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蒂盯着眼前圆滚滚的肚子,用手指戳了戳:“这么大,有七八个月了吧?”

“是不是快生了?”菲泽塔也轻轻地摸了摸隆起的肚子。

“我怀着利兹的时候,就听说过,如果肚子能把碗顶起来,就是快生了。”伊凡蒂看了看菲泽塔,“我们要不要试试?”

菲泽塔点头。

伊凡蒂去拿了个木碗,轻轻地放在肚子上:“唉……真的顶起来了。”

旁边发出几声呼噜一般的哼哼声,菲泽塔连忙把木碗从范的肚子上拿下来,塞进伊凡蒂手里,扶他从卧榻上坐起来:“吵醒你了吗?”

“没有。”范吃力地坐直身子,看到年轻如故的小娇妻,眼神黯淡下来。菲泽塔的中国血统让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可是早年的苦难让范比实际年龄更显老态。凯撒五十多岁的时候还跟着他们一群年轻人到处闯祸,范才四十九岁,头发就全白了,身体发福得完全看不出当年古希腊石像一般的曲线,海上生活留下的风湿性关节炎更是让他离不开拐杖。别人都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过几年就看不出老夫少妻,可是以前别人看到范和菲泽塔在一起,恭维话是“你女儿真漂亮”,现在再看到他们在一起,恭维话变成了“你孙女真孝顺”。

“梦见了以前的事。”范往一旁摸到拐杖,示意菲泽塔不要扶,努力地想自己站起身,“那时我还年轻,大家都还在。”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菲泽塔耐心地等范站起来,再缩进他的臂怀,“结实得像个巨人,轻轻松松地就能把我整个人都抱起来。大家……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吗?”只是自从听说莱斯特伯爵过世,每次看到范的苍苍白发,菲泽塔都会担心有一天他也会丢下自己,就像曾经“人鱼号”上的伙伴们一样。

*****斯第尔顿家有专门为船员设立的墓地,因为其中的大多数只是一个带着名字的十字架,里面是空坟,不会引起瘟疫,因此就在离罗思丽庄园不远的地方。秋风渐渐扫去了夏季的闷热,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好时节,只是此时枯黄的落叶更给墓地增添了几分凄凉。

当年的“人鱼号”上的船员年龄也是参差不齐,随着岁月的流逝,总会有人先离开大家,但是谁都没想到第一个被死神带走的会是罗宾。

虽然自由的滋味很好,海上的生活对一个病秧子而言,还是太残酷了些。罗宾甚至没有活过二十岁,便撒手人寰,让丽贝卡守寡至今。

第二个是真介。“鬼娃娃”没有一个能活过四十岁。真介过了三十九岁,一夜白头,可是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个子船工至死都不肯为他的小姐再添麻烦,发觉自己没法继续侍奉小姐了,于是趁人不备抱着船锚跳海,甚至都不愿麻烦菲泽塔费心为他掘个坟墓。

比较大的坟墓是马修和索菲合葬的。米迦勒十岁那年,索菲染上热病。船上缺医少药,马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被病痛折磨而死。妻子死后,马修自己也像被人斩断了根的树木,日渐枯槁,很快便随妻子而去。米迦勒从那时候起就表现出了身为斯第尔顿家继承人的坚强品质,以难以置信的冷静接受了自己已经成为孤儿的事实,接受姐姐的抚养。斯第尔顿家的旗舰船长们中间还有不少人把范当作免费保姆,都把孩子扔给他,为米迦勒日后的船员班底打下基础。

唯一让人欣慰的是老海盗凯撒。约瑟上船后没几年,凯撒就没法跟着一帮年轻人在海上疯了,在岸上安度晚年,一直活到六十七岁高龄,才因为长期酗酒死于肝硬化。

好在这几年也有开心的事。

菲泽塔怕旧臣欺新主,把家业都交给米迦勒打理以后,便不闻不问,任由他开除她手下的船长们和“人鱼号”船员,甚至知道他炸了真介造的“人鱼号”以后,唯一的反应居然是“果然是人老了,脾气也好了很多,已经发不出火了”。米迦勒保留了姐姐留下的人才中的大多数,但是也有人自觉离开。

不论约瑟愿不愿意,他的嫡母玛丽•奥利维尔夫人逝世以后,特意在遗嘱中指定他为男爵头衔和奥利维尔家产业的继承人,于是约瑟还是被押回去,做了奥利维尔男爵老爷,打理嫡母为他留下的产业。就业初期,菲泽塔和路德维希还帮了他不少忙,等到他的生意能自己运转起来,才彻底放手;蒙纳戴兹兄弟是自愿离开“人鱼号”,回到西班牙,娶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据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兄弟两个以为自己爱上了同一个姑娘,姐妹两个也以为自己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直到发现对方也是双生子,皆大欢喜。蒙纳戴兹兄弟第一次带着妻子来看望以前的老板,提起结婚后姐妹俩不想分开,兄弟俩也不想分开,于是两家人住在一起,弄得两家的孩子们经常分不清父母。结果奥尼恩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起有没有发生过丈夫弄错妻子,或者妻子弄错丈夫的事,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罗宾临死前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奥尼恩,似乎让他觉得自己有替逝者陪伴船长的义务,一直留在菲泽塔身边。只是孩子大了,总会想离开父母。当年的小洋葱头渐渐长大成人,和伊凡蒂坠入爱河。菲泽塔有心考验奥尼恩对伊凡蒂是不是真心的,说伊凡蒂只是养女,没有继承权,不料却被他们误会成菲泽塔反对他们的婚事,还打算私奔。私奔的结果当然是一起被菲泽塔抓回来,好好地为他们办了一场婚礼,一年后伊丽莎白便出生了。

现在伊丽莎白——菲泽塔的孙女也到了结婚的年纪。伙伴们一个一个地离去,菲泽塔都开始觉得自己老了,女王却依然健康地坐在王位上。

“维基,女王邀请你明天陪她一起去剧院?”

“是啊。女王最近不知着了什么魔,发疯一样的喜欢内务大臣供奉剧团里那个马夫出身的小伙子写的戏。那个马夫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威廉•莎……士……比……亚!对,莎士比亚,这名字拗口得简直没法念。”菲泽塔抱住范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撒娇,“真不想去。”

范也搂着菲泽塔的肩膀:“去看看吧,总好过陪着我这个糟老头。”

菲泽塔调皮地抬起头:“可是我觉得糟老头比莎士比亚的戏好看。”

“好看什么?”范按在菲泽塔的头顶上,“听说这次是一部喜剧,莎士比亚先生还点名说是为你创作的,女王陛下才特意邀请你一起去看。记得回来讲给我听。”

菲泽塔怕的就是见到女王。

谁说爱情会随着时间流逝?最初的**或许会随着青春一起渐渐淡去,但是接下来的朝夕相处会让相爱的人变成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失去一个,另一个便无法继续生存。在一起越久,菲泽塔越害怕失去范,不仅是怕他被死神带走。自从罗宾死后,菲泽塔没有了牵制女王的护身符,她更怕范会被女王带走。每一次看到米迦勒为了不让“海洋公爵”的诅咒继续下去,不敢结婚,还得处处讨好女王,经常露出不该属于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的表情,菲泽塔发现自己居然开始盼望女王早日驾崩,好永远解脱受制于她的苦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