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齐天福结拜以后,司傲寒立刻成为南京城里的商贾巴结的对象。绸缎庄,瓷窑,当铺,钱庄……司傲寒的生意越做越大,大到惊动了南京城的老贵族们。解决了齐天福,司傲寒本以为可以太平几天,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不少人眼中金龟婿的不二人选。南京城三大家族,皇甫家和郁家都没有女儿,于是秦家理所当然地把司傲寒看成囊中之物。好死不死,来提亲的偏偏是秦峥。

听到有贵客到,司傲寒随喽啰出来,一进大厅,就被椅子上的一身红黑晃花了眼。红色与黑色总是绝配,衬上一张邪魅的笑脸,妖娆中带着肃穆,秦峥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

“秦公子,真是稀客。”司傲寒硬把口水都忍回去,装作和他不认识。

“司公子,幸会幸会。”秦峥站起身,寒暄了几句,——分明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寒暄,照理来说,应该只会让人觉得心烦。可秦峥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说的分明都是些再老套不过的寒暄废话,这些字从他嘴里蹦跶出来,就是让人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坦,——便道明来意——来给侄女提亲。

司傲寒原本还挺享受秦峥说的寒暄话,想不到寒暄后是提亲,惊得他差点把嘴里的茶水都喷出来:“你说什么?”

“珺瑶是我大哥的女儿,与司公子同龄。司公子是少年英雄,珺瑶貌美如花,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秦峥把自己的侄女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也顺便夸得司傲寒是仙人下凡一样。司傲寒不理他,秦峥兀自滔滔不绝,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听得旁边的人都感慨秦公子的口才可以让全南京城的媒婆望其项背。

半盏茶的功夫以后,司傲寒已经被他说得有些坐不住了,看秦峥似乎还没说完的架势,只能打断他:“秦公子,姓司的才十三岁,还无意娶妻。”

“那就先订亲,等珺瑶及笄以后再过门。”秦峥不依不饶。

“姓司的好男色。”司傲寒扔出撒手锏。

“这……”周围都是喽啰,司傲寒却说得毫不顾忌。好男色这种话也能光明正大地说?

看秦峥有些为难,司傲寒悄悄松了口气。以皇甫妃英的身份,只看得到秦峥摆长辈的架子,想不到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分外可爱。

略加思忖,秦峥很快又有了主意:“司公子好男色,在下也知道,可男子不会延续香火。娶妻娶德,娶妾娶色,正妻还是娶女子为妙,纳妾倒是不妨养娈童。珺瑶从小熟读《女儿经》,贤良淑德,定会成为司公子的贤内助……”

“你给我闭嘴!”听到“女儿经”三个字,司傲寒的怒火就窜上来。皇甫老夫人把菲泽塔软禁在闺房以后,经常让景儿背《女儿经》给她听,通篇都是欺压束缚女性的言论,把一个女人从小到大的言行举止都规定好,说好听点,是教女人如何成为贤妻良母,说难听点,就是教女人如何忍气吞声,好被夫家人往死里欺负。《女儿经》满纸都是比苦行僧还严格的清规戒律,等于拉了条钢丝*着女人走——从出生走到进棺材。最可笑的是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世人都把女性当作男性的附属品,却只见教育女性贤良淑德的书籍和言论,却从来没有见谁编出过《男儿经》,好像只有女性会犯错一样。

秦峥被他吓了一跳:“司公子?”

“珺瑶小姐是庶出的吧?”

“是庶出,不过珺瑶……”

司傲寒冷笑:“秦公子,回去告诉你爹和你大哥,要是真的看得起姓司的,就别派个丫鬟生的么子来打发我,还连个嫡出的女儿都舍不得。”

秦峥被他戳中痛处,深呼吸几次,忍了:“我会转告家父和家兄。”

要是秦家真的再找个嫡出的女儿来提亲就糟了,此时不断,后患无穷。司傲寒想了想,计上心头:“秦公子,如果秦老爷和秦大少舍不得嫡出的大小姐,倒也无妨,姓司的不为难他们。”

秦峥正愁该怎么向父亲和哥哥开口,司傲寒肯高抬贵手,他实在是求之不得。

“姓司的好男色,秦公子这样的美人才正合我意。”

秦峥被他吓了一跳:“司公子,这里人多眼杂……”

“我才不怕他们看!”司傲寒站起身,走到秦峥面前,摸上他的脸颊,戴面具的脸在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放大,“秦峥,只要你给我做男妾,要我娶个庶出的秦小姐做正妻也无妨。”

“在下和珺瑶差着辈分,貌似不妥。”秦峥脸色铁青,抓在椅子上的手在发抖,可就是不敢反抗。

“那我就只要你,不要她。”司傲寒一路欺近,粗糙的手指顺着秦峥的脖子摸到喉结,游移到锁骨,冰冷的面具一直贴上他的脸颊,在他的耳边吹气如兰,“美人儿,别生气啊。你这副模样,反而让我更想好好疼爱疼爱你。只要你从了我,我会让你体会到女人没法给你的乐趣。”

“司公子的意思,在下会转告家父和家兄。告辞。”秦峥一把推开司傲寒,匆匆离去。

“美人,我等你的好消息。”

背后传来司傲寒放肆的大笑,秦峥铁青着脸,握成拳头的手微微发颤,走出绸缎庄以后,才一拳砸在门柱上,把自己的拳头都砸出血:“姓司的,别欺人太甚!”

确信秦峥已经走远,司傲寒才瘫软在椅子里。刚才的话,手下的喽啰和外面的不少客人都听见了。秦家上门提亲,却遭司傲寒羞辱的事,很快就会传遍南京城。这下所有人都会以为司傲寒真的好男色,不会再有人上门提亲,终于安全了。

*****真介还在皇甫家的时候,就告诉过菲泽塔,她的亲戚里面没几个正常人——金陵四公子撇开出身贫寒的梅清源不说,另外三个都是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躺在家业上坐享其成的人,可他们偏偏个个都学了一身好本事,这种人可能正常吗?菲泽塔自认为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没放在心上,对气走秦峥的事还挺得意,但没过多久,她就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

梅清源和往常一样,一早接菲泽塔去绸缎庄露个面。两个人和往常一样乔装改扮好,刚踏上夫子庙一带的大街,就心下一凛——分明是早市时间,大街上却空空如也,只有司傲寒和吴老爹两个人,四周更是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吴老爹往司傲寒身边靠了靠:“东家?”

“嘘!”司傲寒闭上眼睛,拉着吴老爹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大街上立刻连这两个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敌暗我明的形势确实不妙,不过在刺客的耳朵面前,仅仅针对眼睛的障眼法无异于掩耳盗铃,我在明,敌未必就在暗。大致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司傲寒放开吴老爹的手,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后面“扑通”一声,连忙回头,只见吴老爹倒在地上。

“吴伯!”司傲寒推了推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北斗被迷药味惊醒:“小主。”

“没关系,我自己能解决。”司傲寒放下吴老爹,站直身子,缓缓拔出背上的长剑。伏兵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听到了。

数枚飞镖带着破空声袭来,霎时间就被“北斗”挡下。听到背后的破空声,司傲寒以为又是飞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身格挡,挡下以后,才发现不是。利剑划开飞来的小布包,里面的药粉瞬间便劈头盖脸撒了司傲寒一身。司傲寒来不及掩住口鼻,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霎时间都被人抽空了一样,头脑还能保持清醒,但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几个鬼魅般的人影从街旁的房子后面窜出来,在司傲寒摔倒以前架住他。

一个粗壮的汉子到司傲寒面前抱拳行礼:“司公子,多有得罪。我家爷登门拜访,想不到司公子不在,特命我等在此恭候。”

“你家爷是郁无瑕?”司傲寒一眼就认出面前的粗壮汉子就是服侍郁无瑕的纪宽,而旁边架着他的都是郁无瑕的轿夫,“郁公子大驾光临,姓司的没有去迎接,反而冷落了贵客,是姓司的失了礼数。”

“司公子不怪罪我们就好。”

轿夫搬来一张椅子,把司傲寒放上去,便抬着他走。

“等等,还有一个。”司傲寒动弹不得,只能用眼神指了指地上的吴老爹。

“司公子不用担心。”纪宽一个人就抓起吴老爹扛在肩上,“这老头弯腰驼背,想不到个头还不小。”

司傲寒的身份半是商人,半是地痞,司家庄的布置也是暴发户的媚俗中透着一股匪气。郁无瑕坐在小院中悠然品茶,等待主人归来,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气度衬得平凡无奇的小院超凡脱俗,甚至司傲寒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绸缎庄里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一处雅致的风景。

“爷,司公子回来了。”纪宽指挥轿夫把司傲寒连人带椅子一起放在郁无瑕的石桌对面,把吴老爹也安置在旁边,做完一切,就退到郁无瑕身后。

“司公子真是好气魄,不然无瑕真要以为受制的是自己了。”郁无瑕放下茶碗,面对司傲寒咄咄*人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

“郁公子也是好排场,不然姓司的真要以为司家庄已经改姓郁了。”司傲寒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郁公子有什么事?如果是要姓司的娶秦小姐,免谈!”

“司公子误会了。无瑕只是听说夫子庙出了个奇人,能让齐天福甘拜下风,和他做了把兄弟,有些好奇。”郁无瑕清净的笑容像供在庙里的菩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郁公子也知道齐爷?”

纪宽有些好笑:“司公子没有听你的结拜大哥提起过我家爷吗?南京城的商贸归你家大哥管,医药归我家爷管。”

难怪郁无瑕身边会养死士,连同纪宽在内的人都叫他“爷”,而不是“少爷”。菲泽塔以前一直以为郁无瑕身边要养死士,是因为嘴太坏,太容易得罪人。

“在下略通些周易八卦。今天冒然登门拜访,给司公子看个相,算是赔罪,如何?”

“好是好,可惜姓司的这张脸毁了容,见不得人。”司傲寒只希望他快点走。

“不看面相,看手相。”郁无瑕不容司傲寒拒绝,就拿过他的手,轻轻扣住他的手腕,过了许久,唇边漾起白莲盛开般的笑意,“司公子的手相很是奇特。”

“怎么说?”

“生有享福之命,死无葬身之地。”

郁神医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纪宽已经准备好司傲寒会当场暴跳如雷,想不到他不怒反笑:“准!准得很!郁公子果然是神机妙算。”

相看完了,司傲寒以为郁无瑕也该走了,可他还抓着司傲寒的手不放。

“郁公子,姓司的好男色,你再这么抓下去,姓司的可不是柳下惠。”

“放肆!”旁边的护卫拔出刀,司傲寒对他们看都不看一眼。

郁无瑕也不气恼,轻轻放下司傲寒的手:“你还知道柳下惠?”

柳下惠坐怀不乱谁不知道?纪宽听得有些莫名。

北斗活了五百多年,他不知道的事还真不多,司傲寒只奇怪郁无瑕怎么会多此一问。

“一直听说司公子好男色。”郁无瑕笑得清雅,“巧得很,在下也好这口。”

一言既出,护卫的刀连同司傲寒的下巴一起掉到地上。

愣了半天,司傲寒才反应过来:“若是以前,姓司的定然好好报答美人的垂青,可惜姓司的这张脸如今毁了容,怕是会吓着你。不能与美人共度良宵,是姓司的没福分。”

“我不嫌弃。”郁无瑕站起身,走到司傲寒身边。

“姓司的粗得很。就你这纤纤弱弱的小身板,受得住吗?”要不是动弹不得,司傲寒真的很想往后缩,可就算是心里怕得直打鼓,以司傲寒的性子,也不能在嘴上软了。

“现在动弹不得的可是你。”郁无瑕细长洁白的手指抚上司傲寒的下巴,冷不防把他的面具假发一起揭掉,“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压我,皇甫妃英。”

周围一片抽气声。菲泽塔闭上眼,不敢看郁无瑕带来的人都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妃英小姐……”纪宽第一个回过神,“汉语长进很大。”

“谢谢。”菲泽塔笑得分外乖巧,“纪叔,好久不见。大叔好吗?”

郁无瑕把面具扔在石桌上,提醒他们两个别光顾着寒暄。

“表哥……”

“第一次听你叫我表哥,荣幸之至。”郁无瑕坐回老地方。

“能放开我吗?”

“我若是放开你,你还会乖乖听我说话吗?”

“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不好说的?”

“你还记得我们是亲戚。我还以为司公子生意做大了,早就不屑姓皇甫了。”

“行了,不就是为小表舅的事吗?”听他说话阴阳怪气,菲泽塔的耐心也到了极限,“你知道他是来做什么吗?他是来给他的侄女提亲。出言羞辱他是我的不是,可我还能怎么办?告诉他我其实是个女人,还是干脆娶了我的表妹?”

“你直接回绝他就是了,何苦羞辱他?司公子眼高于顶,连秦家的小姐都看不上,以后还有谁敢上门提亲?”

“能说这话,是因为你没看到他死缠烂打的样子。”光是回想秦峥给侄女说媒时眉飞色舞的模样,就让菲泽塔头皮发麻。

“他死缠烂打的样子我可是见得多了。”郁无瑕认识秦峥十几年了,菲泽塔才认识他多久?

菲泽塔认识郁无瑕的时间至少比认识秦峥久一些,即使郁无瑕依然是一脸波澜不惊,也能听出他在生气:“到底出什么事了?”

郁无瑕示意除了纪宽以外的人都退下,深呼吸几次,才说得出话:“你要小表叔给你做男妾,秦家答应了。”

“什么?!”话出口以后,菲泽塔才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却连一只飞鸟都没惊起,只听得到落花无声。郁神医出门果然好排场,不但一条街上的人都被他的迷药清空,连飞禽走兽都没放过。

郁无瑕拨弄着桌上的茶碗盖:“他来找我喝闷酒,却什么都不肯说,我设计把他灌醉,才套出话来。”

“他该不会也同意了吧?”对一个男人而言,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菲泽塔不难猜测。她认准了秦峥不会同意,才敢提出要他给司傲寒作男妾。要是他答应了,司傲寒的麻烦可比他大。

“司公子的生意如日中天,已经成了南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在你面前,区区一个庶出的么儿算什么?秦家认定了要拉拢你,如果小表叔不同意,就会被逐出家门。他能不同意吗?”郁无瑕靠在椅子里,“要不是认出是你,我直接就用毒药了。”

第一次以陌生人的身份见郁无瑕,菲泽塔才知道郁表哥在外人面前是个多可怕的人,如果他没有认出她,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你怎么认出我的?”皇甫凌皓也来过绸缎庄几次,都没认出司傲寒就是三天两头失踪的表妹。

“你进门的时候,我就好奇,一个男人怎么长了张葵水不顺的脸。”

只看到半边脸颊和一个下巴,就能看出葵水不顺?菲泽塔考虑要不要换一张可以遮住整张脸的面具。

“看他们几个抬你似乎不费力,我就怀疑你根本不是男人。”

要是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郁无瑕也不是“药王”了。

“看你的肤色,不像汉人。”

“就你没资格说我。”菲泽塔有白人血统,皮肤竟还没有郁无瑕白。

“听说这几天妃英小姐遭软禁在家,但是三天两头失踪,我就有些怀疑,借看相给你把脉,才确信。”

要不是不能动弹,菲泽塔真的很想为他精彩的推理鼓掌。

“相较之下,你的管家就好认多了。”郁无瑕给纪宽一个白瓷瓶子,示意他去弄醒在一旁昏睡的吴老爹。

纪宽从瓶子里倒了一粒药给吴老爹喂下,没过多久,吴老爹就悠悠醒转:“东家。”

“年纪轻轻,一直弯腰驼背装老头,你不累吗?我家表妹不认路,一直以来有劳兄台。能易容得惟妙惟肖,还能瞒着皇甫家上上下下,将我表妹带进带出,阁下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郁无瑕指身边的位置,“请上座。”

“公子和东家谈生意,哪有小老儿坐的地方?”吴老爹依然是老管家诚惶诚恐的模样,“不敢不敢。”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肩上一沉,被纪宽抓着肩膀硬摁在椅子上。

吴老爹一坐下,郁无瑕一愣,放下茶碗转过头:“原来是梅大人!幸会。”

“什么‘有大人’‘没大人’?”吴老爹还想装傻。

郁无瑕使了个眼色,纪宽立刻心领神会:“梅大人,得罪了。”一把抹去梅清源脸上易容的假脸皮。

“梅子,别乱动,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听到小表妹给县太爷起的外号,还是以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出来,郁无瑕抑不住上扬的嘴角。梅清源刚伸手入怀,纪宽手中的刀立刻架上他的脖子。

“好汉,不知道我是南京城的父母官吗?”梅清源依然面不改色,“以下犯上,可是要滚钉板的。”

“我眼里的‘上’只有我家爷一个。”纪宽根本不买账。

“梅清源,要处置郁家的人,还是先掂量掂量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南京城的知县大人?我表哥的朋友?还是我表妹的管家?”郁无瑕从来就没把梅清源放在眼里。

梅清源抬了抬手,给他们看自己掏出来的不过是真介给他做的簪子,然后开始搔头发。纵观整个南京城,本来就没几个人真把梅清源当官,菲泽塔一句“梅子”,县太爷这下真是颜面扫地了。

“你叫他‘梅子’?”郁无瑕的嘴角噙着笑,“是怕一个不小心,不知该叫‘梅大人’,还是‘一枝梅’?好名字。”

菲泽塔和梅清源都吓了一跳。

“梅大人,可还记得我们去年一起喝过一次茶?”郁无瑕的笑容像莲花座上的菩萨,“很次的苦丁茶。喝到嘴里只有苦味,没有回味。”

菲泽塔也尝过。

“本官开的是清水衙门,不比金陵世家,拿不出什么好茶招待三品大员的侄子、贵妃的外甥,还望郁公子见谅。”

菲泽塔最欣赏梅清源在世家子面前的不卑不亢。

“梅大人是父母官,是南京城的青天,郁家就算是皇亲国戚,在南京城也得听梅大人的。能和梅大人以茶代酒言欢,是无瑕的荣幸。”郁无瑕似是没听出他言语不善,依然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在下好茶,对茶叶多少有些研究。大人买的茶口感不好,但是很提神。闻到你一身的茶味,想来是一直把苦丁茶当水喝,我就好奇一个整天无所事事的县官为什么要不停地靠喝茶来提神。”

菲泽塔想到和真介一起去找梅清源的时候,只喝了他一杯茶,回家以后就在**翻来覆去,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后来我稍稍留心了一下,发现一枝梅对县衙的冤假错案了如指掌,想来是内奸。”

“你不怕仅仅是凑巧?”梅清源的表情镇定依然,但是挠头发的动作粗暴了很多。

“事关重大,我当然怕是凑巧。幸好现在的一枝梅和嘉靖年间苏州的一枝梅一样,除了行侠仗义以外,也喜欢恶作剧——我猜你学他,是为了让人以为你们是同一个人。”郁无瑕看了看梅清源,“为了探明一枝梅的真实身份,我特意买了颗夜明珠,和雌舞毒蛾在一起放了一个多月,等上面沾满雌蛾的气味,再放出消息来让你偷。这气味人闻不出,但是雄蛾可以在四里以外闻到。”

难怪那阵子县衙里的蛾子拍都拍不完。言尽于此,梅清源镇定依然:“诬陷朝廷命官是什么罪,郁公子应该知道。区区几只蛾子,可做不了罪证。”

“无瑕不是官府中人,不需要证据,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人。”郁无瑕终于放出撒手锏,“素闻司公子礼贤下士,不知梅知县就是一枝梅的秘密,在表妹眼里价值几许?”

梅清源也回过头,好奇菲泽塔会愿意以多大的代价堵郁无瑕的嘴。

他们两个在斗嘴之余,总算还想得起来这是谁的地盘,菲泽塔真感动:“郁无瑕,我相信你的嘴很牢。说吧,要我做什么?”

郁无瑕的手指轻叩椅子扶手:“我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说了半天,原来还是心疼秦峥。“大不了等他被逐出家门,我养着他就是。好在我现在的家业够大,养一个闲人还不是问题。”

原来他在她眼中的价值不过是养一个闲人的钱,梅清源有些失望。

郁无瑕叹了口气:“以他的心性,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是个闲人。”

秦峥的品味确实不错,可菲泽塔想不出他的品味除了能把他自己打扮成一个好看的摆设以外,还有什么用处。

“要论生意经、论识货,秦峥排第二,南京城里没人敢排第一。”

“可惜我有刘掌柜了。”

“我等着你去求他。”郁无瑕站起身,“告辞。”

菲泽塔试了试,还是不能动弹:“郁无瑕,放开我!”

“半个时辰以后,药效自然会过去。”郁无瑕回过头,“再卖个人情给你们。前几日皇甫家收到家书,说是皇甫凌靖要来。表妹好些日子没回去了,可能不知道。”

“不劳郁公子费心。”纪宽还没走。梅清源坐着不动,给人的感觉却是县太爷坐在公堂上稳如泰山,而不是受制于人。“步军校皇甫大人要来南京城捉拿一枝梅,本官也收到公文了。”

郁无瑕点了点头:“梅大人不稀罕,那么在下以大夫的身份卖个人情给你——苦丁茶味苦,性大寒,可清热消暑、明目益智、生津止渴,不过不适合长期饮用。大人的脉象已经有虚寒之征,再这么喝下去,怕是会影响生育。告辞。”

郁无瑕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中听。纪宽已经走了,梅清源还在郁闷。

“还好我只喝过一次。”菲泽塔很夸张地松了口气,“梅子,你郁闷什么?你不是出家人吗?又不能娶妻生子。”

能不能生和想不想生是两码事。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梅清源又开口:“皇甫小姐,你表哥有没有说他给别人下的迷药能维持多久?”

“没有。”菲泽塔也听到脚步声了。

梅清源的假面被纪宽毁了,万幸假发还戴着。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菲泽塔只能干着急,就看见梅清源身形一晃,挡在她后面,总算在众伙计喽啰进来以前挡住她的一头金发和桌子上的面具假发。

“大当家!”“东家!”“司公子!”众人赶来,却只看到吴老爹一个背影,“吴老爹,就你一个人?”

“我在。”即使看不到人,司傲寒的嗓音威严不减,唬得所有人都往后退,“药王刚来过。今天不做生意了,去看看有没有伤亡。”

众喽啰面面相觑,还有些犹豫不决。

“快去!”

听到脚步声都散去,菲泽塔才松了口气,没过多久,又有喽啰来报:“大当家的,街上的客商都安好,只是……”

“只是什么?”

“刘掌柜的眼睛瞎了。”

郁无瑕为了帮秦峥,竟然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菲泽塔的手指紧紧抓在扶手上,几乎要把扶手抓下来,最终还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行了,你们都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以菲泽塔的性格,实在是不喜欢受人威胁,可少了刘老实的慧眼,别说是继续发展壮大下去,恐怕维持目前的景况都难。她更怕她在郁无瑕面前吃哑巴亏,会让人心都散了。风吹柳絮纷飞,渐渐覆盖石桌上冰冷的铁面具,菲泽塔心里乱成一团,什么时候药效过了都没发现,一直坐到天黑。

“能动了吗?”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菲泽塔回过头,发现梅清源也在她背后,一直不曾离去。柳絮落满他的衣袍,满头花白的假发像是等她等出来的。

“笑什么?”梅清源仅仅是怕人发现菲泽塔的身份,才一直守着她,不明白是什么事让她笑弯了眉眼。

“知县大人可是翘了一天的班。”至少还有一个人守在她身边,够了。菲泽塔顿时觉得心里温暖起来:“梅子,扶我一把,我的腿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