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时候,春节已经快到了,但是,由于一段时间来社会的动**,致使工农业生产受到严重影响,全市人民生活用品的供应出现了重大困难,新成立的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筹备组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体育场召开了全市“大联合,大夺权,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在主席台就坐的是陵江市警备司令部的领导人以及工人、农民、学生等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体育场中排列着工、农、商、学等各行各业的队伍,与以往不同的是,主席台前的工人队伍特别突出,一个个方队排列得整整齐齐,方队里的工人全都穿着崭新的蓝色劳动布背带装,一个个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各个进出口的地方还安排了一队青年工人组成的纠察队。

主席台下方突出地搭起了一个长长的平台。

这次金鳞中学的队伍被安排在主席台正前方的草地上,能够正面看见主席台上就坐的人们,在那里,我看见了王远志、刘国清和陈焱,其他的人就一个也不认识了。

大会正式开始前,宣读了参加会议的各主要行业、主要群众组织的名单,只是其中已经没有工业大学战旗造反兵团的名字。

葛利江问我:“那个空无一人的平台是干什么用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随着广播里一声:“把陵江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押上来”的呼喊,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从后台出来,在小平台的后面整齐地排成一排☆★其他书友正在看★☆。随后,一队走资派从那里被押了出来,他们每一个人后面都跟着两个人,这两个人一只手抓住他们的胳膊,一只手按住他们的肩,使他们只能躬着腰,踉踉跄跄地被推着往前走。他们每人身前都挂了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用粗大的黑体字歪歪斜斜地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还用红笔划了一个大大的x。待他们都站定后,我认出来,站在最中间的就是程旭东。

程旭东比以前瘦了,原本微胖而红润的脸变得腊黄而松弛,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头上,腮帮子上下垂着明显的赘肉,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有几次,他试图略略地直起腰来,改变一下狼狈的姿式,但都被按在他肩上的两只手压了下去,但他仍努力把头翘起来,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前方。在他抬起头来的瞬间,能够看见他紧咬着的下腭和紧抿着的嘴唇。

我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在人民大会堂时,程旭东那从容淡定的样子,我一时不明白,仿佛只是一瞬间,人的命运为什么可以在天堂与地狱间进行如此巨大的转换,心中升起一种对世事无常的恐惧。

大会如常地进行着,那慷慨激昂的语言和铿锵有力的口号在体育场上空激**回旋,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蓝色的天空、悠悠的白云、黛青色的远山都随着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摇晃。体育场在我眼前动**起来,仿佛大海的波峰浪谷中沉浮飘摇的一艘小船,这艘船在天地间是那样动**不安而又微不足道,然而这船上的人相比于搭载着他们的船,同样地又是那样尘埃般地轻微,沙粒般地渺小。就象那天我在一片汪洋的嘉陵江里,被迅疾的江水推动着自由落体般地向下游俯冲时一样,心里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灵魂仿佛就要在这样的虚无中飞散了。

发言的人们一个个地上台,又一个个地下台,我却始终没有从自己的幻觉中走出来,直到耳畔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这次我看清楚了,站在发言人位置上的是闻梅她爸爸,还是那张瘦削而轮廓分明的脸,还是那缓慢、清晰而又具有力量感的语调。他一一列举了陵江市的工农业生产面临的种种严重问题,然后说:“……当前,各行各业都要坚决贯彻**文字过滤**‘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把是不是能够把生产搞上去,作为衡量‘抓革命’是否取得成果的重要标志。各条战线的革命群众组织,都要积极行动起来,自觉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农业战线要抓好春种春播、工业战线要搞好生产施工、交通运输战线要确保物资的流通和供应,财贸战线要做好金融保障工作。各大专院校的红卫兵组织,有条件的也要积极参加到这场斗争中来,维护正常的工作秩序,支持经济战线的工作,做经济工作的‘促进派’,而不是‘促退派’……”

最后,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陵江市警备司令部领导讲话,然后就是大游行。

游行队伍所要经过的路线已经进行交通管制,所有车辆都绕道而行,一辆辆交通纠察车穿梭往来地疏通道路。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不再是陵江大学红旗造反兵团,而分别是一个工人方队和一个农民方队,其后是十几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军车,每辆车上都有被押解着的被列为走资派的陵江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人,这些以前的当权派们仍然被两个红卫兵押着站在车厢的最前面,脖子上仍然挂着那块写着他们名字的大牌子,车厢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车队往后才是各大中专院校和中学生红卫兵的队伍。

游行队伍如大江大河般浩浩****,从宽阔的街道流过,两岸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夹道欢呼的人群。独立师的红卫兵们走在这样的队伍中,人人都一脸的兴奋,一边挥动手中的旗帜,一边在汤博的带领下高呼口号:

“坚决支持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筹备组的工作。”

“坚决拥护中国人民解放军‘三支两军’的革命行动。”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其他书友正在看★☆。”

“大联合,大夺权,抓革命,促生产。”

……

长长的队伍刚刚从体育场里走出来不久,一个戴着联络员标志的红卫兵急急忙忙地赶上了我们的队伍,对汤博讲了几句话。这时,前面的队伍已经停了下来。一会儿,只见陵江大学红旗造反兵团的队伍已经折返回来,急急忙忙地往回跑去,紧接着陵江市第一中学、第二中学、第三中学……,所有的红卫兵队伍都跟随着跑动起来。

汤博侧过身,神色严峻地面对大家,边跑边说:“工业大学战旗造反兵团乘我们召开大会的机会,占领了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筹备组,正在进行肆无忌惮的打砸抢活动,企图把新生的红色政权扼杀在摇篮里,我们这就回去,用实际行动保卫**文字过滤**的革命路线,保卫新生红色政权……”

革命已经不再只是喊喊口号,写写文章,革命的敌人就在前面,于是没有了歌声,没有了口号,只有“咚咚咚咚”惊心动魄的脚步声。

陵江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和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筹备组都在原来的陵江市政府大楼里。这栋楼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上,旁边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但在马路上却看不见大楼,看得见的只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和林间弯曲的石级。沿着一条倾斜而又浓阴密闭的马路上去,拐过一个大弯,眼前一亮,才能看见一个开阔的广场,广场尽头依山而立的就是市政府大楼。

当我们来到广场上的时候,与先到的队伍一起,被一支几百人的解放军队伍阻挡在了楼下的广场上。

抬头看去,市政府大楼顶上站着一群高举着红旗的人们,正中间的两面红旗上写着“工业大学战旗造反兵团”和“首都红卫兵红色联络站”几个的明黄色大字。看我们到来以后,他们喊叫着大幅度地挥舞起手中的红旗,在后山那郁郁葱葱的背景上展现出一种别具一格的生动,颇有一点“不周山下红旗乱”的写意。

从政府大楼上垂下来两幅长长的白布条幅,一幅写着“敦促‘革联部’迷途知返”,另一幅写着“砸烂‘伪革筹’改弦更张”。

大楼的前面已经站满了人,他们面对广场,高唱着一首曾经流行一时并已被修改过的名为《鬼见愁》的歌:

“老子革命儿接班,

老子反动儿背叛,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

就滚你妈的蛋!”

紧接着齐声反复大呼:“就滚你妈的蛋……”

广场上群情激奋,一部分人先到的人们吼叫着就要往里冲。

一位解放军军官站在队伍前面,拿着一个话筒,大声喊:“我们奉陵江市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在此维持社会秩序,防止发生武斗。为避免不必要的流血牺牲,请你们立即退回去,请你们立即退回去……”

就在人们就要冲到跟的时候,解放军战士们将枪背到背上,手挽着手,组成人墙,用胸脯挡住了人们狂野的冲击。

这时,王远志赶到了,他立即阻止了人群对解放军的冲击,并在一面旗帜上写了“保卫新生红色政权临时指挥部”几个大字,用一根旗杆高高地撑起来☆★其他书友正在看★☆。一个人站在一个石凳上举着一只话筒,反复高声喊道:“请各单位的一号勤务员立即到指挥部来开会,并抓紧整理好队伍……”

随着各学校的红卫兵队伍,工人、农民以及其它行业的队伍也陆陆续续地赶到了,经过一路狂奔,相当多的人一到广场上就已经趴在地上了,广场上到处都是七歪八倒的旗帜,满地都是坐在地上喘气的人。

汤博对柳月说:“你来收拾一下队伍,清点一下人数,我到指挥部开会去。”

柳月从地上站起来,刚要说什么,仍坐在地下喘着粗气的杨南雁等几个人说:“等一下,把这口气喘上来再说吧。”

突然,高歌喊起来:“你们看,金鳞中学的‘火炬’。”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在市政府大楼顶上挥舞着的旗帜中,看到了一面“金鳞中学火炬战斗团”的旗帜,从挥动旗帜的人的姿态上,能够知道那就是谷易容。我还注意到,在她旁边挥动工业大学战旗造反兵团旗帜的也是一个女生,但看不清楚是不是战旗兵团那个名叫侯永玉的一号勤务员。

当各单位整理好队伍,形成一个个整齐方队的时候。太阳已经快移到头顶上了,虽然有政府机关食堂的人用不同的容器,不断地送来开水,但几万人的午饭是谁也解决不了的,饥饿的阴影开始从人们的肚子里爬到脑子里。

我把葛利江拉到一边,说:“这么多人在这儿,不战不和地僵持下去也没个头,你有没有好的办法?”

葛利江说:“‘肉食谋之,又何间焉’?”

我也回了一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葛利江问:“你有什么高招?”

我说:“我倒是有一个新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想先跟你讨论一下。”于是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眉毛一竖,说:“‘高,高!夜袭高家庄、赵庄、马家河子,这样可以一举两得,既端了土八路的老窝,又解了西平据点之围。高,实在是高!’”他引用了电影《地道战》中那个伪军头目汤司令的那句台词。

这时,汤博从临时指挥部带着闻梅来到金鳞中学的队伍里。她是随中学生革命造反司令部的陈焱一起来到这里的,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仍穿着那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上系着一条褐色的宽皮带,头发梳成两把‘小刷子’。许久不见,大家都分外亲热。

柳月说:“你走了,也不回来看我们,我们都‘恨’死你了。”

闻梅说:“我可不象你,表面上很亲热,心里却‘恨’人家,我可真的是想死你们了。”

大家便嘻嘻哈哈打闹起来。

杨南雁问闻梅:“今天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闻梅说:“刚才,临时指挥部已经与占领政府大楼的人进行了一轮谈判,双方谈崩了,现在正在与警备司令部联系,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葛利江问:“他们都有什么条件?”

汤博说:“他们提了三个条件,一是要求警备司令部首长出面与他们谈判;二是重新组建陵江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联合指挥部;三是宣布撤销陵江市革命造反联合委员会筹备组☆★其他书友正在看★☆。”

葛利江说:“我看这三个条件都不可能答应他们,继续这样对峙下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木生有一个新的想法,让他说给大家听一听,看能不能行。”

于是,我将我的想法告诉了大家,大家一致说可以一试。

闻梅说:“是个好主意,我带你去找王远志。”

路上我对闻梅说:“前不久我去陵江大学,王远志说想认识你,现在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吧。”

闻梅说:“现在我们已经是熟人了,一见面他就跟我讲了,说是失之交臂,相见恨晚。”

我和汤博一起跟着闻梅来到保卫新生红色政权临时指挥部。这里说是指挥部,却只是一面旗帜下一块无遮无拦的地方,陵江市各行业、各系统和主要大专院校的造反派领袖们围成一圈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便是在开会了,外面一圈一圈地围着关心会议的人们。

闻梅领着我们挤进圈子里,对正在说话的王远志说:“‘一号’,金鳞中学的林木生有个主意,我认为挺好,让他给大家说一下?”

王远志看见我,伸过手来握住,说:“我们认识”,然后对其他人说,“大家都来听听,看林同学有什么好的办法。”

我镇定了一下,说:“现在我们在广场上集中了这么多的人,饥肠辘辘又不战不和地僵持着,也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希望,而工业大学战旗造反兵团的人都到市里来了,工业大学必然空虚,我们可不可以把金鳞湾地区的‘主力军’和红卫兵集中起来,杀回金鳞湾,号称要去砸了工业大学战旗造反兵团的老窝。如果他们不撤了对政府大楼的占领,我们就真砸了战旗造反兵团,如果他们撤了,我们就虚晃一枪,也撤了了事。”

我一讲完,大家都似乎眼前一亮,纷纷表示赞同。

刘国清讲:“这很好,可以作为我们谈判中的一张‘王牌’。”

陈焱也说:“好,这样可以一箭双雕,既能收又能放,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

王远志直接就喊了一嗓子:“老贺”。

他喊的就是那个轴承厂的贺志纯,现在是金鳞湾地区工人阶级革命造反主力军的一号勤务员。这时,他就站在我的旁边,听到王远志叫他,便在我的耳朵根上大声回答了一声:“到”,吓了我一大跳。

王远志接着问:“老贺,你带来了多少人马?”

贺志纯说:“三千人。”

王远志对贺志纯和汤博讲:“把你们的队伍整理好,带到前面来。”

于是经过一番调动,一个以青年工人为主,统一着崭新劳动布背带装的方队排列在广场前,金鳞中学的队伍与他们并列在一起,面对大楼齐声高呼:

“砸烂战旗兵团,还我红色政权”。

广场上的其它队伍也跟着高呼:“砸烂战旗兵团,还我红色政权”。

响亮雄壮的口号声一遍遍地在政府大楼前回响。

然后,我们这支队伍从广场上撤了出来,向着金鳞湾出发了☆★其他书友正在看★☆。

杨南雁蹙到我旁边,对我说:“你这不还是要去打仗吗?”

我说:“我们只是‘虚晃一枪’,你放心吧。”

她的话让我心里多了一层担心。我出的这个主意,心底真正的想法是迫使战旗造反兵团撤了对市政府大楼的占领,而不是想真要砸了他们的总部。但这么大的事情,涉及方方面面的事情,不可预见的因素很多,执行的过程中会不会出偏差,最后结果将是怎么样,都不在我的把握之中,所以我仍然很担心,对赶来送我们的闻梅说:“你一定要敦促指挥部,千万要保持与我们的联络畅通,真砸与假砸之间,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举起右手掌对我说:“向**文字过滤**保证。”

我这才放心地随队伍去了。

贺志纯领着的青年工人组成的方队,拉出广场后就一溜的小跑,把我们后面的学生队伍拉得稀里哗啦,长长的队伍七零八落。我赶紧跑到前面,气喘吁吁地对他说:“贺师傅,你还真是要去砸了工业大学的战旗造反兵团呀?”

他显得来劲头十足问:“怎么啦?”

我说:“我们的目的是迫使战旗兵团撤销对市政府大楼的占领,而不是真要砸了他们的总部,你这么急干什么?”

他说:“如果他们不回来呢?”

我说:“回不回来那是他们的事情,作为我们,必须给他们留出反应的时间。”

他这才心有不甘地收住队伍,经过一番整理,排成整齐有序的队列,不紧不慢地向金鳞湾开去。

贺志纯一句“如果他们不回来呢?”的话让我忧心忡忡,一边走着一边不停回头张望。终于,在我们的队伍快到金鳞湾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辆辆的解放牌汽车,拉着一车车的人追了上来,然后又超越我们疾驰而去。又过了一会儿,就有一队队的打着各种各样旗帜的队伍急急忙忙地从我们旁边跑过。

我那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让我心里一颤的是,在这其中的一支队伍中我看到一个人。他已不年青,四十多岁的样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迅速地向前跑去,湿漉漉的头发粘在汗涔涔的额头上,红朴朴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彩。无论是那瘦削白晰的脸庞、薄薄的嘴唇旁那一颗明显的黑痣、细长的鼻梁和架在那儿的那副金丝眼镜,都让我想起在杨南雁家的照片框里所看到的她爸爸的样子。我下意识地向杨南雁转过脸去,看到她和大家一样有意无意地端着小跑步的架式不紧不慢地向前跑着,并没有留意到这支匆匆而去的队伍,也没有注意到我探询的目光。

我们的队伍来到工业大学围墙外的马路上的时候,一辆摩托车来到队伍前面,向贺志纯报告了占领市政府大楼的红卫兵已经全部撤离的消息。

这时的工业大学,早已是严阵以待,楼房的顶上、铁栅栏的后面以至于山坡上的灌木丛中,到处都是人影绰绰,旗杆晃动,埋伏了准备与我们决一死战的人群。

于是,我们的队伍就高呼着口号,跑到学校外的铁栅栏尽头后便绕了回来,然后就离开了那里,往回跑到化龙桥,就地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