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雨过天晴的日子爽然怡人。然而村大队知青营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过去的整三年里,知青们由于劳动态度和生活作风方面的原因,被村干部们贴上“先进”和“后进”的标签。部分人员回城工作的消息从各种渠道传来,知青营原来的平静被彻底打乱。取得“先进”口碑的几位,似乎觉得在乡下几年的努力,到这个节骨眼里应该算修成正果;而被干部群众贴上“后进”标签的几位,好像回城工作的事离自己很遥远,每天一副失落的样子,有的干脆指望家里人从另一个方面给他使劲,希望出现奇迹。

一天下午,那位初到乡下时打架、偷番薯盗糖梗全有份的瘦高个王良,穿着一套沾满油污的劳动布工作服,挨个推开了所谓“后进”知青房间的门,对他们嚷嚷说:“你们何必呢?不就是再修几年地球吗?一个个这么沮丧干什么?走,我学了两天手扶拖拉机,我带你们去兜一圈,邻村的桃花树开盛了,趁这好天气,我们瞧瞧去!”

回城推荐没有动静,大春耕也还没开始,闷在房间里的确不好消受。王良这一鼓动,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从房间里探出头。穿红毛衣的靓姐李丹花,看着王良迟疑道:“是很无聊,不过你能行吗?” 王良拍胸脯标榜说:“能行的,大队长要我开拖拉机是他选对人了,我天生就会这玩意!”

相邻而居的张茂,他把胖墩墩的脸伸出门外,显然有兴趣去兜这个风。他觉得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兜一圈。不过除了担心安全外,他还多了个疑虑,趴在门框上发问: “拖拉机开出去没事吗?那些老头很麻烦的。”王良毫无顾忌地打包票说:“没事,叫我开拖拉机,总要给我练几天,你们尽管跟我来,要批评算我的!”

**雨过后春光乍泄,九个老知青压抑的心情都需要释放。王良邀伙伴去邻村观赏桃花林,被叫到的自是欣然,没有叫到的除了向来以先进本份著称的两位知青外,其他几位也蠢蠢欲动,看见有人跟随而去,平时话语不多的小个丁大志也追了上去。

手扶拖拉机停在晒谷场的队屋里,王良从座位底箱里拿出摇车把,用不太熟练的动作把一端顶在启动转眼上,咬紧牙转动一阵,随即四冲程发动机喷出一串烟雾,伴随着机械联动噪音,拖拉机被缓缓地倒出了车库。

一帮人争先恐后地爬上了低矮的车斗,拖拉机神气活现地行进在凹凸不平的机耕路上。

吴畏是知青营的小组长,属于挣钱不多、管事倒不少的那一类。人长得很利索,浓眉大眼不说,鼻子下还有一撮无法割舍的小八字胡子,在新老女知青中绝对是偶像级的人物。枯燥的劳动之余她们会私下里评价,说这个大男人皮肤白的邪乎,别人都在抱怨脸蛋被太阳暴晒成茄子一样,他的脸上却只是有点红褐色。冬去春至几个来回,原本大家都习惯了黧黑健康的农民肤色,就因为他那张小脸透白惹眼,让人就觉得周围那帮黑不溜秋的丑八怪成了一群陪衬。

吴畏没有在意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和公社社员们一起摸爬滚打,三年多来一直是年轻人的表率。眼瞧着部分知青可以回城工作,他的心神也开始有点松弛下来,认为在农村已经是最后的一段日子,这个时候再喋喋不休地去当老大不合时宜。不过,今天这些知青同伴的举动还是让他有点看不下去,忧心忡忡地站在一地目睹他们远去。

学了两天的驾驶就上路,吴畏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迟疑了一会,觉得有必要去问一下原来的拖拉机手。他走进知青排屋第二间,对着正躺在**闭目养神的肖永生说:“哎,这个时候村大队怎么还会叫王良去学拖拉机?”

肖永生罩着一件血红色的绒衣,两手枕着脑袋横躺在被子和枕头垒叠的**,他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吴畏的问话。他是个壮实的小伙子,国字脸,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有神,几年来基本保持一头短发。他与众不同的粗壮脖子,正面看刚劲的下巴骨竟然没有大过它的直径,似乎有某种力量聚集在那里。一帮知青无聊调侃时都会拿它说事,有时候干脆和宣传画上工农兵头像产生联想。

他确实有超人的耐力。在炎热的夏季,那一身暴露的肌肉,就连乌黑结实的老农村大块头也不敢轻易和他扳手腕比力气,谁都知道人家房间里摆着几十斤重钢球焊接的哑铃。几年来,田野的烈日和燥风,早把他的脸庞镀上茄子般的色彩。然而,肖永生完全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自从下放农村那天起,就积极向村委组织靠拢,虽然各方面的进步没能超过吴畏,但他一直配合管理知青这个小群体。王良等几个嬉皮士之所以没有太出格,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他与吴畏的制约力。今天他看见那帮人稀里哗啦的去乘拖拉机找乐子,要在以往早出来劝说制止,但现在他也跟吴畏一样,认为自己应该是回城工作最有可能的几位,王良这个时候被安排学开拖拉机,该是村领导的一种平衡手段。因此,此刻别人都在屋外喧闹,只有他很淡定地躺在**闭目养神。

这会儿听到吴畏进屋说话,他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睛回道:“是啊,村里很多事情是叫人琢磨不透,难道是为了安慰他,让他有个台阶下?”吴畏立在他的床前催促说:“要不我们去问一下村里的拖拉机手,了解一下他的驾驶技术过关了没有,要不然一车人的安全还真不能掉以轻心。”

肖永生原本也不想管这种无厘头的事,可这个副组长头衔戴着还真不敢推脱,他一骨碌从**滑下来,拽了拽满是褶皱的运动绒衣,抓起放在桌上的解放帽,满脸不快地念道:“一帮长不大的,想清静几天都不行!”

肖永生戴上帽子走到门外,吴畏已经疾步朝拖拉机驾驶员的家里走去了。

冬日的阳光温暖怡人,已是而立之年的老车把一改往日全身沾满油渍的形象,这会儿他穿着一件或许是当新郎官时的中山装,窝坐在家门口的一张竹椅上晒太阳,吴畏上前用充满责怪的口吻说:“哎,你还有心事在这里晒太阳啊?王良开车子出去了,听说他刚学了两天时间?”

老车把眯起强光刺激下的眼睛,不紧不慢地回道:“学了两天不短了,很多人学上半个小时就上路了。”肖永生睁大眼上前强调说:“他带着一车人出去哎,我们得考虑别人的安全!”

老车把听到这话,一时间变得呲牙咧嘴,抓耳挠腮地说:“这倒是个问题,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吴畏估算着说:“应该快半个小时了。”

老车把一脸无助地摇摇头说:“那没办法了,即使开个拖拉机去追,我们也赶不上了,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他们平安回来。”

吴畏皱着眉头,好奇地问:“怎么这个时候叫他学拖拉机啊?”老车把摊摊手嘟囔道:“我也不清楚,前段时间那小子带来鲍支书的口谕,说学开拖拉机,正巧这车刚保养了,需要跑一跑,我就带他开了两天,他还是很灵巧的,往后耕个田拉个货的准没问题。”

人家这样说了,吴畏和肖永生也只能作罢。他们的担心还真不是表面文章,在推荐回城工作的节骨眼里,他们不希望惹出什么事来。

老车把继续晒他的太阳,吴肖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再问了,只能在心里祈祷上天保佑一车人平安而归,两个人对视一眼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