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典礼官通报斯第尔顿家族的大名,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大门,随即为滚滚洪流般的脚步声和外面黑压压的人群所震慑。

那个莽撞的孩子!塞西尔和沃尔辛厄姆看到菲泽塔带来的“大军”,不约而同地为她捏了一把汗。

伊丽莎白女王喜怒无常,亲切的时候可以平易近人,可一旦发起怒来,就是个脾气暴躁不亚于她的杀妻狂父亲的暴君。用克里斯托弗•哈顿爵士(1)的话来说,女王的脾气就是“在她微笑的时候,那简直是一片洁净的阳光,每个人都想尽可能从中沐恩;但是,顷刻间会突然乌云密布,暴风雨骤至,雷霆就令人吃惊地打在每一个人身上。”女王六亲不认的时候,谁都别想在她面前恃宠而骄、成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阶级,甚至她的首席男宠莱斯特伯爵也不例外。

想当初女王的首席男宠莱斯特伯爵效仿当时军队中流行的贪污之风,在队伍缺编的情况下向上面领取满员的军饷,以中饱私囊,结果被女王发现了。女王得知这种贪污舞弊的行为以后非常气愤,立刻下狠手整顿军队,对自己的男宠也毫不手软,要求莱斯特伯爵向她汇报有关账目。莱斯特伯爵仗着受宠,对女王的命令置若罔闻,女王便毫不犹豫地断了他们的饷银。

女王就算忌惮斯第尔顿家族功高震主,要牵制菲泽塔,也是以赐予米迦勒公爵头衔的形式,在明面上是施恩。可是菲泽塔居然把手下的大将们全都带到了弟弟的爵位授予典礼上,是打算向女王宣战吗?女王封菲泽塔的继承人为公爵,——虽然是个有名无实的公爵,——菲泽塔却带着大军来威胁女王,摆明了是“恩将仇报”。就算女王一怒之下,当场叫人把菲泽塔送上断头台,也不过是处决一个罔顾君王的恩宠而大举反旗的叛徒,占尽了大义的名分,谁都不能说她的行为有何不妥,而刚从西班牙的铁蹄下救了英格兰的无名英雄就要作为乱臣贼子名垂青史了。

然而女王的反应永远出乎任何臣子的意料。

“朕的英雄们来了!”看到菲泽塔带着浩浩****的大军前来参加宴会,女王却依然保持着从容镇定的微笑,回头吩咐王家司库,“去把朕的王冠取来,朕要为朕的海洋公爵举行爵位授予典礼。”接着就呵退被斯第尔顿家族的大军惊得全面戒备的侍卫,迈着优雅的步子,毫无防备地走到斯第尔顿家的船长们面前,向他们伸出一双纤纤玉手,让他们亲吻致意——英格兰还没有强大到可以脱离斯第尔顿家族的财力支持,女王不想和英格兰女船王撕破脸,只是以看似天经地义的行为提醒菲泽塔,别忘了君臣之道。

船长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菲泽塔悄悄地推了伊凡蒂一把。

伊凡蒂走到女王面前,恭敬地吻了吻她手上的戒指,菲泽塔也跪下亲吻女王的手,她身后的船长们这才整整齐齐地跪了一地——他们给女王下跪,仅仅是因为他们效忠的菲泽塔跪着,他们才不敢站着。他们效忠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伊丽莎白女王!不悦的神情从女王棕红色的眼睛中一闪而过,但是立刻就被和蔼可亲的笑容所掩盖。

“真高兴见到你,菲泽塔爵士。虽然斯第尔顿船长经常不给朕面子,朕对你的宠爱还是会一如既往。”女王对着伊凡蒂的方向开口,却是在和她身后的菲泽塔说话。

以家庭女教师的身份,菲泽塔没有资格答话,只是把头低得更低。

女王看不出菲泽塔是不是接受了她的示好。

“斯第尔顿医生,”女王接着把手伸给马修,“夫人没来吗?”

马修也吻了女王的戒指:“内子身体有些不适,不便出席宴会,还望陛下见谅。”

“朕感到非常抱歉。请转告她,朕会替她向上帝祈祷,祝愿她早日康复。”

“谢谢您,陛下。”面对女王的亲切,马修实在是不胜惶恐。

女王离开时还摸了摸米迦勒的头,然后把手伸给凯撒:“‘人鱼号’的主心骨,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忠诚,朕一直铭记于心。”

凯撒咧开嘴,狰狞的长相配上一口大黄牙,吓得女王一个踉跄。不过女王就是女王,即使受了惊吓,还是没有失了风度,强忍着恶心让凯撒亲吻自己的纤纤玉手,然后立刻把双手递给蒙纳戴兹兄弟,想用他们的英俊容貌来洗洗眼睛。

“你们两个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朕一直都分不清楚。”女王来回打量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希望为朕效忠,不会让你们为难。”蒙纳戴兹兄弟是西班牙人,却在“人鱼号”上帮着英国打西班牙,女王自然要客气一番。

“保护女士是男人的义务,能为美丽的女士付出生命,更是无上的光荣。陛下,请不要怀疑您自己的魅力,那是对创造您的造物主的不敬。任何男人面对您的美貌,都会毫不犹豫地为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对吗,小贝贝?”看到马诺罗满脸鄙夷地看着自己,路易斯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对女王大献殷勤,“陛下,请原谅我这个性格腼腆、口笨舌拙的弟弟,他对您的忠诚和我一样,不亚于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只是在美丽的女士面前很容易紧张,会说不出话来。希望您不会把一个纯情大男孩面对美女时的羞涩误解为无礼。”

马诺罗用白眼把孪生哥哥的狗血表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狠狠地鄙视了一番,不过也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用亲吻向女王证明他的出身只能决定他的血统,不能决定他的效忠对象。

“还有朕的小英雄。”女王把手伸给奥尼恩时说的是意大利语,而且没有提及他的可笑的名字,让少年的心中十分感激,“‘南瓜’怎么样了?”

“它很好。”女王居然连“南瓜”都记得,奥尼恩受宠若惊。

“大叔……”女王一直不知道真介的名字,只是随着“人鱼号”上的人叫他“大叔”,“你离开家乡,远渡重洋来到欧洲,为朕的国家效忠,朕十分感激,也一直努力把英格兰建设成一个能包容外国人的国家。如果你能把英格兰当成第二故乡,朕深感荣幸。”

“陛下言重了。”真介不敢碰女王,只是用三跪九叩的大礼来表达感激之情。

约瑟还是第一次进王宫,第一次距离英格兰的统治者这么近。随着女王的脚步声向自己接近,约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当女王到他面前时,约瑟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他们一定也来了!他们说不定此时正在看着他!约瑟也说不清恐惧来自于面对一个地位比自己高太多的人,还是来自于生怕引起他不想见到的人对他的注意。

当脚步声停在约瑟面前,女王的纤纤玉手搭上他的肩膀,从指尖传来的温度立刻让约瑟的身体停止颤抖。

“朕很可怕吗?”

“不,陛下,我……”约瑟抬起头,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英格兰的统治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就好。”女王替约瑟解了围,“朕从登基之日开始,便时时鞭策自己,要像母亲保护孩子一样保护自己的臣民。如果一个母亲会让孩子感到恐惧,就是个失败的母亲。如果朕的臣民认为朕是个会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暴君,朕将寝食难安。”

“不,陛下,您是英格兰历史上最贤明的君主。”约瑟的脸都红了,“我……只是……不太习惯面对陌生人……”

“你的话真是让朕感到欣慰。既然如此,只要我们互相熟悉就好了。”女王继续用和蔼可亲的微笑安抚约瑟的心,“你是‘人鱼号’上的新船员吗?朕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是,陛下。”约瑟恭敬地吻了吻女王的手,“我叫约瑟•希尔,是船长的秘书。”

又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女王喜欢。伊丽莎白女王回以热情的微笑:“很高兴认识你,希尔先生,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更多的机会增进彼此的了解。”

“是,陛下。”虽然女王的态度和蔼可亲,只属于君王的无形威压依然让约瑟只敢低头欣赏她的裙摆下偶尔露出的小巧玲珑的鞋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直到女王走后,约瑟还感觉如芒在背。那种感觉不是来自于君王的威严,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让约瑟感到害怕的不是女王,而是另外一个人。约瑟抬起头,顺着直觉告诉他的方向望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他的哥哥摩西•奥利维尔男爵,还有挽着他的胳膊的罗芙缇•奥利维尔男爵夫人。

罗芙缇,他美丽可爱的罗芙缇!他终于又见到她了,又能沉醉在她无与伦比的美貌之中,可她已经成了他最恨的人的妻子。远远地望着罗芙缇,约瑟的内心矛盾极了,既希望她能注意到他,又怕她的注意会让摩西也发现自己。约瑟真想立刻扑到罗芙缇面前,告诉心爱的可人儿,自己并没有死在监狱里面,反而已经在斯第尔顿家族的羽翼下闯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他已经不再是她印象中胆小腼腆的小男孩了,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不……他的内心依然是那个柔弱无助的小孩。即使只是瞥见摩西冰雕般的侧脸,都会从心底泛起难以名状的恐惧,生怕他发现应该死在监狱里的约瑟还活着。罗芙缇,千万别看过来,千万不要让摩西发现约瑟不但活得好好的,还成了斯第尔顿船长的亲信之一。

可能是上帝听到了约瑟的祈祷,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摩西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菲泽塔,琥珀色的眸子就像晴天时的大海,表面风平浪静,下面暗潮汹涌、深不见底,而他身边仙女般的罗芙缇也只是带着孩子般的天真表情东张西望。

罗芙缇的目光从约瑟身上扫过五六次,每一次,约瑟都能感觉到像是一股电流蹿过身体,可罗芙缇像是在找别的什么人,五六次中没有一次让目光在约瑟身上稍有停留。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罗芙缇失望了,可爱地嘟起嘴,用水汪汪的眼睛瞪菲泽塔的背影,委屈得似乎要落下泪来,仿佛菲泽塔抢了她最心爱的东西。

菲泽塔背对着罗芙缇,自然对她的目光无动于衷。

罗芙缇最后终于放弃了,悠悠地叹出了一口气,皱着眉头、硬把心中的苦涩都吞回去的表情让人心疼。因为罗芙缇的苦涩表情,约瑟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纠成了一团,恨不得亲手去抚开她蹙紧的眉头,可是罗芙缇随即把注意力转移到女王和斯第尔顿家的旗舰船长们身上,惊艳的表情像含露的玫瑰,在她红润可爱的脸庞慢慢绽放,宝石般的眼睛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颦一笑让约瑟的心像是风口浪尖上的小船,一下飞在空中,一下坠入谷底,几个海浪打来,便是万劫不复。

女王自然不会注意到约瑟心中的暗潮汹涌,继续走向后面的人,向阿拉贡伸出手:“阿拉贡船长,朕忠心耿耿的骑士,感谢你再一次为朕保护了朕的国家。朕没有赐予你任何爵位,是因为已经没有任何爵位配得上你的劳苦功高,希望你不会因此而误会朕。”

“不敢。”面前的大美人如果不是女王,阿拉贡一定会扑上去,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可问题是眼前的大美人是英格兰的统治者,老色狼只能用狠狠地亲吻她的小手来代替上下其手的吃豆腐。

“海尔辛船长,很多人都对女性存有偏见,认为女人天性软弱,因此不适合做统治者。但是我想你我的存在足以打破这种偏见。女性要处于专属男人的位置,必须比男人多尝到多少艰辛和歧视,朕和你一样清楚。幸好有你在,朕才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孤独的另类。”

希律亚也吻了吻女王的手,心里觉得女王的这番话应该说给菲泽塔听才对。或者女王已经根本忘了菲泽塔是女人的事?确实有可能,要知道希律亚自己也经常犯这种错误。

“纳赛尔王子,朕和‘您’说了多少次了,您也是出身高贵的王室成员,不用对朕行如此大礼……”女王假意嗔怪。

纳赛尔只是笑了笑,但是没有起身的意思,用无声的行动告诉女王,他不希望因为碰巧出身于王室,就被当成斯第尔顿家族的船长们中的一个另类。

“白船长……”

看到女王伸过来的手,白晨却是往后缩:“男女授受不亲,请陛下自重。”

“大哥!”白晟在白晨的腰眼狠狠地拧了一把——要不是保持跪姿,又是在女王面前,白晟肯定会以一脚踹在白晨屁股上的方式来提醒他。俗话说“入乡随俗”,吻手礼不过是欧洲很普通的问候方式而已,他又不吃亏。再说那句“自重”算是什么意思,说得好像女王要强暴他一样。

“是大明国的风俗吗?”女王收回手,平静的面容却不见一丝尴尬,“白船长,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到王宫来为朕讲讲大明国的风俗习惯?朕还想学汉语。等到局势稍微平定一些以后,朕就打算写信给大明国皇帝,要求两国通商。别担心,朕是个聪明的学生,不会让你感到吃力的。”

白晨只是在心里感叹伊丽莎白女王果然是芝麻绿豆国的夷狄藩王,统治的领域小,所以也没什么架子。如果是在大明国,光是随意碰触皇帝的龙体,就足以判死刑了,而伊丽莎白女王居然让他们这么多没官没爵的平民百姓亲吻她的手。

“歌利亚船长,朕知道你曾经走上歧路,当了海盗,但是现在一直在努力将功补过,朕都看在眼里。朕也时常向上帝祈祷,希望他能原谅你以前的罪过,让你死后能进入天堂。”

歌利亚是七位旗舰船长中年纪最大的,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长期处于社会的最底层的生活经验却让他对世态炎凉体会得比谁都多。面对女王的示好,他只是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冷哼,不过还是敷衍了事地亲了亲她的手背。如果不是被达官贵人*得没有其他活路,他会沦落到当海盗吗?现在女王在这里假惺惺地示好,一个一个地和众人套近乎,却要他们都保持跪姿听她啰嗦。这到底是收买人心,还是下马威?

“格里菲斯船长……”一走到格里菲斯面前,扑面而来的香味就让女王胸口一窒。

格里菲斯听到女王叫自己,抬起头来,送上颠倒众生的一笑。女王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只能偷偷地用指甲掐在自己的手上,用疼痛让自己保持冷静,扔下一句“替我问候夫人”就赶紧走人,甚至都忽视了头上的呆毛狗尾巴般可怜巴巴地摇了半天,只求能和女王说上几句话的伊密尔。

注释:(1)克里斯托弗•哈顿爵士(1540-1591),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24岁入女王卫队,仪表堂堂,善舞,获31岁的女王恩宠,他32岁任卫队长,37岁任王室副总管,48岁任牛津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