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已久的郁家小院,菲泽塔就看见许多人来来往往,不知在忙什么。梅清源带着她去郁无瑕的房间,菲泽塔却不敢进去。

“我们的司大当家在害怕?”看惯了盛气凌人的司傲寒,梅清源觉得菲泽塔局促不安的模样分外可爱。

菲泽塔供认不讳:“梅子,你确定他不会生气吗?”

“一定不会。”

两个人还在外面窃窃私语,就听见房里传出郁无瑕的声音:“妃英,进来。”

“表哥……”菲泽塔腆着一张笑脸,“怎么发现我的?”和梅清源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学会了控制气息来隐藏自己,如今就算是绝顶的中国功夫高手,也别想轻易发现她,可不会武功的郁无瑕却发现她了。

“我让丫鬟在你的洗澡水里加了我特制的香料,人闻不出,但是它能闻到。”郁无瑕的指甲上停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菲泽塔咽了口唾沫。从小在医生叔叔和刺客婶婶的教育下长大,菲泽塔多少懂些药理毒理知识,不过和“药王”比,她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外面在忙什么?那么热闹。”

“准备聘礼。”郁无瑕伸手让蝴蝶飞回带暖炉的竹笼。

“谁要结婚了?”

“我。”

有喜事,郁无瑕的心情应该不错。菲泽塔松了口气:“娶谁啊?”

“你。”

“什么?!”菲泽塔回过头看梅清源,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郁无瑕抬起眼,似乎有些失望:“梅大人,我要娶你的心上人,你不介意?”

“皇甫凌靖已经辞官,提亲不过是你们安排的一场戏,好让妃英体面地回家。”回家以后,她要嫁的是梅清源。皇甫凌靖作为官员有些不招人待见,不过梅清源实在是很喜欢这个妻舅。他在皇甫家说得上话,只要有他首肯,再说服皇甫熠,梅清源就能抱得美人归。梅清源很清楚皇甫凌靖把妹妹许配给他的用意,婚后恐怕再也不能过装疯卖傻的逍遥日子了。不过能娶到心上人,还能和挚友皇甫凌皓成为姻亲,失去一点自由算不上什么。

“出家人。”菲泽塔拽过梅清源的头发,“凌靖为你丢了官,你就一点也不内疚?”

“是谁害得我做不了出家人的?”皇甫凌靖在凤仪阁把他的心上人看了个精光,——虽然是个精光的脊背,——梅清源没去找他算账,就算厚道了。

“美人关前,英雄果真气短。”郁无瑕嗤笑,“妃英,你可知你的凌靖表哥打的是什么主意?”

菲泽塔来不及问,梅清源先打断她:“郁公子,你也看到皇甫大人的辞官文书了?”

郁无瑕不回答,算是默认。

“前些日子多谢郁公子相助。”梅清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盒子,“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哦?”郁无瑕看了看梅清源推到自己面前的盒子,不相信他买得起什么好东西。盒子是到处有卖的最便宜的扇盒,里面的折扇也是最便宜的空白扇子,一面是写意山水画,一面是题诗,一看便知是新画上去的,上面还留有淡淡的墨香。“《春江花月夜》?”郁无瑕拿起扇子仔细看了看,突然脸色大变。

“郁公子,我记得你说过你信佛。”梅清源微微一笑,“真可惜,周易八卦都是道家的学问。”

“到底怎么了?”菲泽塔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凑过去看郁无瑕手中的扇子,“上面写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郁无瑕很快恢复常态:“这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诗中写尽了春天夜晚江畔的美景,号称‘孤篇盖全唐’,是一部难得的杰作。”

“中国的诗词歌赋博大精深,若是你喜欢,我以后慢慢教你。”梅清源趁机献殷勤。

“免了。”菲泽塔学语言的目的向来很实际——为了能和当地人做生意。比起附庸风雅的文学艺术,她对实用的日常用语更感兴趣。

“梅大人真是风雅。”郁无瑕收起扇子,“画画得好,字也写得漂亮。”

“在郁公子面前是班门弄斧,献丑。”梅清源也跟着客套,“妃英还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让她回去的事,也劳你多费心。”

菲泽塔给了梅清源两个白眼。郁无瑕是她的表哥。表哥照顾表妹几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梅清源算她的什么人?客套话轮不到他说吧?

郁无瑕理了理思绪:“我是看在姨婆的面子上才帮你们,你们不必谢我。不过现在妃英的事还是闹得满城风雨。依我看,等过一两个月,风头过去些,再回去也不迟。”

“郁公子有什么妙计?”不知为什么,梅清源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没有妙计。听说凌靖表哥已经辞官,不过不看到京城来的回信,我总放心不下。而且,我也想看看小表叔知道我要娶妻以后,会是什么反应。”郁无瑕盯着梅清源,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诚恳,“梅大人,妃英在我的小院,你尽可以放心。表妹确实美貌无双,可我没有断袖之癖。后院藏的药材也不乏价值连城的稀罕货色,经不住一枝梅惦记。”

菲泽塔愣了半天,才听出郁无瑕是嘲笑她女长男相:“郁无瑕!”

梅清源也忍不住笑:“有郁表哥照顾妃英,我自然是放心得很。”

郁?表?哥?菲泽塔听得一身鸡皮疙瘩。看他的样子,俨然已经是以菲泽塔的丈夫的身份自居了,可就连菲泽塔自己都没这么叫过郁无瑕。

两个人出去以后,郁无瑕还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妃英,鸽子肉好吃吗?”

“鸽子?”菲泽塔眨巴着一双眼睛,想不起来自己吃过鸽子。

梅清源轻轻叹出一口气。住在郁家别的不敢说,好吃好住是必定的,想来她也不会记得在后衙的日子。

“啊!我想起来了,那只瘦不拉几的鸟。”梅清源是素食主义者,而菲泽塔一直信奉“上帝让我生在食物链的顶端,不是为了让我吃素”。在后衙吃了几天素食,梅清源看她馋得都快要吃人了,才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瘦不拉几的鸟烤来给她吃,结果夭夭也被烤肉的香味吸引过来,大半的鸟肉都进了她的肚子。“那只是鸽子?”

“难得看到你挑食。”

菲泽塔挑食?真是笑话。“我挑食?我连老鼠肉都吃过,还是生吃。”

“你吃过‘三叫鼠’?”皇甫家真是有钱,在南京城都能吃到广东名菜。不过梅清源光是想到“三叫鼠”的吃法,就觉得恶心。

“当然是遇到海难,实在没东西吃,才吃老鼠的。”菲泽塔顿了顿,“难道生吃老鼠肉是一道中国菜?”

“三叫鼠”何止是生吃,是活吃。

“你们真恶心!”菲泽塔听得寒毛倒竖。真不愧是美食之邦,连用老鼠肉做的菜都有。难怪梅清源只吃素。

“吃过老鼠肉的是你不是我。”

菲泽塔皱了皱鼻子:“不过那只鸽子是哪来的?”

“去问你的郁表哥。”

想不到郁无瑕那么关心她,怕她在后衙吃不饱,还让人送鸽子来。菲泽塔彻底放心了,没看到郁无瑕双手抓着梅清源送给他的扇子,想把它折断,可惜能文不能武的郁神医没什么力气,连折断一把扇子都做不到。

纪宽进来时,就看见一把扇子扔在地上。

“爷,怎么了?”纪宽拾起扇子放回桌子上。长期习武练就的直觉告诉他,郁无瑕的心情很不好。

郁无瑕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甫凌靖辞官的公文是谁拿来的?”

“是我们安插在衙役里的眼线。爷,有什么不对吗?”

郁无瑕拿起扇子扔给纪宽:“你看上面写的。”

“《春江花月夜》?”纪宽看了看下面的落款,“梅大人送来的?”

“我是叫你看字迹。”

“梅大人的一手字真是漂亮。”纪宽看了看,脸色一下子铁青,“这……”

“和你们截下的公文上的字一模一样,是梅清源写的。”

“可公文下面千真万确盖着皇甫大人的印。”

“对一枝梅而言,偷个官印用一用再放回去,有何难处?”郁无瑕的手指一下一下扣在椅子扶手上,“我们被他耍了。”

“可是我们没发现其他的书信。”纪宽吓了一跳,“难道皇甫大人辞官的事是假的?”

“辞官是真,不然梅清源断然不敢对皇甫凌靖表明身份。”郁无瑕想了想,“真正的辞官文书应该是在妃英被逐出家门不久以后发出去的。一枝梅破绽很多,皇甫凌靖一开始就怀疑到梅清源,看到妃英不惜名节也要护着一枝梅,应该已经不想抓他了。但他想看看梅清源究竟有多大能耐、值不值得靠联姻拉拢,所以抓一枝梅的戏还得继续演,这封信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一枝梅是官府中人,所以皇甫凌靖的辞官文书不会通过官道,而是用飞鸽传书送往京城。”结果那只鸽子被梅清源抓到了,进了菲泽塔和夭夭的肚子。梅清源把皇甫凌靖的辞官信照样抄了一份,过几天以后再以他的名义从官道送出去,半是替他送信,半是存心给有心人截取。

“既然梅大人知道皇甫大人早就不想抓一枝梅了,为什么还要来找爷帮他隐瞒一枝梅的身份?”纪宽不明白。

“他算准了我要是帮他,就必须让别人身上也留个一样的伤,不管是给全南京城的男子都戳上一刀,还是只给司家庄的男子做上记号,小表叔都逃不过。”

“秦八少爷碍着他什么了?”纪宽越听越糊涂。

“还不是为他发现司傲寒是女人的事!”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还不可理喻。

“我看梅大人也不聪明,不然也不会送把扇子来,拆穿自己的把戏。”秦峥和郁无瑕虽是表叔侄,但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比亲兄弟还好。如果换了是纪宽要和秦峥过不去,肯定得了便宜就躲得远远的,绝对不让郁无瑕知道——他实在是太清楚“药王”的手段了。

郁无瑕深吸一口气:“纪宽,还记得我之前是因为什么,才答应帮他们隐瞒一枝梅身份的吗?”

“为秦八少爷背叛司家庄的事。”还好这件事只是郁无瑕多心,不然的话,司大当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就不是给秦峥穿小鞋那么容易了。但是郁无瑕向来最恨被人威胁利用、白占便宜。

“他是怕我发现之前被他们耍了,会对妃英不利,来示威的。”郁无瑕拿过扇子欣赏上面的字画,却是笑出声,“好啊好啊,我可算是遇上对手了。梅清源,敢做弄到我头上来。”

“爷,您该不会是想……”

“纪宽,梅大人是朝廷命官,不是我等庶民可以招惹的,我断然不会去害他性命。”郁无瑕说得极其认真,反而让人怀疑他的用心。

“那您打算怎么办?”纪宽可从来不觉得郁无瑕像是会害怕官府的顺民。

“世人笑我、说我、欺我、骂我、打我、害我、轻我、贱我,何以处之?只是容他、宽他、由他、怕他、恕他、让他、躲他、不惹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郁无瑕把扇子放到纪宽手里,唇边漾开白莲一样的笑,“去死士里挑个年轻英俊轻功好的,三个月后,你且看他。”

纪宽拿着扇子,看了看郁无瑕离去的背影:“梅大人,您自求多福吧。”郁无瑕说不杀他,意思就是要让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