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方落下的黑色人影,是一名穿着安全局黑色制服的执法术士,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在执法术士群体里,比起我用的斧类武器,更加普遍的是刀剑武器。例如青鸟就爱用雷电剑,列缺在当初突袭白驹时用的也是大剑,剑齿用的也是家族传承的长剑。没有武器的执法术士还可以向安全局申请制式武器,那制式武器也是刀剑。

而虽然又是执法术士又使剑,但这个人不是剑齿。

此刻现身的是个陌生的执法术士,他的斩击即将落到恶魔的头顶。而恶魔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这记偷袭,动作敏捷地向前一扑,竟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死。

虽然那些雾之恶魔的触须过去在我手下好像毫无反抗之力,杀起来也是成批成批地杀,但那只是对我而言。对于普通的术士来说,这种恶魔知觉敏锐、反应灵活、动作迅猛,稍不留神就会被其还以痛击,甚至丢掉性命,是必须全力以赴对待的敌人。

好在就我观察,这个陌生的执法术士身手还算可以,应当能够比较轻松地收拾掉这头恶魔。他肯定是隶属于天河市安全局,既然有他在场,那么我作为外地人就在这里看着他履行职责吧。如果他有危险,我再出手也不迟。猎手似乎也有相同看法,冷静地观望起来。

而恶魔尽管逃过一死,却连甲壳带血肉地被削掉了一大块身体。只是恶魔基本上都有着宛如蟑螂般的生命力,它在受创之后动作速度依旧不减,冲入了旁边的胡同里,看来是要逃出此地。

执法术士见此,便一马当先地追逐上去。我立刻尾随在后,而猎手则捡起了地上的甲壳碎片,也跟了上来。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执法术士在进入胡同之后还没追逐多久,便忽然驻足不前,眼睁睁地看着恶魔的身影渐行渐远。

我不解其意地停在了他的身边,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追了?”

“嗯?你……还有你,是什么人?看到恶魔还追上来……是灰民?还是术士?没见过你们的脸……”执法术士皱着眉头审视着我和猎手,“我追不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猎手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愤怒地对着执法术士呵斥道:“混账!”

说完,他也不去听对方的回复,匆匆忙忙地往恶魔逃跑的方向追去。执法术士闻言面露怒色,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骂谁呢!”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转过头对着我怒气冲冲地问,同时以非常警惕的目光看着我。从猎手敢于追逐恶魔的动作来看,他已经能够判断出我们这边是拥有危险力量的人了。

以猎手的本事,要去对付那种程度的恶魔不过是手到擒来,交给他我也能放心。而且我此时也隐隐约约地想到了这个执法术士放弃追逐的理由,只是心里还不是很能接受,想要再问个水落石出。

我从身上拿出来自己的证件,在出示给执法术士看的同时说:“我来自于柳城安全局,你可以称呼我为执法术士任……”我微微一顿,看了看他的表情,再接了下去,“……塞。”

“柳城安全局?是为雾之恶魔的事情而来的吗?”他微微放松,又奇怪地问,“你刚才怎么停顿了一下?”

“没什么。”既然他没认出我,我也不会自找没趣,然后接着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你怎么不追了?”

“为什么要追,那多危险啊。”他竟理所当然地说,“只要别在我负责巡逻的辖区里死人就好了。我可不想追在恶魔的屁股后面。万一追着追着,不小心迷失了,尾随到了恶魔展开的异空间里怎么办?”

“那种级别的恶魔就算是展开了什么异空间也不至于很危险,或者难以离开吧。”我心里有着难以宣泄的烦闷,“放任恶魔继续在城市里活动,如果增加了普通人的伤亡要怎么办?”

“那就是负责其他辖区的人的问题了,反正与我无关。”他一脸无所谓地说,“况且,就算是不危险的异空间,我也不想在恶魔的主场里战斗。”

“所以,你刚才追进这条胡同,只是想要亲眼看着那头恶魔是真的离开了你的辖区?”我问。

“不然呢?”他反问一句,又看着我思考起来,“说起来,我听说柳城那边是律法阵营做主……你不会也是那些满脑子条条框框的家伙吧?”

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与他对话了,也走进了胡同的更深处,同时回忆起了过去的某次对话。

那是某次青鸟向我描述安全局的真实面貌的对话。

但话题最初聊到的不是安全局,而是尉迟家。

青鸟很少愿意与我谈论尉迟家,不是因为这里面有着什么难以启齿的往事,纯粹是讨厌提及而已。就好像没人会喜欢在吃美食的时候畅聊自己的通便小秘诀一样,她说自己不想拿那些恶心的事情污染与我度过的时间。但是以后或许会有与尉迟家打交道的时候,要是到时候我对于尉迟家一无所知那就不好了,所以她还是简略地介绍了尉迟家的邪恶内情。

尉迟家为了保证自己的子孙后代也能继续维持优秀的术士天赋,而染指了有违人伦的禁忌技术。光是听到这里,我还以为仅仅是血亲结合这种程度的事情。但是尉迟家的堕落超出了我的预计——他们不止是与血亲结合,也与魔物结合。

通过与魔物结合,他们得到了半人半魔的子嗣,再与那子嗣结合,又得到新的子嗣……如此循环往复,他们最终得到了人类血液占据主导的混血种。

这样的混血种普遍有着非同凡响的觉察力和术士天赋。

当时的我顺势问出了这么个问题,“也就是说……你也有着魔物的血液?”

“那倒没有。”青鸟先是摇头,然后解释,“以防万一,尉迟家特地保留了几支血脉纯粹的分家。这样当家族整体的魔物血液成分过重的时候,分家就会成为调剂血液比例的‘活祭品’……而我的母亲就是出身于那样的分家。”

“原来如此。”我点头。

她笑嘻嘻地问:“失望了吗?”

“有什么好失望的?”我反问。

“总而言之,对于尉迟家来说,像我这种没有混入魔物的血液却有着卓越术士天赋的后代,是相当宝贵的资源。大概是想要把我变成魔物的苗床吧。”她不屑一顾地说,“我一开始以为那里是学习法术变强的好地方,却在展现出真正的天赋之后遭到了软禁。看上去还是给我好吃好喝的,甚至给我作为术士继续成长的条件,却无非是变相的养肥再杀罢了。”

“但你后来还是成功逃脱了吧。”我一边说,一边默默地、牢牢地、再一次地记住了这个尉迟家。

“对。他们当时不知为何发生了内斗,而且闹得很大。连负责看守我的人都顾不上我了。”她说,“我抓住这个机会逃了出去。后来经过一些事情,我得到了老师的庇护。而如今则成为了安全局的主力级,纵使是尉迟家也无法对我出手了。”

“但有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我终于问出了那句话,“尉迟家如此丧尽天良,安全局难道就坐视不管吗?”

“在你看来,安全局可能是个以律法为重的,以维护隐秘世界正义为己任的善良组织,但实际上,那仅仅是‘一部分的安全局’。”她说,“真正的安全局比你想象中更加混沌,有时甚至会显现出分裂的一面。只是基于某些强大术士的意志和利益,才形成了这么个整体而已。”

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是基于某些强大术士的意志和利益……而不是基于国家的意志和利益?”

“当然不。”她语出惊人地说,“对于世俗社会的政权来说,安全局是个事实上失控的组织。”

闻言,我的脑海里闪现过种种念头,“是因为世俗政权无法觉察……或者难以觉察隐秘世界的事情吗?”

“还要再复杂一些。”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如今支配社会的是一般人,而不是术士呢?”

接着,她对我扼要地道出了世俗社会与术士群体的过往。

曾经的术士群体想要成为世俗社会的支配者,但是这种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

因为灵性是隐藏的力量,所以世俗社会无法真正地觉察到涉及灵性的种种事件,而操纵灵性力量的术士群体也承担着这种“诅咒”。他们无法以术士的力量抛头露面地管理社会,哪怕是扶植傀儡领袖,自己坐镇幕后将政治命令传达下去,命令也会在层层下达的过程中迅速地失去能量。

其他能够想到的方法也都用过,有简单粗暴地搞集体洗脑的术士,也有只在暗地里用法术扫除困难、在明面上则维持普通政治形象的术士,到头来都只能起到局部的效果,而无法形成术士掌舵全社会的大局。如果说世俗社会是人类的集体意识在物质世界的显化,那么集体意识无疑是在拒绝术士的支配。

自古以来,术士群体与世俗社会曾经发生过无数次摩擦,最终形成的就是如今两者的相处关系。在一些历史沉淀不足的国家和地区,这种摩擦至今仍在上演。

而安全局所代表的,就是这个国家的术士群体。

对世俗政权来说,安全局是失控的组织;而在安全局看来,说不定世俗政权才是失控的那边。

“世俗政权有少数人能够意识到安全局和隐秘世界的存在,但是他们没有能力深入地干涉安全局。”青鸟说,“而安全局也无法深入地干涉世俗政权。两者就这么维持着看不见的默契。”

“我还以为安全局是官方组织。”我说。

“安全局确实是官方组织。因为在隐秘世界里,安全局就是官。”她说,“而且,为了方便在世俗社会进行一些活动,安全局至少在名义上也挂着政府部门的头衔。”

我想到了更多,“如果说安全局仅仅是隐秘世界的官方,那么当世俗社会的人们受到威胁的时候……”

“世俗社会和隐秘世界一体两面,所以为了后者的秩序,安全局自然也会维持前者的稳定。”她带着叹息和讽刺说,“换句话说,安全局真正关心的对象,根本不是一般人所生活的社会。”

是的,现在的我是知道这件事的。

我知道其他地方的安全局未必有柳城安全局那么恪尽职守,也未必都有猎手和剑齿那么心怀善良和正义。

而且,既然有着以重视隐秘律法为特点的“律法阵营”这一派系存在,也说明了其他的派系可能都不那么重视律法,我隐约能够从中窥见青鸟只言片语里提到的混沌和分裂。

但是,脑子里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一回事。列缺和青鸟给我留下的正道印象实在是太浓烈了,以至于实际地看到执法术士对于社会的危险因素如此漠视,我还是打从心底无法接受。

我的脑海里闪回了旧骨说过的话。

——在这个世界上最仇恨的人,第一是你,第二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黑衣术士。

——他们说是在主持隐秘世界的正义和秩序,暗地里肯定做了不知道多少中饱私囊的事情。

我以为那只是旧骨的偏见,原来不是那样的吗?

将刚才的执法术士抛到身后,我没过多久就走到了胡同的尽头。原来这是条死胡同。没有看到猎手和恶魔的身影,看来猎手是在追逐恶魔的途中进入异空间里了。但以刚才那头恶魔的水平,只能做出来比鬼打墙稍强的简单异空间,想必猎手很快就会脱身吧。

此刻有另外一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死胡同里面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正站在原地面露思索之色。看到他的刹那我就判断了出来,这是一个术士。

一般情况下,我无法这么快就分辨出术士和普通人的差别。除非那个术士很强,强大到对我有威胁的地步。那样才会触发我的特殊觉察力。

而眼前的术士就对我有着威胁,而且还是特别强劲的威胁。

不会有错,他竟是一个主力级的术士。

说起天河市的主力级术士,我只能联想到一个人。

“刚才这里应该经过了一头恶魔,你有看到吗?”他主动地向我搭话。

没等我回话,他就自顾自地得出了答案,“哦,我感觉到了……这个波动,是在异空间里吗。算了,还是先处理这边吧。”

“你是什么人?”问话的同时,我感觉到从他那里传来了扑鼻的恶意。

“你就是魔人李多?”他站在那边审视着我,“不过是个从魔物那里得到力量的幸运儿,我就在这里把你杀了吧。”

他的右手化为了仿佛黑色金属铸就般的巨大利爪。

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他的利爪如闪电般袭至我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