而前一句尤其动人。开始诗人也许是因为看见泉水清澄明澈照见月影,于是情不自禁地从水中小心地将它捧起,“一月普现一切水”,月亮就在手中了。月轮在天,本来很遥远;捧月在手,它现在变得很亲近。这是禅意之月。如果说禅月具有神性召唤的意义,如果说禅月建立了我们同宇宙生命、天地智慧的联系,那么“掬水月在手”也就象征着人和他所追求的事物之间一种亲密的关系。而“弄花香满衣”,写山花馥郁之气染上衣襟,走到哪里都带着大自然迷人的气息,同样生动地体现出人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愉悦。
随兴而游,忘记了路的远近;夜色渐浓,应须归去,却还是恋恋不舍。这时听到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放眼望去,远处寺院的楼台掩映在青翠的山色之中。从诗境来说,这是以声音引出画面,由近处向远处展开;从心境来说,寺院的晚钟引导着一种向往,引导着精神世界的扩展。
此刻,我们似乎看见诗人伫立遥望,若有所思。他和近处的山泉野花,远处的楼台晚钟,笼罩在月的清辉之下,组成了一个画面。
王维有一首《山居秋暝》,是写月下的秋山: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喜欢写“空山”。不是说山中无人,只是说它安静。
这“安静”又是双重意义上的:山中固然人口少,不似城市中喧哗,同时这里没有那么多令人紧张的利害之争、勾心斗角,人们的生活方式和情绪也相对松散,这也是一种“静”。同时,空山的“空”也隐约暗示禅宗所说的空寂、虚无。
静谧的山居环境,凉爽的秋日天气,黄昏时分的安宁,新雨过后的清新,各种因素恰好地聚合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这是开头两句所呈现的意境。其实,在人间,在大自然中,原本并不缺乏美好的时刻,只是生活匆忙,人们无暇注意罢了。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从首联广大的空间转换到更细致的景物描写。雨后的天空格外明朗,雨后的松林格外清翠,雨后山泉丰沛,淙淙作响,流淌在洁净的磐石上。此时皓月当空,洒下一片清辉,透过松林,照耀山泉。如果没有月光,松林将是幽暗的,山泉将是模糊的,而在沐浴月华的时刻,山中的世界呈现为一片明亮空灵。你可以看见树影斑驳,轻轻摇曳,水光闪烁,澄虚剔透。
单纯作为景物描写,这也是足够优秀了。但诗中的自然从来不是纯客观的,它是诗人在自然中摄取必要的元素重新建构的结果,它包含山水固有的美,又体现诗人的心境。贾平凹有一篇《明月清泉自在怀》,谈他读王维这首诗的心得,其中有一段很合我的心意,抄在这里,我就不说了:“苦也罢,乐也罢;得也罢,失也罢——要紧的是心间的一泓清泉里不能没有月辉。哲学家培根说过:‘历史使人明智,诗歌使人灵秀。’顶上的松月,足下的流泉以及座下的磐石,何曾因宠辱得失而抛却自在?又何曾因风霜雨雪而易移萎缩?它们自我踏实,不变心性,才有了千年的阅历,万年的长久,也才有了诗人的神韵和学者的品性。”
前面说到,空山的“空”也隐约暗示禅宗所说的空寂、虚无。这很容易误解为禅宗所说的空寂、虚无是枯死而没有生气的,其实完全不是如此。特别是对王维这样的诗人来说,禅是充满生机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在禅的境界里,由于摆脱了种种蒙蔽,生活才格外显得意趣盎然。这首诗接下来由写景转为写人,也就是从自然之美转向生活之美。
“竹喧归浣女”,是说去水边洗衣物的女人回家了。人不能看到,却能听到她们穿过竹林时拨动竹枝的声音,还有她们的欢声笑语。“莲动下渔舟”是说打鱼的男人回家了。也是人不能看到,却能听到渔舟穿过荷田时荷叶波动的声音,同样也有他们快乐的嬉笑吧。山村里的人生活简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得无多,好在所求也有限,所以朴素之中保持着开朗的性格。王维出身名门望族,见过繁华奢靡,也见过仕途中诡谲的计谋。这时候,觉得那些劳作的男人和女人才是最好的。
所以终了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虽然春天不经意间就过去了,却仍然值得留在这山中。永无止境,迷乱也随之增加。甘于平淡,耐得寂寞,才能保持内心的纯明。那就像月下的松林与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