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八
当我和柳月向汤博汇报了与古一泉和石秀的谈话结果后。汤博并没有说什么。我又把古一泉给我的那张传单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让我们在会议桌前面坐下来,面色沉重地说:“昨天去中学生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开会,就是传达这些文件。现在总部内部对如何看待前一段时间开展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也有完全不同的两派意见。一部分人认为,镇压反革命运动对于巩固新生红色政权,恢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秩序,制止‘打砸抢’不法行为的泛滥都发挥了重大作用,虽然在打击对象上有扩大化的倾向,但大方向是正确的,应基本肯定;但也有一部分人认为,镇压反革命运动混淆了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把斗争的主要矛头对准了革命造反派,必须全面否定。”
“当初掀起这场运动的初衷是什么呢?”我问。
“这场运动开始之前,红旗杂志发表了《论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夺权斗争》的社论,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认为,在夺权斗争的关键时期,社会上的各种势力非常活跃,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一些坚持反动立场的地、富、反、坏、右及修正主义分子,造谣惑众,欺骗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成立反革命组织,开展反革命活动,阻碍了革命形势的进一步发展。为了给新生红色政权的建立和巩固扫清道路,必须开展这一斗争。当时是在春节期间,大家都在休假,有些情况没有告诉你们。现在的情况是,不管两派争论的结果如何,根据中央的指示精神,预计这场运动快结束了。”
柳月不无担心地说:“你的意思是‘火炬’将要平反,谷易容也将什么事儿也没有地就回来?”
汤博说:“我想应该是吧,所以,大家要有思想准备。”
柳月说:“等着瞧吧,如果她什么事儿也没有就回来了,就该我们有事儿了。”
我说:“那么,成立新的教职员工革命群众组织的事还继续吗?”
汤博心灰意冷地说:“等古一泉和石秀回话以后再说吧。”
我说:“这些情况要跟独立师的全体红卫兵传达一下,有一个交代吧。”
汤博说:“等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和中学生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有了一个明确的态度后,再召开一个全校红卫兵大会传达下去。”
果然,没过几天,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就召开了全市各革命群众组织大会,认为陵江市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所坚持的“有反必肃”原则的是正确的,必须理直气壮地镇压一切反革命,以捍卫新生红色政权;但大会也指出,镇压反革命运动过程中出现了扩大化的严重错误,必须同时坚持“有错必纠”的原则,对在“镇反”运动中所有被宣布为反革命、****、反动组织的群众组织公开平反,对被以各种名目逮捕的人员,只要没有致人死亡的“打砸抢”行为的一律平反并立即释放。
谷易容回到学校的那天,“火炬”和“风雷”组织了隆重的欢迎仪式,校门两边悬挂着大幅标语:
“火炬战斗团永远都是响铛铛**打不倒压不垮的革命造反派。”
“热烈欢迎受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残酷迫害的红卫兵战士谷易容凯旋归来。”
“火炬”红卫兵和“风雷”的教职员工们簇拥着谷易容,敲锣打鼓,沿着校内的大路走了一圈,表示了游行示威的意思。回到‘火炬’队部门前,还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待“噼噼啪啪”地响过之后,才撕掉了贴在门上的封条。
这段时间里,反对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的一派,开始聚集力量,宣布成立全市统一的陵江市红色造反者联盟。成立大会也是在陵江市体育场召开的,云龙区的各反对派队伍,从一早就打着旗帜,沿着金鳞路涌向陵江市体育场。在这些队伍中,最让人注目的仍然是工业大学的队伍。
队伍的最前面是由十几名大学生抬着的“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的巨大标牌。
从此,原来的陵江市工业大学战旗造反兵团正式更名为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
紧接着标志牌后面的仍然是一个庞大的铜管乐队,与以往不同的是,几十把大大小小的铜管乐器和行军鼓组成的方队前面,多了十几把金光闪闪的军号。行进过程中,先是由军号吹奏出军队冲锋时的号声,当高亢的号声撕裂了平静的天空后,才是几十具铜管乐器齐奏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雄壮有力的旋律中又不时插入进军队进攻时尖锐凄厉的冲锋号声,用旋律和节奏演绎出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千军万马在血一般的晚霞中,发起日落前最后一次冲锋时的情景,表现出一种激越悲壮的感情。
引导铜管乐队的指挥,还是那个“哈瓦那的孩子”。她仍然是那一身整齐的装扮,充满稚气的脸上一派肃然。
乐队后面才是排列整齐的游行队伍,队伍中一排排的巨幅标语牌上写着:
“坚决反击资本主义复辟的‘二月逆流’。”
“坚决批判带枪的‘xx’路线。”
“彻底砸烂把****矛头指向革命群众的‘公、检、法’。”
“彻底打倒以‘镇反’名义疯狂镇压革命群众的‘革联会’。”
……
那天,全校的同学和老师们,都站在学校下面的马路旁,目睹了这支长长队伍的经过。
金鳞路本来就不宽,游行的队伍占了大半边马路,又正是上班的时候,来往的货运车辆和公共汽车被挤到了马路的一边,排成了长长的车龙,缓慢地向前移动。一溜车辆开过后,早已列队等候在上山公路旁的金鳞中学‘火炬’和‘风雷’的队伍便在谷易容和卢鹏举的带领下,从中间汇入了这支长长的游行队伍。他们抬着的标语牌上写着:
“革命无罪、言者无罪、大民主无罪。”
“向陵江市的军内一小撮走资派猛烈开火。”
这支队伍已经有了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精神风貌,他们高擎着队旗,抬着巨大的标语牌,齐声高呼口号,胜利的兴奋写在每一张脸上。带领着队伍走在前面的谷易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半新旧的军装穿在身上,还系了一条宽宽的塑料革皮带,显得来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当他们看到了站在马路旁边及山坡上的金鳞中学的同学和老师时,还示威般地挥动拳头,摆出一幅挑战者的姿态。
红色造反者联盟的成立,标志与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相对立的另一派造反组织正式登上陵江市的政治舞台。
从此以后,以陵江大学红旗造反兵团为首的造反派被称为致“旗派”,而以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为首的造反派被称为“号派”。
夺权以前造反派与保守派两大派之间的斗争,从此转变为造反派中旗派与号派两大派之间的斗争,把陵江市的*****推向了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演绎了一出出气壮山河的人间悲剧。
两派之间的斗争已经不再在各单位的层面上进行,而是围绕对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是“保”还是“砸”的问题展开。主张“保”的旗派认为: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是根据党中央“三结合”方针而建立起来的新生红色政权,是一月革命的伟大成果,必须维护其正统性和权威性;主张“砸”的号派认为: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是****投降主义、改良主义和修正主义相结合的产物,是资本主义复辟的恶果,必须彻底砸烂。
也是从那以后,金鳞湾地区形成了两派平分天下的格局,各工厂及生产单位以“主力军”为主,形成旗派占压倒多数的局面;而各大中专院校以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为主,包括技术专科学校、美术专科学校、幼儿师范学校等在内,形成号派占绝对优势的格局。
在各学校中,唯有金鳞中学因为独立师的存在,形成旗派占优势的格局。
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一天,我回家一进门就听见父亲在嚷嚷:“老婆子,我那瓶好酒你给我放在哪里了?”
父亲所说的好酒,是过春节时他徒弟送给他的一瓶“五粮液”。我很奇怪,平时父亲要喝酒了,都是到街上的小酒馆买一种叫“七毛烧”的酒,这天不知为什么,竟想起那瓶“五粮液”来了呢。
“在立柜最下面的盒子里。”母亲回答。
父亲拿酒去了,我问妹妹:“爸爸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
“我们家的姑姑找着了。”她神秘兮兮地说。
我吃了一惊,问:“真的吗?”
弟弟说:“都来信了,是我帮爸爸念的。”口吻中充满了得意。
我叫:“妈,是不是姑姑家来信了?”
“是。”母亲一边应着,一边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大碗干咸菜烧的红烧肉。
父亲拿出酒来,自斟自饮,饭桌上便一直飘**着“五粮液”那浓烈的香味。
吃过饭后,母亲把碗收到厨房去后,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递来给我,让我再给他念一遍。我一看,正是我写下投递地址的那个信封,薄薄的只有一张信笺,信并不长,大概是我从来就不知道的表兄弟或者表姊妹写来的,因为信的抬头写的是‘敬爱的二伯’。信上说我父亲认的那个老乡到他们家去了,讲起了我父亲在寻找我姑姑的事,我姑姑听了后非常激动,希望父亲赶快回去姐弟相见。
待我把那封信又给父亲念了一遍,他拎着只剩下半瓶的酒站起来,满嘴酒气地对我们三个小孩说:“等有时间了,都跟我回老家,给你们的爷爷婆婆上坟去……可怜你们的爷爷婆婆,没享过我一天的福,临死也没见上一面……”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竟当着我们的面“劈里啪拉”地掉下泪来,一张已不年青的脸上涕泪纵横,看得我和弟弟妹妹们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