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了。

妈没了。

他被刑事拘留在警I局长达一个月之久,时越集团因为他个人的行为问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名誉和信任危机。

随着纪舒毒杀连明翰的案子曝光在公众视线,在虞司凛掀起的舆论风潮之下,他不仅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卑劣渣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同时也成了一个包庇罪犯,藐视法律,甚至有共同作案动机的犯罪嫌疑人。

外有连晟集团于公于私的步步紧逼,动员一切关系网的实名封杀,内有颜氏的绝地反击,造谣和诬告。

甚至连颜绾绾也站出来现身说法,控诉被他折辱,威逼利诱之下才会被迫成为他婚内出轨的对象。

一个月之内,他声名狼藉,污点满身,不止人品,甚至连在商场上,也再无立锥之地。

他们把他逼到了绝境。

——是他活该!

几个月之前,他跟厉北宸达成共识,引开连翘,后来更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岛上,当时他已经部署好了一步步入侵连晟的计划。

结果厉北宸和虞司凛却一个个上赶着来告诉他,威胁他,纪舒对连明翰犯下了怎样的罪行。

其实早在他查证了纪舒曾经做过的那些事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他今天的一败涂地!

他整个人早就被摧毁了!

毁在了对连翘不敢细数的无穷尽的亏欠里!

如果时光倒流,早在连翘面对海啸向他求救的时候,他能早一步接走她,再按照他之前的设想,从此再不放她回云城,无所不用其极地拘着她一辈子,他们就不会失去第一个孩子。

——是他错失了!

然而他最错的,绝不是为了保全纪舒而放弃她。

而是在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她之后,又想反悔。在她终于弃了他之后,还妄想挽回!

自此,他终于耗光了她所有的耐性。

她终于厌了他。

厌恶于再跟她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在这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多次提出要见她,她都由始至终没有来看过他一眼。即便直到现在,他们仍然还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唯独半个月前,虞司音亲自将一份她签过字的手术同意书的复本,交给了他。

——她拿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是静止的。

而今天,接到这个电话之后,他整个人直愣愣地劈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急怒攻心,加之万念俱灰,他昏睡了两天两夜才清醒过来。

等纪舒的骨灰落葬,他又去放了一把火,烧了望山山顶别墅。

看着火光冲天而起,看着大火吞噬掉他们曾经的婚房,他面上心底连一丝波动也无。

完成这个仪式,他就是一具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了!

凌晨,他踏着隆冬的凛凛寒风,一步步从山顶走下来,天亮之前,他孑然一身地离开了云城。

那天之后,蔺时初这个人和时越集团一起销声匿迹,仿佛从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所有关于他的舆论消息,迅速从一切媒体平台的字里行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被人拿橡皮擦一丝不落地擦掉了一样。

连带着他和连翘之间的这段爱恨纠葛,这段虽然短暂,却被云城人们津津乐道地编排出了无数个狗血版本的婚姻,也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

五个多月后。

连翘剖腹早产下一个不足4斤的女婴。

孩子很小,小得连翘一看见就忍不住掉眼泪。

上天终究是厚待她的!

她的心脏早已经不堪负荷,发烧,休克,昏睡,几乎成了她每天的日常。

每一次她都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从死神手里抢时间,每一次她都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凶险,她终于还是把这个孩子带到了世界上来。

她很早就给孩子想好了一个小名,叫十一。

她在十岁那年邂逅蔺时初,爱了他十年,他们的婚姻虽然只有一年,却是她的一辈子。

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小小的一团,连翘觉得一切都很圆满。

除了,十一的爸爸还不知道她的存在。

不过,也快了!

等她死了以后,小十一就能见到自己的爸爸了!

其实连翘也想他的爸爸了。

没有一天不想。

但这是她的决定,她不会后悔。

就像她当初执意要嫁给他,一样,而她也做到了自己当初的承诺,他们终究没有正式离婚,他不会离婚,只有丧偶。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她还在为了一直没有听到他说一句爱她,而遗憾。

可是后来听说他放了两把火,一把火烧了连庄他以前住过的那栋小楼,另一把火烧了婚后他们常住的望山山顶别墅。

她又觉得,没什么遗憾。

他爱不爱她,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只是她的时初啊,一直活得太辛苦,太辛苦!

她又怎么忍心,让他看着自己一天天衰竭直到死去?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错了!

如果她没有强求这一段婚姻,任由他一直逃避,一直抗拒,从来不曾深陷,她的死对于他来说,就只是一个遗憾,一场来不及。

而现在,她将成为他余生唯一的桎梏。

他将被追悔莫及和回忆层层封锁,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对她的亏欠和怀念了!

只是,她明白得这样晚,这样迟!

事到如今,她的一切对不起,就让十一替她去弥补吧!

……

最后那天,虞司凛带了一件婚纱来。

连翘的精神出奇的好,所谓的回光返照。

她和蔺时初没有拍过婚纱照,也没有看过自己穿婚纱的照片。

虞司凛穿了一身黑色燕尾西装,并不过分隆重,但,意思不言而喻。

不过连翘还是笑着拒绝了,“凛哥哥怎么忘了,我还没离婚呢!”

半年来,虞司凛早就忘了自己拘着她的初衷,从她的身体因为怀孕而极速的每况愈下开始,他每天都只想着尽快结束公司里的事,早点回来守着她。

他绝不是没想过逼她拿掉孩子。

然而,他实在忍受不了被她怨恨!

那种厌弃憎恶的眼神,他只看了半眼便彻底败下阵来。

——他做不到!

思忖之间,虞司凛清俊如斯的面孔上满是藏也藏不住的悲戚,原本来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说辞,一开口却变成了:“那我就告诉十一,我才是她的爸爸。”

连翘顿时皱眉,“凛哥哥,我们是说好的!”

“嗯。说好的!”虞司凛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我都听你的。”

他强忍着喉管里的酸涩,声音极低,带着恳求的,“你也依我一次,穿给我看,好不好?”

“我还没见过你穿婚纱的样子。”他缓慢地扬了扬嘴角。

连翘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只是,等她换好婚纱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她视线里了。

姑姑,虞乐,权叔,权婶,温柔,温雅,阿诚,阿源,江渠,曲澈,厉欢昕。

甚至,厉北宸,和提早修满学分拿到了毕业证回来的陆清修。

除了,她最想见的那一个。

连翘一个个看过去,在脑子里最后描绘了一遍他们每个人的脸。

她想,她一个人都不会忘记的。

虞司音一落泪,所有人都不再克制,整个屋子里瞬间充满了眼泪的味道。

连翘却觉得,这是幸福的味道。

她多么幸运,才会被这么多人偏爱着,被这么多人舍不得。

最后,虞司凛抱着她走到了一片花田。

是他亲手栽种的雪山玫瑰,正值花期,入眼之处皆是白的花,绿的叶,真正是美不胜收。

走了没多久,连翘让他放她下来,她想自己走。

她也的确走了不少路,像个贪玩的孩子似的,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只得又回到他的一双臂弯里去。

后来连翘只觉得困,恍恍惚惚地,好像一直看到夕阳。

夕阳很美,有火烧云,紫的,红的。

她突然想起颜宁坠楼的一幕,血染红了她身上的白裙,红的艳丽,红得刺目。

她又想起了她根本没见过的,连庄和望山的那两场大火。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蔺时初时的样子。

她想起那首钢琴曲《你的名字》。

她想起他又细又长的手指,在空中提起,落下,左左右右,来来回回。

她还想起连明翰。

她想起纪舒。

她好像把自己短暂的一生都回想了一遍。

最后,她的意识定格在一双深幽的长眸,那样的清澈湛亮,如暗夜星辰,她从那里头,看到了她自己,看到了他们的女儿十一。

……

虞司凛抱着怀里渐渐失去温度的人往回走的路,仿佛走了一辈子。

她的一辈子已经结束了。

同时,也带走了他的一辈子。

即便,他从未被她爱过一刻。

也丝毫不会改变,他将永远挚爱着她,直到自己的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他也许落了泪,也许没有。

这一天的到来,他其实已经害怕了七年。

七年前,当他知道她的心脏异于常人,当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绝望过一回了。

那些年,他被姐姐放逐北城,不许他呆在连翘身边,但是他的内心,又何尝没有下意识的逃避。

只是,他终究没能逃过去,这才有了后来的种种强求。

但其实,他也是圆满的。

因为在她生命最后的日子,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此刻,夕阳西下,他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任由她身上的婚纱将他的世界变成一片铺天盖地的洁白。仿佛只要他不停下来,她就只是在他怀里睡着了,安稳而乖巧,她就没有离开。

她就会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

蔺时初赶到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一片耀目的洁白。

一如天边的流云。

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但他的世界里,全是专属于她的白。

如细雪,如皓月,如银霜。

从他接到虞司音电话的那一刻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千千万万次。

而他活着的这一生,又算什么?

不,他从来没有活过!

少年时横生家变,丧父之痛在那段颠沛拮据的苦日子里犹如一座大山压得他难以喘息。

没多久,他又别无选择地被迫投入到了一种更啃噬人心的寄人篱下的困顿之中。

那时,连翘是他心底最隐秘最不能触及的爱恋,也是他黯淡世界里唯一的微光。

漫长的一段岁月里,他隔绝过,反抗过,无视过,怨恨过……做过一切自以为是的抗争,却都无济于事。

当她穿着婚纱出现在他和别人的婚礼上,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兵败如山倒的声音。

那一天,他同意跟她走,同意跟她结婚,绝不是因为她许诺的丰厚嫁妆。只因为,她是他的连翘啊!

是那个在路上拦住他,蛮横地让他翘课弹钢琴给她听,声音沙哑,脸蛋却漂亮得不像真人的瓷娃娃连翘啊!

是那个在十六岁生日那晚,借着酒劲向他表白,被他推开之后,仍然锲而不舍地一遍遍地对他说着,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的少女连翘啊!

可是她竟然骗了他!

她竟然隐瞒了他!

她怎么可能时日无多!

她怎么可能活不成了!

他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地朝夕相处,而他竟然对她身体里有一颗早就被医学概念判定为异常衰竭,却奇迹般地多维持了两年的心脏,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如果这样,他也算活过,那么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该死!

虞司音通知他来见她最后一面。

但他怎么可能只见她最后一面!

然后他就魂飞魄散却一刻不停地赶到了这里,远远地看到了她的一身洁白。

只是,离她越近,他越不敢上前,很快的,他被钉死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彻底被抽走了身为一个人的活气。

等到抱着她的那人走近,从他身边经过,他才终于从这桎梏中猛地挣脱出来踉跄着冲了上去,“你把连翘还给我!”

他其实是有预感的。

他几乎不敢去看她一眼。

不敢叫她一声。

不敢伸手去触碰她。

直到那人终于发出几个音节,“你来晚了。”

“小翘走了。”

霎时间,天塌地陷,他整个人以摧枯拉朽之势,崩溃了!

……

之后几天,高烧不退,反复肺炎,内脏器官功能紊乱,一心求死的蔺时初在鬼门关反反复复地徘徊。

可是他始终看不到连翘。

她走的太快,不肯等他。

她早就不要他了!

连死,都不肯再见他!

上天入地都见不到他的连翘,他连死都变得没有意义。

他只是一只被遗弃的孤魂野鬼!

可是,教他如何甘心!

他不甘心!

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他这一生,被她这样爱过,已是极致!

却不能无怨无悔!

因为,他贪,他还想要更多!

因为,他欠,他还想给更多!

然而,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这绝不是她对他的惩罚!

却是他这一生的终结。

她彻底带走了他的一生!

可是,为什么连死,都不让他再见她一面?

为什么,她甚至不肯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唯有死!

唯有追着她而去!

可是,她却不许他死!

爱她的每一个人,都在替她挽救他!

他其实都听到了。

虞司音说的那些话!

还有温雅,温柔说的。

她们把这半年里连翘怀着孩子的种种辛苦,种种坚韧,种种危险,全都说给了他听。

却不知,这些他一次都不曾经历过的她的生死时刻,落在他耳朵里,只会让他更想死!

因为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竟然一天也没有陪在她身边。

他还算是个人吗?

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一连下了好几封,等到连翘的遗体实在不能再等的那一天,还是虞司凛冲进加护病房把他从病**拎了起来,用小十一,唤醒了他。

在睁眼看到十一的那一刻,蔺时初满目殷红,仿佛流出血泪。

孩子还太小,根本看不出像连翘,但是,他却仿佛看到了十岁那年的连翘。

当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声音为什么会哑成那个样子。

他还不知道她曾经目睹过自己母亲的惨烈!

他还不知道她在失声四年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来不及,那么多的追悔,他后来甚至都没有再弹一次钢琴给她听。

他怎么能不追着她而去!

可是,她却不顾性命地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

他们的女儿!

这又让他怎么忍心追她而去!

连翘!

他的连翘!

他该拿她怎么办?

他又该拿自己,怎么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声痛哭,一个男人最凄绝最悲恸的哭声响彻病房内外,久久不肯停止。

没有人听见,那些哭声的间隙里,他抱着女儿无声地呐喊过多少次,我爱你。

连翘,我爱你。

他记得,这句话,他一次都没有亲口对她说过。

一次都没有。

而如今,他的千千万万次,她都听不到了!

……

隔天,连翘落葬。

夕阳下,形销骨立,一张脸已经瘦得脱了形的蔺时初抱着襁褓里的女儿,长久地伫立在她的墓碑前。

她和他的一生,已经尽了。

可,蔺十一的,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