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打办”副主任老张被抓起来了,这差不多是五亭镇一九七二年最大的新闻,这个事件在塘埠头、市基角头一连三天都是头条的‘谈资’。

当然,塘埠头不是什么权威新闻机构,它只是农村人盥洗地方的统称;市基角头也一样,它就是街道的一个缓冲拐角。

塘埠头虽不起眼,可它是乡村生活的写照,人们能在这里世代繁衍生息,全占一潭清澈见底的活水。还真别说,古代风水术把水脉比作地域昌盛根源,一口自然形成的活水池塘,被认为是‘龙口’,这样的地方定然会给周边村落带来繁荣。

很少有人知道村口那个池塘真正的名称叫什么,男女老少都习惯地叫它‘门口塘’,围绕池塘延伸出的巨型石柱,远远望去就像钢琴的键盘那样错落有序,它的存在本来就是乡村生活的乐章,人们在享用他的同时,也倾注了对池塘的惜爱。.哪个顽童敢往池塘里打水漂玩,任何一个年长者都会瞪着眼睛朝他大声叫骂:“要把塘填了是不是?没有爹妈教养是吗?再丢一下就吊起来!”

也难怪大人们要动怒,它真是一口好塘,一条水渠从远方几经周折流进这里,又在池塘的另一头流出,每逢夏天,村子里很多小孩在这里游泳戏水,大人们从来不会担心孩子会被淹着,老年人更是神乎其神地说:“这口塘,从来没有溺死过人,多少年前一个娘们想自杀跳进去,愣是沉不下去!”

这里不光水很神,常年在塘里的一群鸭子也与众不同,长时间这里生息,应生了独特的觅食方法,洗衣服它不来理你,一旦洗菜的来了,它们就围在你身边,一不留神,手中的菜叶就会被它那长长的脖子叼走一张,这些鸭子都成精了,它们都能认出你是大人还是小孩,发现你个小,它都敢到你手里来夺,很多恼羞成怒的娘们,会抓住讨人嫌的鸭子,将它甩出几十米远。.

塘埠头是村庄和睦的象征,然而它还有另类功能让人神往,信息匮乏的年代,这里差不多是村里信息交流的中心,什么谈资,都会在这里和人分享。

然而,另一处不像塘埠头那样男女老少齐聚,所谓的市基角头,是老爷们聚集消遣的地方,从传播信息来说,这地方和塘埠头不相上下,唯独它是一个纯粹侃谈的地方。民国时期的建筑,都有一米宽的屋檐,就这点庇护,使之这地方聚集变得风雨无阻。

那个地方其实是个旮旯,一盏昏暗的路灯镶在拐角处的屋檐下,地上沿墙脚摆着一些旧祠堂残垣断壁中的大石块。.这里不分老少大小,吃过晚饭,没事干的都会来到这里,能侃的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不能侃的也能洗耳恭听,在那里呆上几个小时不在话下。

一帮爷们聚集在一起也有好处,拿娘们的话说,它让爷们“省烟”,?在贫困潦倒的年代,递人一支烟,等于割了身上一块肉,他们也懂得礼数,不会在大庭广众光自己抽不派别人一支,所以烟瘾犯了,只要谈资诱人,都会憋着不离开。

?只从‘打办’的老张被揪出来,这两个地方,成了他罪状民间控诉的前沿阵地,特别是塘埠头的娘们,一提起就会显得义愤填膺,她们听风就是雨,这边的比划说:“吼吼,那个主任,他收缴来的田七好几斤,自己就贪污了,价值七十来块呢?”

那边的说:“可不,收缴来的布,拿回家给老婆做衣服,他家里的那位每天穿的像‘地主婆’似的!”

老张的事,本来也不会长时间在塘埠头成为首要‘新闻’,主要是老张的家就住在附近,这个塘埠头也是他们家人每天要来盥洗的地方。.可怜的这家人被父亲的丑事整惨了,都不敢在人多的时候去那里给别人恶心。

其实这只是开始,革委会层面的‘批斗大会’不会落伍,只从东窗事发,很多觉悟高的人就在等待这场批斗,池塘边的罪状,只能算是一种道听途说,最终的定性还是要在批斗会上的揭发。

几天过后,塘埠头传来消息,老张的批斗会就要在五亭大会堂举行,到了那一天,觉悟高的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工人阶级代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挤在一堂,要是大礼堂大一点,还会有更多的人来看热闹。.

说到这个会场面积小了,已经退居二线的老区委书记颇有微词,大跃进前夕,五亭区委一致认为要建大礼堂开展革命教育活动,并得到上头允诺。当时管事的动员了整个五亭区的资源,产树木的西向山区捐木头;境内有很多砖瓦厂,他们免不了摊派砖瓦;这地方机械厂也有两三家,那么建礼堂的钢材就在这几家企业拿了,好在建筑工人是现成的,全区总动员令一发,一下子来了几百好泥瓦匠,五亭区委勒紧腰带建造了这栋大礼堂,忙活了大半年,总算建成了。

大礼堂的气势‘宏伟’,五亭区的能工巧匠把门面修成了具有苏联建筑风格,最顶端三个半圆弧,正中央是一个红五角星,五星下面是具有时代特征的工农兵浮雕像,再下面是三个拱形的大门,两根粗壮的水泥柱,架起了进礼堂的一个缓冲区。.

‘宏伟’的建筑还没有彻底完工,县委书记有什么事路过五亭,吉普车开进区委门口,看到屹立一侧的大礼堂,他老人家惊讶地绕了一圈,区委书记还准备接受表扬,没想到老头子一脸恼怒地训责到:“把它拆了!”没头没脑地发出了一句狠话,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吉普车走了。

区委书记一时间变成了丈二和尚,傻傻地看着车后远去的尘灰。他没敢怠慢,第二天火烧火燎地赶到县城,战战兢兢地走进县府办公室,一问才知道,自己犯了“逾制罪”,县城都没有这样规模的大礼堂,一个小小的区所在地这样铺张,想造反了不成。

后来,县委书记还是发善心没有叫全拆,只是从后面撇去了一半,大礼堂头面保存了下来。.

时间一晃几年过去,**如火如荼地蔓延到了五亭,群情激昂的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经常要开批斗大会,这礼堂就显得拥挤了,革命群众不到场,就无法释放革命热情,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有极端人的曾提议,要把当时勒令拆大礼堂的那位县委书记揪出来批斗,说他有破坏‘文革’之嫌。

就在这档口上,一个聪明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提出建议,大门口安放一个高音喇叭,里面挤不下的人,就站在外面。

这个建设性方案得以落实,总算没有影响‘**’大规模开展集会斗争。可另一种奇观又出现,里边和外边的革命群众,出现了毫不相让的飙革命口号,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一时间变得很有立体感,里外都说自己的一方绝对胜出。.

翻江倒海的革命运动,到了七十年代,革命的形式已经有所改变,那些积极参加‘文革’的红卫兵革命小将,都被中央下达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一纸文件,全部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的革命形势是:‘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在‘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出现革命的蛀虫,肯定要揪出来‘批深批臭’。

大礼堂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舞台上破天荒地同时打开三盏大灯泡,批斗会远没开始,台下却已人声鼎沸,高音喇叭这会儿也在凑热闹,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片段不时地在往每只耳朵罐,批斗大会的气氛因它而显得肃穆庄严。

公社广播站的维修员一个人在台上忙碌,他看不惯舞台后壁上那个右派分子画的巨幅毛主席画像布满灰尘,下去拿来了一个拖把,刚一举手,台下一阵**,有人干脆跳到台上,横眉冷对地训斥他:“你怎么用拖把诋毁毛主席像?你是不是想今晚同时陪斗!”

维修员一脸无奈,解释说:“这拖把是新的啦!”

“新的也不能用拖把,马桶是新,能当水桶用吗?”

“那怎么整,伟大领袖布满灰尘,也是对他老人家不尊敬?”

“不会用布擦!”

维修员很是犯晕,他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军,说:“既然你怎么说,那就请你帮忙,我去扛梯子来!”

没头没脑上来的人还没法拒绝,要不然台下那么多觉悟高的人,会说你‘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装在电筒里,光照别人不着自己!’说不定还会上纲上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接过一块崭新的毛巾,抖抖霍霍地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地擦了起来,怎么大一个画像,没半个小时根本干不完,表面上每擦一下都显出了对伟大领袖的敬仰,可心里早在后悔,怨自己刚才干什么这么冲动,这些事本来‘地富反坏右等四类分子’干的,今天却自己揽上,真是个大傻冒!

批斗的案犯已经押到,大会的主持人也随即到场,几个要对贪污行为揭发的人也义愤填膺坐在了一侧,就是因为毛主席画像清洁还没有做完,大家都在干等。

台下与会的女人,都是一些政治觉悟颇高的先进妇女,为这个批斗会营造思想氛围,她们利用女人先天嘴巴凌厉的特长,东一群西一伙地在讲述张副主任的犯罪经过,在听的每一位脸部显出了某种惊叹,嘴巴还刻意做成了一个O型,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

画像终于清理完了,一个中年主持人上台,走到毛主席画像前鞠躬示意,然后凑到话筒前,他神情专注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现在路线斗争发现了新的动向,一些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人,暗藏在革命队伍中间,使革命队伍受到了严重的损失,现在把屡教不改的现行反革命押上来!”

主持人话声刚落,坐在台边上的一男一女立刻带领高呼口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坚决打击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

台上领呼,台下的人各个义愤填膺地都举手跟呼,一时间口号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随着口号声响起,张副主任也在后台的一角,抖抖索索地走到台中间,首先向毛主席画像鞠了三个九十度大躬,然后走到台前,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真是风水轮流转,张副主任是“打办”的领导,批斗大会他当主角的不知其数,多少人为了谋生,倒卖一点商品被他逮着,财物被没收不说,弄不好还要脖子上挂牌游街示众。他做了很多有悖人性的勾当,这种命运,今天轮到自己头上了,老张知道什么命运在等他,那些被整的商贩,最多被他冠以‘投机倒把’分子,只会人格上受到摧残;可他是贪污犯,这可是要接受劳动教养的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