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大当家威武,齐爷都成了你的兄弟。”给菲泽塔换绷带的时候,梅清源故意绑得很紧。风吹得大报恩寺琉璃塔上百个铃铛日夜高歌,就算她在上面惨叫,也很快就会被风吹散,可梅清源连声闷哼都没听到。“不痛吗?”
菲泽塔摇头:“小伤罢了。”
“你是故意挂彩回来。”梅清源当时也去了,虽然武功不济,还不至于眼拙到看不出门道。
菲泽塔憋不住笑:“是啊。大当家的为了伙计的家眷可以去拼命,还挂了彩,以后谁都别想把他们从我门下挖走。”
“还多了一堆干儿子干女儿。”
把人都救回来以后,绸缎庄的伙计对司傲寒感恩戴德,纷纷要自己的儿女拜他做干爹。
菲泽塔想到这些孩子,就觉得头皮发麻:“我死也不要留在大明国过年。”
“怎么了?”
“那么多小孩,过年的时候,我得发多少压岁钱?”
“谁让你辈分高,和齐爷做了兄弟。认命吧。”说了半天,居然是心疼区区几个压岁钱,梅清源实在是服了她。
“他要是知道我是女的,根本不会把他女儿怎么样,估计会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被风铃声掩盖的不是吃痛的惨叫,而是菲泽塔爽朗的大笑,“年纪比我爹还大,却要和我做兄弟。”
“你不是说你没爹吗?”梅清源放下她的胳膊,“没有爹娘这种话都能乱说?”
“天地良心,我只说了这一句实话。”菲泽塔收回胳膊看了看,“绑得挺好,谢谢。”
“项坠里的胡人不是你爹?”梅清源坐到她身边,“你不是随他姓司?”
“是斯第尔顿。”菲泽塔拿出项坠打开,“他是我爹,但不一定是亲爹。”
“不是?”
“我娘在遇到他以前,被无数的海盗糟蹋过。我叫他‘爹’,但是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爹,没人知道。”
“不管你爹是谁,亲娘总是亲娘,你还是皇甫家的大小姐。”至少还有娘,还是个身份显赫的娘,已经很不错了。不像梅清源,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菲泽塔却嗤笑出声:“在这里,我是皇甫大小姐,你想过在我的家乡,我是什么吗?”
梅清源没有想到过。
“我是一个异族女奴生的野种,每个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因为我娘是个黄皮肤黑眼睛的异教徒,我生来就带着不纯洁的血统。别人嫌弃我也算了,可就连我自己的亲娘都因为我不是男孩嫌弃我。生为女孩是我的错吗?”
梅清源无言以对。
“我喜欢爹。他一直对我很好,哪怕他也怀疑我不是他的孩子。还有叔叔——我的爹娘死的时候,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却愿意抚养我,不像姑姑,把我爹留下的钱全都分了,留给我的只有八百马克……”菲泽塔算了算,“大约八十两黄金的高利贷。”
那是什么样的天文数字,梅清源根本无法想象:“你拿什么还的?”
“通缉犯的项上人头。”菲泽塔合上项坠,“没有全还。我以前做人还老实,打算把人头换了钱再去还债。我师父说只知道杀人的算不上刺客,还要学会威胁。她直接把通缉犯的人头送过去,债主就再也没敢向我要钱。有钱以后,我发觉身边人的嘴脸都变了。梅子,好奇我为什么爱钱吗?有再多的钱,也只吃得下一个人的饭,睡得下一个人的床,在孤岛上守着黄金饿肚子的滋味我懂。只是在有人的地方,钱可以变成权。我不是男儿身,没法上战场建功立勋,我没有绝色倾城,不能嫁入豪门飞上枝头,好在我可以富甲天下。只要有足够多的钱,我纵然是一介布衣,也可以在王公贵胄面前趾高气扬,再高傲的君王看到我,都得恭恭敬敬,因为我是英格兰女船王,是欧洲最有钱的财神爷,我要是不高兴了,只要随便动动手,就能把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掐断。”狰狞的冷笑覆盖稚嫩的脸庞。“我是穷疯了的恶狗。我要钱,我要让以前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人从此以后只敢跪在地上看我!”
皇甫妃英的天真可爱是装出来的,独狼一样的司傲寒才是真正的菲泽塔。
“你以为我到大明国真的是来寻亲的?我只是无意中发现母亲的祖国就是传说中遍地黄金、河里流淌着奶与蜜的中国。我是来淘金的。”
“让你失望了。”遍地黄金,就算是六朝古都南京,也不敢夸如此海口。
“不,这里真的很富裕。贵得只能当摆设的瓷器在这里居然是日常用品,贵夫人都只买得起一小块手绢的丝绸在这里居然连丫鬟都穿得起。”
“那就留下,继续做你的皇甫大小姐。”南京城虽然不是遍地黄金,至少比只有戈壁沙漠的塞外强。
菲泽塔摇头:“我对这里的蝇头小利没兴趣。”
一个月净赚一百两白银,还叫“蝇头小利”?
“我是来建立海上贸易通道。只要能把这些东西运到欧洲,哪怕十艘船沉掉九艘,富甲天下就不是白日梦。”
“功高震主,你不会长命。”
“与其长命百岁而碌碌无为,我宁愿早早地死了,也要名震天下。”
一个小女子胸怀雄心壮志,梅清源堂堂七尺男儿却安于现状,委实惭愧。
“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菲泽塔拽过梅清源的发卷玩,“好奇吗?这头罕见的卷发到底是谁给你的。我从没看到过汉人的头发带卷,还卷得这么厉害。”
“或许我就是因此才被父母抛弃。”梅清源也没见过第二个卷发的汉人。
“不会。”菲泽塔说得很肯定,“我猜你的父母一定是因为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才扔掉你,不然他们大可以把你扔在荒山野岭,任由你自生自灭,而不会扔在道观附近,让善良的出家人抚养你。”
确实,离开道观以后,梅清源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菲泽塔拽过梅清源的手:“多漂亮的手,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杀过人。你的父母一定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不然的话,不会把你扔在道观。你可以过得很幸福,没必要把自己*得和我一样。”
“你呢?”梅清源收拢手指,把菲泽塔的手包在掌心——满手的茧子,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女孩的手,“难道你就真的喜欢整天打打杀杀,一点都不想过安定富足的生活?”
菲泽塔突然抽回手,站起身离开:“梅子,我早就说你这种好人最容易被人利用,我随口编的故事,都能让你同情我。”
“你的故事不是编的。”梅清源隔着栏杆眺望繁华的南京城,思绪远在天边,“夭夭刚遇到我的时候,眼神和你一样。”
“你怎么认识夭夭的?”菲泽塔靠在佛龛前的栏杆上。
“我来南京上任,路上在一个破庙躲雨,遇到夭夭行刺。”梅清源说得云淡风轻。
“行刺?”菲泽塔惊得瞪大了眼睛,“她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没有,只是我的包袱里有白面馒头,她饿了。”梅清源没有做过饿疯的野狗,但是见过,“我给了她两个馒头,她就一直跟着我,我只能收留她。”
“那为什么让她做丫鬟?”
“我想做她的爹,她嫌我小;她想做我的妾,我嫌她小。”
菲泽塔一巴掌拍在梅清源肩膀上:“没关系,等她长大以后再娶也不迟。”说完赶紧逃,却绕来绕去,还是在老地方。
“跑什么?又找不到路。”梅清源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等着她自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