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被一个陌生人问到是否打算嫁入于府,洛清秋就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

她单手托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感到桌子下有气息,她一拍桌子,只听见“哎哟”一声,于鹤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她想得入神,竟连桌子底下藏了人也没有发觉。

于鹤拍拍灰尘,赶紧朝她嘘声:“我爹罚我去私塾学辞赋,我就躲到了这里,这么久他也没找来,我一不小心就在桌子底下睡着了。”

“睡着了?”洛清秋又被他蠢哭了一次。

昨日于谨安排她见那个门生时,刻意支开了于鹤,是不想让他知道,而她也不愿多说什么。

于鹤回头一张望,神秘兮兮道:“师父,我爹若是问起,你就说没见到我。”话音未落,他就利索地顺着亭柱攀上了凉亭。

洛清秋耳畔传来稳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正是于谨,他左右张望,额上还淌着汗水:“洛姑娘,见到鹤儿没有,管家瞧见他跑来了这边。”

“刚刚来过。”她瞟了一眼凉亭上落下来的一抹衣角,岔开了话题,“什么事让公子惹大人不高兴了?”

“鹤儿自小被老夫宠惯了,竟在书堂捉弄教他的夫子,今日夫子全都不来了!”于谨皱着眉头,擦了擦汗,开始数落起儿子的不是,不识兵书,不爱文墨,文武皆不及他当年。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老夫怎么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不望子成龙的。

洛清秋开解道:“大人不必为公子的前程忧心。公子天真耿直,虽然不深谙文武,但在木工方面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志趣会令人着迷,也会削弱一个人其他的才智,可古今翘楚不都在一个领域独树一帜?”

自家儿子再不肖,但听人夸奖,于谨还是面露喜色。很好哄的父亲。

“还要承蒙洛姑娘多教教他,至于起居饮食,事无巨细,尽管吩咐管家。”于谨本打算再去其他地方找找儿子,却听洛清秋道:“清秋已叨扰数日,打算告辞了。”

“洛姑娘住得不习惯?还是府中饭菜不合姑娘胃口?”

“将军拿最好的酒菜款待,怎么会不习惯?”

“那便是鹤儿惹姑娘不开心了。”

洛清秋摇摇头。于鹤对她这个师父言听计从,他爹爱屋及乌,同样对她格外照顾。

“洛姑娘还没有出过府,若是觉得闷了的话,就让鹤儿陪你去游玩几天,然后再做打算……”于谨话未说完,却被跳下来的人影吓了一跳。

“爹……”于鹤拉着洛清秋,将她拽到他爹跟前,“爹你留住清秋师父吧,鹤儿这便去跟夫子念书。”

碍于在人前,于谨忍住责打儿子的冲动,转而对洛清秋道:“洛姑娘的伤病刚好转,应再多休养几日,等彻底痊愈再走,老夫也心安。再过几天就是老夫的寿辰,洛姑娘就多留几日吧。”

洛清秋还未回绝,于谨就瞪着自家儿子厉声道:“还不去和夫子赔不是!”

离开的事就这么作罢了。其实,洛清秋也有丝丝不舍,终日大鱼大肉、衣食无忧,又有丫鬟伺候,总比凡事亲力亲为地省心。

可是,这长安城容得下她吗?

天气转暖,莺莺燕燕开始在枝丫啼叫,树上嫩芽似乎也被叫醒了,开始吐绿,一天比一天颜色明丽。百花争奇斗艳,万木和春,一派新奇之象。这是北方游春佳时,不过比江南还差一个时令,所以天气还是有些冷意的。

长安本属帝都,街市的花灯烟火很是繁华,洛清秋顾忌这里是长安,故而不常出游,但捺不住于鹤的蛮缠,便也趁着夜色出来转转。

“师父就教教我怎样才能做出那会跑的小木车吧!”于鹤又紧跟了几步。

长安的夜很是璀璨,是与南方的夜不同的美。

洛清秋指着远处敷衍道:“你用弓箭将那个红灯射下来,我就教你。”

于鹤顺着望去,只见阁楼之上,几盏红灯异常荧灿,周围不断有人撒着花瓣,像是在举办晚宴的阵势。洛清秋趁机混在人群中离开了。

她知道正大光明地告别,还是会像之前那样拖延,于将军寿辰昨日已过,她便提出离开,谁知于鹤又搬出他爹,要让她待到花朝节。

洛清秋决定不告而别,连包裹都整理好了,被她藏在装买的干果的袋子里。她不太熟悉长安城,一直在绕来绕去。为了甩掉于鹤,她走得有些累了,便在一家茶摊上落座。刚坐下,思绪就被一旁正在闲聊的二人吸引。

“这可是无量山人的画作,出价一百两,若不是与你谈得来,我不会这么低价卖给你。”

“我看这一幅是赝品,最多也就值二十两。”

“不信的话大可请人认一认。”被质疑之人满是怒气。

“你这不是忽悠我吗,我哪里去找认识无量山人画作的人!”

听着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洛清秋有了兴致。

师父素爱山川奇景,被称为山水画中的泰山北斗,因为师父不爱缀以姓氏,倒是市井中有许多赝品鱼目混珠,不过,弟子在此,岂能不去一辨真伪?

洛清秋起身,还未迈出两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淡淡的青草香气,一个身形矫捷、头戴斗笠的男子已越过她来到那二人所坐的桌前。

“让在下来辨认一下这画是真是假。”该男子自告奋勇地道。

洛清秋驻足观望,只见那男子拿着画,对着花灯明亮处照了照,便对喝茶的二人说:“这是真画。”

“阁下如何断定这是真画?”买画之人依旧半信半疑。

“其实,无量山人并不是不缀名讳,而是他在作画之前会先题上自己的字,然后因着字迹作画,所以名字就隐在字画中,你们看……”

那二人起身,拿过画册。画纸映着光,果然现出“无量”二字。

“原来如此。”待那二人想要感谢他时,这男子却早已没了踪影。

师父曾经说过,他北上时收过一个徒弟,一定是他。不然,师父的绘画习惯,他怎么会清楚。

观望之时,洛清秋将手链丢在了地上,弯腰去捡时,想借机看看那斗笠下的庐山真面目,可是他斗笠下竟还戴着面具!洛清秋拾起手链时,那人已快步离去。

师父云游天下,就连她这个徒弟也不知其去向,还想从那人口中探知一二。反正出了长安去哪里还没有定,倒是可以追着师父的足迹走一走。她四下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一块牌匾上——歌舞坊,乍看像一处烟花之地。

忽然,一阵稳重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她循声望去,点点火光映入眸中,瞬间,周围士兵重重,官兵手举火把,将她团团围住。众人之中,让出一条道,官兵恭敬地等候着,一人缓缓走来。

洛清秋屏息望去,只见走来的男子锦衣华袍、眉目如画,不疾不徐,踱步而来。看他气色,毒应该已经全解了。几天不见,他越发俊朗了。

“你来长安做什么?”

“救……救人……”洛清秋想到贺兰子渊的话,忧心忡忡,望向宇文风身侧手拿偃月刀的独孤向义。

“我看,你是来送命!”武川锦卫把南朝翻了个遍,没想到,她就在长安。

宇文风似惊又喜,却未忘今日的初衷。今日,侍卫查到长安城内形迹可疑之人的踪迹,顺着追查到了歌舞坊。

“向义,去捉刺客,本王稍后就到。”

独孤向义走了几步,听到王爷吩咐侍卫将洛清秋送进地牢中,就停下解释:“王爷,洛姑娘来长安是为王爷解毒的。”

对于洛清秋救王爷之事,贺兰子渊有意隐瞒。鉴于不想牵引出事端,他也就没多说什么。原本当日一别,他以为洛清秋早已出了长安,谁知,如今她还在长安,依旧被王爷误解,他又怎能不道出实情。

“向义,不要忘了你今天职责所在。”

“末将不敢。”独孤向义抱拳领命,飞身转入歌舞坊。

这时,于鹤拨开众侍卫,提着灯笼挤进来,拉住洛清秋:“师父,我射下那个灯笼了!”只是,他射下灯笼后,却一转眼找不见师父的踪影了,那阁楼主人又硬拉着他让他赔偿,幸亏管家跟了来。他让管家打点,便急忙来寻找师父了。

洛清秋默不作声地瞪着于鹤:难道你看不出来眼前是何种状况?

随后,已有侍卫上前解释:“王爷,这是柱国将军于谨的幼子。”

“于谨?”宇文风打量着眼前这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神态的确与于谨有几分相似。

前几日,他到访于府,并没有遇见洛清秋。这时,侍卫之前回禀的话忽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于鹤唤作师父的人,是她?当今的皇上邀约抚琴的女子,也是她?

若是他当日多留半刻,或许就遇见了。

于鹤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对着宇文风施了一礼:“王爷有事在身,小民就不打扰了!”说着便拉着洛清秋要离开。洛清秋心中叫苦不迭,这孩子的确没看出眼前的形势啊!

果不其然,宇文风一扬手,侍卫“唰”的一声就拔刀相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本王决定留下的人,你以为可以多踏出半步?”

洛清秋拨开于鹤的手,推他离开。两人方分离,侍卫即刻拔刀将二人隔开。

“师父!”于鹤向前一步,却被侍卫一掌打在肩头,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于鹤再不谙世事,瞧见这阵势,也能猜到师父与这些人有仇,师父落在这些人手上,肯定是凶多吉少。他揉了揉肩膀,又上前阻拦:“师父,我一定护你周全!”

“王爷……”侍卫迟疑地望向宇文风。毕竟于谨也是位高权重,因顾忌于鹤的身份,所以侍卫刚才的那一掌并未伤他半毫,如今……

“不自量力。”“护她周全”这个字眼儿,让宇文风只觉分外刺耳。

侍卫明白他的话意了,下一掌,不必留情。

洛清秋望着于鹤,这个她从未当作徒弟的人。

月色下,于鹤很是狼狈,他没有智谋、没有武功,却在危急时刻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她身前。心中有一股暖意涌上胸口,她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徒弟,没有教会他太多本领。

“乖徒儿……忘记和你说了,王爷与我是故人叙旧,你先回府去吧。”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徒儿,此刻,她也打定主意要收这个徒弟了。

宇文风斟酌着“故人”这个字眼儿,神色稍显柔和,碍于于谨,他也不愿横生枝节,既然洛清秋要演戏,他何不奉陪到底:“故人叙旧,你还要插手?”

于鹤顿时迷惑不解,洛清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应该不会叙旧太久,你明天来接我回去。”

洛清秋想留一个离开的期限,而宇文风一开口便打破了她的企图:“离开?不劳于公子费心了。本王会好好款待这位故人。”

此时,于府的管家及时赶到,见这阵势,揣测又是少爷惹了事端,连忙跪倒在地:“请武阳王息怒,小少爷年幼无知……”

“还不带他走!”宇文风已下了逐客令。

得到允诺,管家惊慌起身,拉着半怔半愣的于鹤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