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凤芝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公被隔离审查,日复一日地送饭,差一点把自己也扯进去。其实被审查这种事情,‘文革’时代的人应该是看的多了,可那都是发生别人的身上,记忆中被整的家庭那种惨状早已熟视无睹,可如今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家里,剖肝泣血苦不堪言的日子,在别人眼里也是不痛不痒地立在一旁看热闹。

庆嫂从老支书那里回来,把厉害关系往台面一摆,一直在享乐之中的凤芝有些扛不住,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吴畏到底有什么反革命行为,过来这些年从来没有过问工作上的事,也不敢去管,因为这是吴畏在家里立过规矩,如今专案组要你大义灭亲,揭发老公的罪行,他们已经把丑话说在那里,现在每天两次送饭,那是非之地你也没有办法回避。

到了下午,急昏头的凤芝尽然把为何秀找工作的事当成罪状向专案组揭发,专案组认为这个不算什么罪状,它只是往‘谋私’那边靠,前面‘以权’两个字都不能随意加,因为安排那个工作不是他的权利范围,纯属朋友帮忙,但最后凤芝说出这个女人是地主成份,专案组觉得可能有戏,他能去帮无产阶级专政对立面的人找工作,这就是革命的立场问题,专案组当即派人到县服装厂核实调查。

这一去,问题出来了,何秀进厂那一天在填写登记表格时,为了能顺利录用,她当时在成份一览里填的‘贫农’,厂里办公室文书经由专案组的两个人指定,被这种欺骗做法急的直跺脚,他亲自下楼去技术科找人,把正在工作的何秀带到了办公室。

何秀看到文书满脸恼怒地走到工作台前,就知道可能那个事发作了。她暗暗叫苦,在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被它搅扰,也知道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现在被揪出来了,那必须找理由理由如何将它敷衍过去,还好一直在逆境中生活,天生有那样的抗压能力,眼瞧着被带到办公室,人到没有什么慌乱,见桌前有张椅子,她就趁势坐了下来。

两位专案立在前面正准备盘问,文书气不打一处来,他几乎拍着桌子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干!”文书恼火有他的道理,有意把职工登记表格错填,自己没去核实追究,如在火热的文革中,自己也绝对要负连带责任。

何秀有意装成一脸无辜的样,解释说:“我娘家是地主,但我已经嫁到江西,户口也迁出了,江西那户人家不只是红五类,还是革命的家庭,他们帮助过红军!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我也不能老背着娘家的黑锅啊!”

专案组的严肃而小声地说:“成份是不能更改的!”何秀故意把脸整的很夸张样,哭丧个脸回道:“怎么会这样,成份怎么可以终身制啊!”

专案组没有时间和她扯这些,他们是关心吴畏的问题,当知道人家是感谢救命之恩才帮助她找工作,这哪是罪状,这是要撰文表彰的好人好事,开始他们还记口录,到最后干脆把几张纸搓成了团,抡进了纸篓里,然后打道回府。

按理这事算过去了,可文书不甘休,他咽不下这口气,文革过来的人都知道,霉运来的时候,一点事情都可能上纲上线,他去厂长那里告状要开除她。厂长到没当个事看,一个临时工,一个不耐烦的摆头功夫,何秀就卷铺盖回家了。

好在这近两年时间里何秀都在技术科打下手,服装厂的核心技术全学到了,过去的这段时间,国家的政治形势在变,如今社会上已经不少头上长角的人悄悄地依托某些单位办服装厂,自己一身技术,到外面去可是个受人青睐的香馍馍。

专案组到城里一无所获,吴畏的案子没有任何进展,和地主分子纠缠虽然可以归类立场问题,但那是事出有因,实在查不出其他事,上面领导过问时,他们还把帮地主分子找工作的一并回报,万万没想到,他们得到了领导的一顿数落,被告知中央已经出台文件,地主资本家列入了人民内部矛盾,吴畏的那点事不要再拿到台面上说事。

当然这一切老百姓都还蒙在股里,现在,最难熬的应该是凤芝,当时为了保全自己,把人性最丑恶的一面翻了上来,做起了揭发老公的事,她还没有想到如何去面对何秀,可那个人,却出现路的尽头。

那是一个乌云密布的下午,何秀拎着一个大包,无精打采地从车站走来,凤芝看到她老远的身影,羞得脸都没地方搁,转身跑进家里,一只手按着胸口向天祈祷,希望她不是找自己算账来的。

八仙桌正对着门,凤芝难按頻频直跳的胸口,希望何秀不要进来。可这一切偏偏不随你想,没多大一会儿,何秀拎着一个沉重的包裹跨进了门槛。

真的来了,凤芝还必须得强颜欢笑,起身到招呼道:“怎么今天你这包抗的?”话这么问过去了,她不是在等何秀的回话,而是在注意她的表情,如果是来兴师问罪的,第一时间会在脸上反映出来。

何秀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把包放到一条凳上,然后说:“被开除了,不知哪个混蛋去告发我!”凤芝还以为她旁敲侧击地骂上了,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耍赖否认,回击说:“不是我!”

看她邪乎的样,何秀笑了笑说:“哎呦,我的大姐!我又没说你,你怎么可能回去揭发老公,真那么做,不是会给老公添罪吗?”

凤芝目光呆滞,内心多少别良心牵扯,脸上显露出的是一种尴尬的笑影,她已经没有可以接腔言语,只能低下头,茫然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何秀到是很轻松,大大咧咧地接上茬说:“没事,总算学到了技术,我想会有很多人会请我的!”

这样的话凤芝也不得不接口,心虚地附和说:“那是,有技术就会有饭吃,我就惨了,我的技术走出那个厂就没有用。”

何秀没想再往下说,在这个家虽然没名没份,但吴畏早就说过,对凤芝是婚姻的责任,他真正爱的是另有其人,虽然他没有直接说那个人是我何秀,但在行动上早已经表明。反正自己背着成份不好的黑锅,不会有像样的人来娶你,寂寞中在这样的男人身靠一靠已经是很美的事了。她从大包里取出了毛巾等几款东西,然后就把包拎进那个小房间,转身出来对凤芝说:“也好,看你怎么忙上忙下的,我就在这里帮你几天!”

凤芝高兴地从椅子站起来,充满喜色地说:“太好了,我正想给孩子断奶,我妈被自己的孙子绕的没法帮我,我上班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她家,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在嘀咕,有你来帮我,我可就当你姐妹看了!”

何秀莞尔一笑:“本来就是姐妹,吴畏对我那么好,我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