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恕立在灯光下,本来就立体的五官显得愈发深邃,一瞬不瞬望着她。唇边旋即勾了抹笑,声音却不容置疑:“让客人做饭就算了,做完也不品尝下就要离开,哪有这样的道理?”

顾盼扯了扯手腕,没扯出来,不禁皱了皱眉。最近这段时间,跟他“亲密接触”的次数比她以前碰过男人的次数加起来都多。想了想,还是拒绝:“我就不——”

“你要是不留下一起吃饭的话,传出去可要被人说我没尽到主人的义务。”黎恕慢悠悠道。

顾盼卡了卡,心想他可真是会拿捏她的软肋。

饭厅,黎恕破天荒地没有坐主位,而是坐在次位,顾盼的对面。黎恕下手是小豆丁,陈姨坐在顾盼旁边。虽然不过一顿家常便饭,但桌上的严谨气氛却让顾盼握着筷子的手格外小心。

夹了两筷子空心菜,她拿眼忍不住去瞄小豆丁。

黎念在幼儿园时的吃相就已经很让她瞠目,不像别的小朋友或是狼吞虎咽或是挑挑拣拣,甚至有的直接上手抓。只有他,不管面对的是什么都吃得不急不缓,始终细嚼慢咽。就餐具而言,无论勺子筷子,他都能用得像刀叉一样格外优雅。

早就想过这样的状态一定出自良好的家教,如今看到黎恕,才晓得他到底是师承何处。

垂下眼,顾盼默默喝了勺汤,放在手边的手机适时响起,是乔宋发来的微信:回家了吗?

顾盼分神看一眼,又咽下一块糖醋排骨,回复:还没。

对话框提示“正在输入”,很快就收到新的信息:我去接你,然后送你回家。

接着第二条:这里太偏,一个人,不安全。

顾盼抬头看一眼已经完全漆黑的窗外,刚想按个“好”字,手机却被人抽走。

她咬着筷子抬头一看,对面的黎恕面不改色地把手机扣在靠近他的桌面上,手里捏了个调羹正一丝不苟地喝汤,“吃饭的时候不要玩手机。”

一副训小孩子的口吻!

顾盼噎了噎,宽慰自己客随主便,不跟他计较。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且和谐,黎念心满意足地吃掉碗里的菜,脸被热气熏得像只红彤彤的小苹果,才吃掉一块排骨,又拿着小勺去舀花生布丁,模模糊糊说了句“好吃”。

顾盼看得失笑,忍不住说:“好吃的话,以后再做给你。”

“真的吗,顾老师?”他抬眼去看顾盼,看着看着,突然瞪大了眼睛,“顾老师,脸,脸——”

“脸什么?”顾盼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触手是一片肿胀的皮肤,手指碰上去时,甚至还有些刺痒。

这什么情况?

刚准备去洗手间照照镜子,对面的黎恕脸色忽然一变,几步抢过来,捏着顾盼的肩膀在灯下面细细查看,之后冷声道:“你是不是吃花生了?!”

顾盼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想起做完花生布丁之后,剩余的一些花生酱扔掉可惜,刚好自己有点饿,就着面包把花生酱全部解决了,于是困难地点了点头。

小豆丁像是被吓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黎恕很快拨了一个电话,原本冷静的声音里似是带了些紧张:“承钧,来我家,现在!”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句什么,他又吼了一声:“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十分钟之后我要看不到你,你自己看着办!”

让陈姨照顾好小豆丁,黎恕一把抱起顾盼就往楼上走。

虽然这个姿势顾盼是拒绝的,但此刻她已经很难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拼命地大口呼吸,可氧气怎么都进不到她的喉咙里。于是她更加大力地呼吸,可愈发觉得难受。

极度的不舒服占去了她大多数的意识,只有仅剩不多的感觉,抱着她的男人,胸腔里的心跳很快。像是察觉到什么,黎恕垂眼,难得温言道:“放心,我叫了家庭医生。”

大约摸清了现在的状况——她是过敏了,而且症状还很严重。

经过楼梯的颠簸后,她被放到一张大**,床垫很软,枕头也很舒服。

顾盼张了张嘴,发现现在发声已经有些困难,正想作罢,然而从刚才开始就紧绷着脸的黎恕,忽然握住她的手,声音里竟然像是裹了层温柔:“盼盼,我在这里。”

???

这……怎么像临别遗言似的?

呸呸呸,什么临别遗言,顾盼心底骂自己真是百无禁忌。

黎恕喊过她的名字,喊过她顾老师,喊过她顾小姐,大多时候连称呼都懒得叫,这是第一次喊她的小名,盼盼——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叫盼盼的?

压下心中的疑惑,顾盼再次尝试说话,最终只能呜呜咽咽地说出三个字:“救护车……”

黎大校长,快去叫救护车啊。虽说是家庭医生,但谁知道那个人是谁,靠不靠谱。万一离这里的路程太远或者什么其他别的原因被耽搁,她还有没有命等着他来救自己?

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黎恕抽掉枕头尽量让她躺平,手按在胸口帮她顺气,“救护车要一来一回,不如他来得快。你放心,如果他要治不好你,S市再也没有人能治好你。”

顾盼闷声咳嗽两声,一个过敏而已,黎先生,你说得这么恐怖,是故意吓唬谁吗?

喉咙的挤压和脸颊的刺痛盖过了其他的感官,顾盼的脑子里像缠了团棉花,昏昏沉沉的。她想抓一抓脸,两只手却被捉住,又是低低的呵斥:“别挠,会留疤!”

但真的很痒,虽然极力克制,还是肿胀得难受。她不停地晃动着两只手,想摆脱束缚。

“乖一点。”他哑声道。

——又是似曾相识的话,顾盼脑海中又飘出一段模模糊糊的景象,像电影胶片一格一格旋转,灰白的画面中响起清冽的女声,撒娇似的:“这是什么药,好苦,我不想喝。”

器具碰撞声,衣料摩擦声,女人的声音远了一些:“喂,我说了不想喝。唔……”

苦涩似是漫上舌尖,唇齿交缠间,男人喑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乖一点。”

……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咒,顾盼真的镇定下来。接着脸上很快被覆上什么东西,凉丝丝的,瘙痒的感觉瞬息消失,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一番折腾下来,她已经有些脱力,迷迷糊糊中,室内陡然响起纷乱的声音。脚步声,开门声,重物坠地声,伴着男人惊愕的问话:“她是?!”

身上有阴影覆下来,顾盼整张脸都是肿胀的,连睁开眼皮都有些费力,只模糊看到是个样貌还不错的男人,正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以后再给你解释,先看看她的病。刚吃过花生,过敏反应很严重。”身后传来黎恕的低声斥责。

“花生……”沈承钧心里虽然疑惑,但仍然快速打开急救箱。

……

顾盼在两个小时后醒来,脸颊依然有些肿胀,但呼吸已经顺畅了许多,她偏了偏头,暗灰色的枕套上,还有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

方才没有留意,如今才细细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

室内开了盏昏黄的小夜灯,虽然不清晰,但足够看清这里没有什么女人的痕迹,陈列干净整洁,一应家具全都是实木色,却没有死物的冰冷感,反而像热带雨林里繁茂生长的树木,带着些温润湿热。

厚重的窗帘紧紧拉着,床很矮,顾盼随意一伸腿已经稳稳地踩在地上。

如果没有记错,下午黎念带她参观时,曾说这里是黎恕的卧室。

黎恕他……

又是怎么知道她是吃了花生才会过敏?

明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花生过敏。

门外猝不及防响起脚步声。

“她的身体没有大碍,过敏反应也已经消失,只要等会儿再吃一次药,应该就——”门开的同时说话声音骤停,顾盼看着推门而入的两个人,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早已换上家居服的黎恕跟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三人对视几秒后,顾盼冲他们略略点头,如果不出意外,这位医生打扮的人大概就是黎恕口中的承钧。看着倒是比乔宋还儒雅几分,就是不知道医术怎么样。

摸了摸自己已经毫无异物感的喉咙,这么看起来,黎恕的那句话,不是诓她的?

——如果他要治不好你,S市再也没有人能治好你。

已经松快的气氛,因为黎恕的存在,又紧张了几分。他仍然皱着眉,见到顾盼已经坐起身来,几步迈到了床前,又在快接近她时堪堪停住,自上而下将她看了个遍,似乎要确认她的病情,“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顾盼摇头,伸手想摸摸脸上,又被黎恕猛然扫过来的一个眼神儿吓得收回了手。她倒是忘了,刚才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说过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别碰!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顾盼说。

沈承钧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紧接着又笑了笑,“没什么麻烦的。”瞟一眼面无表情的黎恕,“说起来,还要感谢顾小姐。要不是因为你,我跟阿恕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顾小姐?

顾盼正要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叫什么,想了想大概是黎恕已经跟他介绍过,也就没有深究。

再反思这话,听起来竟然有些责怪的意思,她也看了看黎恕,想起乔宋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轻笑,“如果要靠看病才能见面,那黎先生大概这辈子都不希望再看到沈医生了。”

“真的没什么问题了?”沈承钧收起调笑,正色道,“还是麻烦顾小姐先躺好,再检查一遍才好放心。”

调亮卧室的光线,顾盼就这么直挺挺躺在**,沈承钧拿着听诊器,在灯光下再次细细检查过后,才确定地点点头,“确实没有大碍,但脸上的肿胀可能还要过几天才能消。这个药膏你拿回去,一天三次涂抹。”

想了想又补充:“另外最近注意忌口,海鲜、辛辣不能吃,花生以后都不要再碰。其他的,也没什么了。”

顾盼坐起身接过药膏,默默把刚才那番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突然像被雷劈过一样险些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一个枕头盖到脸上,闷闷出声:“你说,脸上的肿还没消?那我……”

这么关键的事情,为什么从最开始就被她忽略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肿到了哪种程度,会不会像电视里经常演的那样肿成了猪头?

怎么刚才就没想到呢!

“卫生间呢?我要去卫生间。”顾盼恨不得把整个脸都缝进枕头里!

“该看的都看到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要遮,有点儿太晚了。”

顾盼心里一肚子火,把枕头拿下一点,只露出双眼睛,就见黎恕正抄着手站在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一旁的沈承钧也忍着笑,“快把枕头放下来吧,幸好枕套是纯棉的,要是化纤的可就麻烦了。”又在药箱里翻找着什么,“顾小姐就算脸肿了,也是一样……”

“一样不好看。”黎恕轻飘飘接话。

“嗤——”沈承钧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把一面小镜子递到顾盼眼前,“我是想说,就算肿了也一样好看。不信你照照。”

镜子里的女人眉头微蹙,本来雪白的皮肤有些泛红,其余并不见异常,只有颊边仍然肿胀,但就像涂厚了的腮红,倒真没有想象中的异样。

顾盼左照照右照照,确定确实没有毁容,才隔着灰白条纹的枕头,狠狠剜了黎恕一眼。

果真刚才他说的那些温柔的话都是她太难受而产生的错觉么?这个男人眼高于顶,又怎么会说她的好?

沈承钧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憋着笑再次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项。

顾盼一一点头应允。

夜色又沉了几分,沈承钧望一眼黎恕,后者则全程无言,只抱着肩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考虑了一小会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听说顾小姐……患了失忆症?”

“对。”顾盼坦然回答,牵唇笑了笑,“精神科的病,沈大夫也治得了?”

沈承钧也笑了笑,“术业有专攻,我虽然是家庭医生,对这种病还真的束手无策。只不过,我认识几个还不错的精神科大夫,在全国都很有名。如果需要,我可以推荐给你。”

“没关系,我的主治大夫还不错,虽然治了我三年还没恢复记忆。”她屈起腿托着下巴,像回忆起什么事情,眼底漫上暖意,很久之后才渐渐消散,“不过这个病,也不能强求,毕竟病因因人而异,治愈的时间更不好说。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呢。”

沈承钧不动声色瞟一眼自打见面起就全程黑脸的男人,心里抖出一声笑。啧,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好,顾小姐既然有自己的主意,我就不强求了。”说话间收起五斗橱上面摊开的药箱,准备告辞,“既然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

“谢谢沈大夫。”顾盼站起身,再次道谢,目光却在越过他肩头时,停了停。

没有合拢的卧室门口,小豆丁正扒着门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站在那里。他倒是难得没有傲娇,就扁着小嘴巴可怜巴巴地问:“顾老师,你不要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