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咬血真的有着某种令与她接触之人变得异常的魔力。并不是指她伪装出来的恐怖谷效应,而是由她的病态人格所带来的,容易让周遭的事物缓慢崩坏的气质。虽然我已经不会再对她产生性意识,但是她一出现,我便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进入了奇怪的漩涡,会进入平时自以为不会有的思考角度。
在从乔甘草处听闻那段经历之后,我更加细致入微地研究起了后者的记忆。诚然,我是有着她几乎全部的记忆,然而她九十多年积累的记忆过于繁杂,塞壬在为我播放记忆的时候尽管内容也有着几年几十年的跨度,却都只是详略得当地选择关键部分让我浏览,就好像用两个小时的电影叙述主角的一生一样。这也是为了避免对方的记忆污染我人格的措施之一。因此我也不可以说是对于她的人格有了完全彻底的把握。
而塞壬尽管能够做到完全消化其他人的记忆,可她毕竟无法以真正的人类视角看待事物。
从理性上,我知道咬血对我产生好感这件事情与她的记忆为我提供的诸多线索都是吻合的,然而真实的人性千变万化,相同的线索在不同的视角下会有不同的主观结论。我站在自己的角度下看着她过去的记忆得出的“我认为她现在应有的想法”,和“她现在真正的想法”是两码事。
既然她知道我有着她几乎全部的记忆,那么我的推理也肯定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多半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来取得我的信赖。她就是那么的狡猾,那么的擅长欺诈。我在她的记忆里面看到过不知道多少自诩智慧的人充满信心地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她的心理,却她被以超出想象的奸邪角度推入绝望的深渊之中。
总之,这种推测的方向一定比起咬血真的爱上了我要合理得多。
不……还是说实话吧,或许我只是不愿意承认她那种披着人皮的恶魔,心底里其实也潜藏着纯真的梦想。
说不定只要换个成长的环境,或者说哪怕是现在,只要正确地引导她,她也有着放下屠刀回头是岸的机会——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次日下午,我在酒店里检查咬血的记忆时感应到她进入了首都。我怀疑她可能是来找我的,便走到了外面。才刚走出去没多远,那道穿着黑色裙装,有着白色头发和红色眼眸的邪恶身影就直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现身之后,她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我没有恶意。”
咬血居然真的出现了!
之前预知梦里的她会冒险进入柳城就足够破例了,而这个地方可是首都,这家酒店距离总部可是只有两公里半。况且现在不止是列缺在总部,其他的超主力级术士和大术士也都在总部坐镇,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而即使撇去那些,我自身也有着足以杀死她的力量。她难道就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就好像是主动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我的手里吗?
她怎么敢?她疯了吗?
还是说,我现在所处的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她的预知梦?不可能。有我在场的前提下,她的预知梦之力相当于自爆按钮。之前她就是趁着我和青鸟出差工作的时候才做了自己进入柳城询问乔甘草的预知梦。
亦或者说,她事先在远处留下了一些蝙蝠身体,好让自己即使被杀也能够再度复活?
“你是来做什么的?”我边回话边观察着她。
虽然只是看了一眼,但是与她交手过多次的我能够立刻辨别出来,现在的她应该已经恢复到了万全的状态。
上次她败北重伤到那种地步,哪怕是再也恢复不过来也不足为奇,就算能够恢复也要花费漫长的功夫。不过为了防止敌人和自己人“痛打落水狗”,她过去也有做过很多能够让重伤的自己在短时间内得到恢复的强力预案。只要将其全部消耗掉,纵使是上次那种濒死的重伤也可以快速恢复。
另外,她似乎还迭代了自己身上的恐怖谷效应幻觉。
此前乔甘草建议她把幻觉迭代为我认为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其实是个陷阱。我曾经向乔甘草叙述过自己从中间人和魅魔的手里救下乔安的经过,其中也涵盖自己与魅魔战斗的始末。魅魔曾经用过相同的思路企图魅惑我,虽说一度险些真的令我栽倒,却最后为我所破解,也无法再对现在的我起效。她要是真的按照乔甘草的建议来,就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乔甘草也有计算失误的地方,那就是咬血早已从生前的魅魔口中得知了那场战斗的始末,而以咬血的智慧自然不会犯下与魅魔相同的错误。
咬血此刻对自己施展的幻觉,是直接模仿了“它”本身的魔性。
她曾经是亲眼见过“它”的,估计也根据自己与乔甘草的对话以及自己手里的信息推理出了我对于“它”确实有着无可抵赖的强烈冲动。这一手简洁而又致命,是她一贯的风格。
不过无论是她还是魅魔都误会了一点,那就是“它”吸引我的地方,并不是能够被人理解的部分,而是不能够被人理解的部分。她再怎么模仿也要建立在自己理解的基础上,而只要我能够时刻抓住这点,并且牢记她的人性表现,她再怎么精心准备的“妆容”,也不过是层虚无缥缈的面纱而已。
“我是来跟你和解的。”她底气不足地说,同时忐忑地窥视着我的脸色。
“我听乔甘草说过你与她接触的事情,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你吗?”我没有直接揭穿她的幻觉把戏,要是她误以为自己的幻觉有用,说不定反而会在接下来的对话里暴露自己的真面目。
“我是真心的。”她连忙说,“还有,我这次是把自己全部的身体带过来的,没有把自己的部分身体变成蝙蝠放在远处。你既然有着我所有的记忆,肯定能够观察出来我现在的状态吧。”
“所以你之前还欺骗了传教士?”我问,“他会出现在尚申市的郊外,就是因为你告诉他自己没死,又让他到那里与自己汇合?你还在暗中对他据点里的警报装置动了手脚?”
“是的。只要你杀掉传教士,拿到他记忆里关于曙光梦境的信息,就可以在安全局总部立下大功了。”她点头,“而且他应该还知道一些你非常关心的关于海妖的信息,你就是为了海妖才会追逐我的吧。对不起,我的记忆里面没有多少海妖的信息,让你白白忙碌,期望落空了。所以我就想要把传教士作为礼物送给你……”
“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在戒备地盯住她的同时用余光观察周围。这里是酒店外,附近还有些普通人在,如果在这里与咬血发生战斗,势必会卷入无辜。
“想必你已经看过我过去的人生了。”说着,她开始自我剖析,用坦诚的口吻叙述了自己从幼年到如今的人生,那些罪恶和破灭,以及自己曾经亲手扼杀的温暖,又继续说了下去,“在进入隐秘世界之后八十多年来,我总是那么的空虚。想要被当成人类对待,却无法遂愿。一开始我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嘲笑过自己的内心,为自己真正的渴望而感到耻辱,不愿意接受真实的自己。但是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会那么想了。我想要被你接受,想要成为你的伙伴,想要得到你的爱。”
“你的这些话让我感觉肉麻。”我说,“再者,我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讨你喜欢的事情。”
“你说我是人。”她用貌似真诚的声音说话,像是真的把我当成了在自己的心里比自己更加重要的人,“除了生下我的母亲,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把我当成人看的人。”
“你怎么可能会发自真心地爱上谁?你倒不如说自己是个天生的受虐狂,或者说是被谁用法术给魅惑了,那样你在谈论自己爱上谁的时候倒还会有几分可信度。”我毫不留情地说,“而且我说你是人的时候可没有半点善意,之后还把你杀了,你不会忘记了吧?”
“那么,我一定就是被你那句无情的话语给魅惑了吧。”她也毫不犹豫地顺着我的话说,又补充了下去,“还有,我可能,可能确实有些想要被你虐待……如果你要那么做我也很欢迎,但我真的不止是因为那个才会喜欢你的,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她都毫无保留地说到了这个地步,我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了。而此刻的她看着我的眼神,不知为何有哪里令我感到似曾相识。
是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与她相似的人。
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之感,让我在感情上慢慢地相信了她说的话。
而她接下来所说的话语,则令我爆发出了彻底无法接受的情绪,“另外,我知道你很介意我过去做的那些坏事……我保证自己今后再也不会做坏事了。还有,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洗心革面,改邪归正,加入你们安全局的律法阵营,以后就专心救人和打击犯罪。”
咬血想要洗心革面,改邪归正?
她说的是真心话吗?
我的脑子急速转动了起来。虽然她罪无可赦,但是,如果是在安全局,或者在善良的一方增加了个超主力级的战力,真的不知道可以拯救多少人。诚然,此前或直接或间接地死在她手里的人早已不知凡几,然而她今后也未尝不能够再拯救更多的人。超主力级术士就是有着那样的价值。
而且与我这种余命无几的人不一样,她还可以再活很久。如果安全局愿意为她提供延寿方面的技术支援,她还可以再活更久,做出更多的贡献。
但是,那种事情真的可以吗?
就算她以后救了很多人,对于已经死去的人及其亲朋好友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因为她以后还可以再做出众多贡献,所以就应该把她作为自己人接纳过来吗?那么她以前做出的众多罪孽又要如何论处呢?
我是应该让她立刻去死,还是先把她骗过来?
如果我连她都接纳了……
她似乎狠狠地刺中了我内心的某个地方。
我必须承认,接下来的我可能是脑子进入了什么死胡同。虽然我以为自己是在很冷静地思考,但实际上或许已经方寸大乱了。比起想办法杀死她,我居然想要优先搞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决心那么做。
我无比迫切地希望找到某些强而有力的证据,希望看到她其实是在欺骗我,希望她暴露出自己阴险恶毒的一面。
“我不相信你。”我不由自主地说,“作恶对你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是你的本能,怎么可能说不做就不做。”
“我说的都是真话,只要你愿意接受我,我真的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你做。”咬血先是保证,又忽然想了起来,“对了,你不是很喜欢我的身体吗?你还可以像是上次一样对待我,这次我绝对不会反抗你的。”
说话的同时,她还走到了我的身前来,我见状立刻召唤出塞壬之刃,“你是想要趁我不备袭击我吧。”
她面露挣扎之色,然后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你的武器放到我的脖子上,将我的性命拿捏在你的手掌心里。”
我慢慢地把斧头搁到她的肩膀上,她似乎反射性地想要躲避,但是努力忍住了。
她居然真的没有任何反抗!
在这个距离下,只要我有那个意思,她就会立刻横尸当场。
在我震惊的时候,她轻轻地拉住我的袖子,把我带到了路边很少会有人经过的小树林里。她看了看周围,见四下无人,便缓缓地放下了自己的膝盖,然后对着我伸出了她的手……
片刻后,她看也不看搁在颈项旁边的斧头,吃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然后仰起了红着的脸蛋,用湿润的眼神注视着我,期期艾艾地问:“怎……怎么样?”
我与她生死交锋那么多次,对于她的恶意极其敏感;而眼下,即使是给了我如此近距离且长时间地观察她的机会,我也依然无法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丝毫的恶意,完全找不到自己迫切想要找到的“证据”。
相反,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被难以置信的情绪填满了。
过去那么恐怖而又强大的,宛如死亡化身般的咬血,居然真心实意地跪在我的身前,低声下气地做出这种事情?
这个局面看上去简直像是我在用斧头胁迫她做,然而她却毫无不满,反而对这个局面甘之若饴,令我感觉到主动权仿佛不在自己的手里。
到了这个地步,我似乎只能够相信她之前的话语都是真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