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多数人都逃难去了,曾经热热闹闹的家属区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入夜以后,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留下来的人甚至不敢开灯,四周只有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突然,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放般的欣快感从心中油然升起,萦绕于心让我难以释怀的仍然是那一首小诗,四顾茫然之中,我突发奇想,何不把那首《我愿意是激流》的诗改一遍,使它既契合了我思我想我情我愿,又保留下那如诗如画的意蕴和鲜明生动形象呢,于是便急忙把那首诗找了出来。曾经的压抑没有了,无处不在的烦恼没有了,潜藏在沉寂和虚无中的灵感便幽灵般地复活了,于是,那些僵硬的文字变得既柔软而又灵动,争先恐后地从空阔的心中一个个地蹦了出来,在纸上形成了栩栩如生的组合。当最后一个字在纸上站稳后,我把这首改过的诗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感到十分得意,然后才又誊了一遍,收了起来,准备着有一个适当的时机给杨南雁送去,兑现我欠下的那个承诺,

第二天醒来,我感觉脖梗转动起来更加困难了,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自己做点饭吃了后,就向学校走去。马路两旁大一点的店铺都已关门上锁,只剩下几个小小的副食店仍在营业,路上只有很少的行人匆匆地走过。来到了学校后,一个人都没有碰到,大楼里也是空****的,独立师队部门外散落着砸坏的桌椅板凳,虚掩着的大门已经无法锁上了,显然已经有人收拾过的屋里,被砸坏的油印机等杂乱地堆放在墙角里,墙上涂抹了大块的油墨,划破的鼓皮上插着撕成一条一条的旗帜,橱柜上一块完整的玻璃也没有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才陆续有些同学来到学校。

不一会儿,勤务组的汤博、柳月和艾云也到了。时隔许久以后,再一次地相见,大家都很高兴,都来问我生病的情况,互相好一阵寒暄。我发现汤博、柳月的伤已好了,只是汤博的发际处留下了一条紫色的伤疤,艾云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问:“怎么没看到高歌呢?”

柳月说:“前天晚上‘冲锋号’去轴承厂,把她爸也打伤了,一家人都回乡下去了。本来她是想留下的,昨天到学校来了,可她妈一直追到学校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硬是把她给拽走了。”

我感到一丝遗憾,指着屋里问:“这些也是前天被砸的?”

艾云说:“是。”

我又问:“伤着人没有?”

柳月说:“他们是晚上来的,我们这里晚上没人。”

汤博说:“你来了正好。昨天‘主力军’的贺志纯到学校来,跟我约好,今天要来跟我们谈点事。”又转身对其他人讲:“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一个会,其他人先到篮球场玩着,一会儿有事找大家。”

正说着,一群人走进来,领头的正是贺志纯。

方正也在其中,他看见了我,朝我走来,握着我的手说:“那天忙着抢救伤员了,也没有问问你,你伤得怎么样了?”

我说:“没什么,擦破点儿皮。”

他用手拉起我的衣领,说:“看,都紫了,肿得这么高。”然后对大家说:“前天,‘冲锋号’来我们厂的时候,把我们传达室的葛师傅打得满身是血,在人们四散逃命的时候,是林同学勇敢地冲上去保护着葛师傅,才没有出现更严重的情况,而他自己却受伤了……”

大家便对我鼓起掌来,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大家落座后,贺志纯没有任何的客套,直接说:“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大家都知道,上个月,在进行拥护中央三点意见的游行的时候,我们在化龙桥受到‘冲锋号’的残暴打击,伤了二十多个人。前天晚上,工业大学‘冲锋号’又对金鳞湾地区的所有旗派队部进行‘打砸抢’,打伤了我们一百多人。面对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邻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武装起来,以针锋相对的手段,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保护无辜的人们。对此,我们十几个工厂的‘主力军’商议,要成立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这个指挥部设在什么地方?看遍了金鳞湾的十来个工厂单位,大部分的房屋都又老又旧,新盖的房屋中,大多数没有超过三层,有一两座四层的楼房又离工业大学太近,时刻都在‘冲锋号’的威胁之下。只有金鳞中学的教学楼有五层楼高,钢筋水泥结构,厚厚的墙砖。不仅如此,如果我们把金鳞湾的地型看成是一个‘C’字的话,工业大学和金鳞中学各自正好在起笔和收笔的两个点上,地域上有较大的对峙空间,因此,我们的意见是把指挥部就设在这座楼里,想看看你们有什么问题没有?”他严肃的表情,沉重的语调,完全颠覆了以前的几次接触中在我心中所建立的**的、有些学生味的形象,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

汤博的目光在我们几个人脸上扫视了一圈,我们大家都没有反对的表示,于是他说:“从捍卫**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讲,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从革命力量的构成上讲,‘工农商学兵’,工人阶级是我们的老大哥,是我们国家的领导阶级,是革命的主力军,把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设在这里,我们没有不同意见。你就说我们应该怎么配合你们吧。”

贺志纯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晚上以后,各厂都采取了应急措施,将原来的机干民兵组织起来,形成了一些自卫的力量,但都弱小而分散,极易遭到‘冲锋号’的攻击,所以事情非常紧急,我们希望你们今天就把这座楼腾出来,我们明天就进驻。”

他带来的人们都正襟危坐,神色肃然,使人感到事态的严重。

“所有房间都要腾出来吗?”汤博问。

“所有房间都要腾出来,我们至少有五百人要进驻这里。为了把这里建成一个坚固的堡垒,还要进行一些改造。不过教室可以不动,我们可以把课桌拼成铺位。椅子藏在桌子下面。另外,一楼我们不会住人,不用的东西可以放到一楼去。”他的口气里没有太多商量的意味。

“金鳞中学独立师也要搬出去吗?”汤博问。

“按照我们的考虑,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将是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的办公室和会议室。可以在五楼给你们独立师留四个房间,但不是做队部,而是作为住人的地方,可以住五十个人左右,形成一个战斗单位。”

听了贺志纯的话,我知道他们对这座建筑已经了如指掌,已经有一个成型的规划了。

汤博说:“在当前的特殊情况下,我们对你们的计划没有不同意见,今天下午就可以搬出去。但我们希望在新成立的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里,应该有我们的位置。”

贺志纯说:“关于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的组成,我们还要商量,但这应该是一个团结金鳞湾地区各单位旗派共同形成的组织,你们独立师是金鳞湾地区旗派的一支重要力量,参加其中应该是题中之义。”

柳月说:“在这样的非常事态和非常时刻,我们同意尽快地把房子腾出来,但金鳞中学的所有财产都是国家的,在这个学校不仅仅有红卫兵独立师,还有对立派的火炬战斗团,还有广大的教职员工,我们希望能把工作做得细一些。”

贺志纯说:“我们这样做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会后我们就去给金鳞中学火炬战斗团——金鳞湾地区号派针对我们的两次武斗行动他们都没有参加——和家属楼里的老师们说明情况,代表金鳞湾地区各工厂几万职工和家属,向他们表示我们的诚挚感谢。同时,我们也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好老师办公室和教室里的公共财产。”

贺志纯和他的同志们站了起来,向图书馆和老师宿舍楼去了。

出门的时候,方正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会到医务室给那里的医生打一个招呼,你今天下午到那里去一下,让他们把你的伤认真检查一下,看有什么大的问题没有。为了救治那天被打伤的人,医务室专门配制了一些用于外敷的中草药,即使没有大的问题,上点药,也会好得快一些。”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商量决定把队部搬到图书馆,但具体到用图书馆的哪一个房间作新的队部却发生了争执。

艾云说:“图书馆二楼是书库,只能用一楼的房子,而一楼又大又向阳,通风又好的房子是‘火炬’队部,我们去把他们赶走,做我们的队部。”

柳月说:“我觉得这似乎不太好吧,而且难免发生直接的冲突。”

艾云说:“他们号派对我们这么心狠手辣,我们也不能对他们太心慈手软,他显得有点激动,两片招风耳红红的。

汤博有些犹豫,问我是什么意见。

我说:“我在生病之前,跟葛利江说过,要把独立师与‘火炬’之间的篮球比赛搞起来,这段时间我也没来学校,不知道这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柳月说:“前段时间里,我们与‘火炬’的关系搞得不错,几乎天天都有篮球比赛。只是前天出事后才停了下来。”

我说:“‘风雷’自从卢鹏举不辞而别不知去向,一直就没有什么活动,已经名存实亡,我的意见就用‘风雷’队部的房间,其虽然比不上‘火炬’队部宽敞,但这可以表明我们对他们与那伙暴徒有所区别的态度,不至于挑起保持两派同学间的矛盾,不然,我们就也成了穷凶极恶的邻居了。”

汤博说:“这样吧,我和艾云去告诉古一泉,让他通知在校的老师,今天下午取走他们的私人物品。柳月和木生到图书馆看一下‘风雷’队部的情况。”

商量确定后,大家立即分头行动起来。

下楼的时候,我问柳月:“以前艾云是不太爱说话的,今天在对‘火炬’的问题上,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激烈呢?”

柳月说:“与他父亲有关,他父亲是橡胶厂的工人,前天晚上‘冲锋号’来砸‘主力军’的时候,他父亲正好在现场,也被打伤了。”

柳月和我找到石秀,请她用备用钥匙给我们打开“风雷”队部的门。她一边给我们开门,一边嘴上还不愿意地说:“我给你们开了门,要是卢鹏举回来了,问起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给他解释呢?”

房门打开后,我看见开门的钥匙就放在正对大门的桌子上,钥匙下面还压着一幅“立身一败,万事瓦裂”的大字。

“卢鹏举不会回来了?”。我对石秀说。

“何以见得?”

“你看,他离开的时候连钥匙也没拿,还写了这幅字,怕是已经心灰意冷,去意已决。”

石秀摇摇头说:“如果他有点儿脸皮,何至于有这样的感慨。”

柳月端详着那幅字,皱着眉头说:“臭不要脸。总算想起了我们家老祖宗柳宗元的这句话来,只可惜晚了一点儿。”

屋里的桌椅板凳等办公家具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放置得都井然有序,完好无损。在屋里看了一圈后,我们都认为,独立师队部的东西已经被砸坏了,而“风雷”这里的一套仍然是新的,决定除了旗帜等东西外,其它的东西都不搬了。搬家的时间定在了当天下午。

柳月对我说:“下午你要去看脖梗上的伤,就不用到学校来了。”

关上门后,柳月把钥匙揣起来,便和我一起走回家去。

淡蓝色的天上一丝云也没有,光芒四射的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明晃晃的阳光在每一片**着的皮肤上都留下一种炙烤般的感觉,马路两旁的每一根电线杆子后面都尾巴似的拖着一条黑色的阴影。四周里一片异样的安静,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没有了、广播里激昂的乐曲声没有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没有了……一切声音仿佛都在一瞬间里就没有了,只有熟悉的街景从眼前流过,好象上演着一场无声的电影。

我突然想起昨天那辆宣传车的广播,就问:“我昨天又在化龙桥听到杨南雁的广播了,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广播一直都在进行吗?”

“每天都能听到。”

“看来她是一条道走到黑,不会回头了。”

“那天她从我家出去,你追上她后又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给她讲了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说:“杨南雁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我想淡化其间的分歧,说“她说双方都是造反派,没有必要弄得这么不共戴天。”

她生气地说:“问题是他们用不共戴天的手段对付我们,而她的广播却为这种行为张目。”

我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此不可修复,于是说:“是不是我们当时都有点不冷静了,所以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柳月说:“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反而认为我们太婉转了,如果我知道她曾经看到了当时的情况,决不会借一句电影台词来说事,我会直截了当地指责她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而不惜背叛做人的原则。”

我说:“也是的。我仔细想过,也不认为我们有什么错,但又总感到总有哪儿不对了。”

好一会儿,她没有说话,这时,我们已经快接近金鳞湾汽车站了,再往前走我们就要分手了,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了几个脚步匆匆的人影,一辆公共汽车驶过,车后扬起一团淡黄色的尘土。

我叹了一口气,说:“真担心哪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她说:“昨天在小广场上,轴承厂的机干民兵就想要砸了那辆宣传车,如果不是跑得快,说不准现在就只有在医院里才能见到她了。唉!”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了脚步,两眼平视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想起了昨天看到那辆广播车在化龙桥头迅速驶过的情形,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心里便又替杨南雁担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