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泽塔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村子里的,只觉得从去清州城开始,就像一场梦,一觉醒来以后,她还是在海边的小渔村,真介安然无恙,“朗斯洛特号”的空壳依然静静地伫立在海边,仿佛是为她的船员立的墓碑。
“丫头,醒了?”凯撒来叫她,“去做饭去。”
“哦……”菲泽塔刚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总感觉好像还没睡够一样。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说一声。”凯撒嘟哝。
“回来”?也就是说他们确实去过清州城。“凯撒,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的?”菲泽塔和真介去清州城的时候,凯撒住在里正家里,看房子里积的灰,确实有一阵子没人打扫了。
“昨天我看到屋子里有灯光,就看见你们两个在屋里。”凯撒看到地上有一条壁虎,“真是,才几天没人住,就成了这副样子。”
“真不愧是朕看上的小女子,穿男装也是那么美丽。”龙皇怕吓着人,才变成只有壁虎大小,可是北斗被封印以后,菲泽塔听不到他说话,龙皇话音刚落,就被凯撒一脚踩扁。
“陛下!”他的一班跟班随从也都变成老鼠、青蛙、蟑螂之类,看到龙皇被踩,连忙聚到他身边。
“真的,这种天气还有这么多虫子。”菲泽塔拿了扫帚,把他们统统扫走,“吃完早饭以后大扫除。”
菲泽塔去做饭,龙皇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小女子,什么时候你能为朕做一次饭呢?真想尝尝你的手艺。”
“怎么还有?”菲泽塔看到墙上的壁虎,想把它赶走,壁虎却不依不饶地留在原地看着她。菲泽塔到最后忍无可忍了,从灶台下拿出拨火棍,夹住它从窗口扔出去,就听见外面传出“哇”的一声。
“阴阳师,你怎么也来了?”
“被狐狸轰出来的。”安倍熙照好不容易才把掉进衣服里的壁虎弄走,可怜巴巴地趴在窗子上,“我好像闻到了很香的味道。”
看他一副无家可归的小狗模样,菲泽塔只能打开后门放他进来:“你的麒麟呢?”
“在啊。”安倍熙照指了指身后,就看见琅铘跪拜在地,“琅铘,你跪着干什么?”随即看到墙上的壁虎,一巴掌把它拍扁:“叫你往我衣服里钻。”
“朕可没有断袖之癖。”龙皇落到地上,看到一脸惶恐的琅铘,“表弟,许久不见了。”
琅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琅铘,再不来,我们就吃完喽。”屋里传出安倍熙照的喊声。
琅铘看了看龙皇,弯下腰,捧着他一起进屋。安倍熙照坐在桌子边吃饭,琅铘坐在他身后,轻轻地把龙皇放在地上。
“这家伙是谁啊?”凯撒看到安倍熙照已经添了第二碗稀饭了,很不满意家里又来了个“吃货”。
“是个阴阳师。”菲泽塔给他添上饭,“你的麒麟呢?”
“就在我旁边啊。”安倍熙照一脸莫名,“你不是能看到他的吗?”
“是吗?”可菲泽塔真的看不到。
“你的灵力没了?”安倍熙照用手在菲泽塔眼前晃了晃,似乎心里一下子平衡了很多。就是嘛,他这个日本的阴阳师看不到妖怪,一个南蛮来的普通人却能看见,太不象话了。
“再来一碗。”真介也把碗给菲泽塔。
“病刚好,是该多吃一点。”说话间,安倍熙照又把一碗稀饭解决了。
“你是谁啊?”真介也奇怪家里怎么来了个陌生人。
“我是谁?你们在清州城的时候,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你们早就被烧死了,到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谁?”看另外三个人一脸莫名地盯着他,安倍熙照还是泄气了,“我叫安倍熙照,是个阴阳师,跟着我的麒麟是我的式神琅铘,不过你们看不见。”
“安倍……难道是安倍晴明的后代?”真介的眼睛瞪得溜圆。
“菲泽塔•维多利亚•斯第尔顿,从英格兰来的商人。很高兴认识你。”菲泽塔按照西方人的习惯和他握了握手,“红头发的是我的大副凯撒。还有收留我们的真介大叔,是村子里的木匠。”
“菲……什么?”安倍熙照说得舌头打结。
“小惠的名字原来这么拗口。”真介也是第一次听到菲泽塔的名字。
“你还是和村里人一样叫我小惠吧。”关于日本人的英语水平,菲泽塔已经从狐仙庙的小狸猫身上充分地领教过了。
“可是小惠是女孩的名字啊。”安倍熙照嘴里都是饭。
“我是女孩子啊。”
“不是吧?”安倍熙照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菲泽塔胸前飘。
“朕的小女子也是尔等凡夫俗子觊觎的?”龙皇一口咬在安倍熙照的脚趾上。
“又是你。”安倍熙照拎起壁虎,“本大爷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那只壁虎还没死?”凯撒认出了龙皇。
要是那么容易死,就不是龙皇了。龙皇朝天翻了个白眼。
“我会让它死得彻彻底底。”安倍熙照向琅铘伸出手,“拿火符来。”
式神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琅铘向龙皇投去爱莫能助的一瞥,还是从袖子里掏出火符给安倍熙照。
“算了吧,熙照,烧死它也怪恶心的。”
琅铘如蒙大赦。
“还是朕的小女子待朕好。”虽然以龙皇的法力,根本不把琅铘的火符放在眼中,听到菲泽塔的话,龙皇还是挺感动的,“小女子,做朕的妃子吧。朕一定会非常宠爱你。”
“好吧。”安倍熙照把龙皇扔出去,“对了,真介大叔多大年纪了。”
“大叔已经三十岁了哟,看不出来吧?”
“不是吧?”安倍熙照又退到一边摸出一大堆符,“分明看上去年纪还没有我大,怎么可能有三十岁?难道是狐狸?”
“是狐狸你也看不出来吧?”菲泽塔一句话就把安倍熙照说得又去墙角种蘑菇了。
“小惠……”真介觉得他有点可怜,“安倍大人好歹也救过我们的命,这么说他不太好吧。”
“就是就是。”安倍熙照大点其头,“话说你们在清州城的时候,到底犯了什么事?居然被判火刑。要不是龙皇的仙丹,恐怕大叔已经没命了。”
“龙皇?”真介貌似记得一些。
“日本海的海神。”安倍熙照终于吃饱了,“昨晚龙皇出巡,来这里赏枫叶,小惠在他面前跳舞取悦了他,他才赐仙丹救了你的命。”
“小惠……”真介看向菲泽塔。
“都是因为我,才害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当然得负起责任。”原来遇到龙皇并不是做梦,可奇怪的是龙皇说要和菲泽塔形影不离,菲泽塔却根本没有看到他。
“你到底做了什么了?”安倍熙照有些好奇。
“我把一个貌似挺有身份的武士的那个头发当成谢顶了。”吃完饭以后,菲泽塔站起身,踢了踢笑得四仰八叉的安倍熙照,“吃饱了就帮忙大扫除,别想吃白食。”
安倍熙照笑够了,才坐起身,看了看周围:“你觉得还需要打扫吗?”
房子里别说是灰尘了,简直是整个地焕然一新。地板亮得可以当镜子,柱子上重新刷了清漆,就连厨房里熏黑的墙壁都变得雪白。菲泽塔听到地上有声音,低下头,就看见几只老鼠抬走空盘子空碗去帮她洗。
那只总也赶不走的壁虎趴在桌子上:“洗碗、打扫之类的粗活交给下人就可以了,怎么能让朕的小女子亲自动手?”
菲泽塔看到一大堆蜈蚣、青蛙、老鼠、蛇整整齐齐地趴在桌子前,终于意识到不对的地方,看了看桌子上的壁虎:“难道你就是龙皇?”
“小女子,终于认出朕了吗?”壁虎很高兴。
菲泽塔一把拎起壁虎,往左移,桌子前的蜈蚣、青蛙、老鼠等的视线也都往左移,把壁虎往右移,它们的视线也往右移。菲泽塔想了想,冷不防把壁虎扔出去,一屋子的蛇虫鼠蚁也都跟出去:“真的是龙皇。”
壁虎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重重地摔在台阶上:“知道是朕,你还扔!”
可惜北斗不在,菲泽塔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更糟的是龙皇的劫难还没完。
里正家的阿花看到真介家有炊烟,来看看是不是有人,走到门口,就看见台阶上都是蛇虫鼠蚁,结果龙皇和群臣刚被轰出来,又挨了她的木屐一顿踩。
“是真介桑和小惠回来了吗?”确定从屋子里逃出来的脏东西全都被踩死了,阿花才脱下鞋进屋,“去清州城怎么样?顺利吗?”
“是阿花婶婶啊。”菲泽塔看了看台阶上被踩成肉酱的可怜虫们,“生意没谈成,我们就回来了。”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阿花瞥见屋子里还有个陌生人,“阴阳师?”
“回来的路上捡的。”菲泽塔说得好像是捡了只流浪狗回来。
“小惠!”真介呵斥菲泽塔,“阿花,这是我们在清州城遇见的阴阳师,听说是安倍晴明的后代,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安倍晴明的后代!”阿花惊得捂住了嘴,“这么伟大的人怎么会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来?”
“路过而已。”安倍熙照又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能要叨扰一阵子。”
“那可太好了。”阿花拉走安倍熙照,“我女儿吉花这两天好像有些不舒服,隔壁的奈奈大概在这几天就要生产了,前两天平太外出做工摔断了腿……”村子虽小,杂事却不少。里正武藏爷爷毕竟年纪大了,他的儿子吉助又是个不会管事的老实人,村子里的鸡毛蒜皮其实都是儿媳阿花在管。
总算支走了安倍熙照,真介坐到菲泽塔身边:“小惠,有件事大叔一直瞒着你。清州城的织田殿下并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我们被抓其实是因为……”
“因为你是三好家的忍者对吗?”菲泽塔打断他,“雅子婶婶不是去回娘家探亲的,而是去行刺的。”
“你怎么知道?”真介悄悄去摸手里剑,考虑要不要灭她的口。
“鬼出告诉我的。”
“‘鬼出’?”真介不由自主地看向地板的暗格。
“好的刀剑都有灵魂,别人的刀灵剑灵都是附在武器上,我的北斗附在我身上,所以我也能看到别人的武器上的灵魂。神隐也是个话唠,以前两个人一到晚上就话不停,雅子婶婶带走神隐以后,总算清静了。”菲泽塔微微一笑,“大叔,别紧张,我只是个和日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外国人,把你的忍者身份说出去,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是。”真介悄悄把手里剑藏回袖子里。
“你们的忍者……是不是和刺客差不多?”
“是。”
“大叔,我以前也做过刺客。”
“耶?”真介想了想,“小惠,我被捕的时候……你该不会从来没有离开过清州城吧?”
“当然不是。我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谢顶大叔身边。”
菲泽塔长了一头惹眼的头发,还能跟在织田信长身边整整两天都没有被发现……原来南蛮的忍者那么厉害。不过……
“小惠,别叫织田殿下‘谢顶大叔’了好吗?”
“哦。那么叫他什么呢?‘殿下’、‘大将’、‘主公’、‘上总介’……到底哪个才是他的名字?”
“一个都不是。”真介在心里感慨到底是外国人,虽然日常会话已经没有问题了,说多了还是会露馅,“‘殿下’、‘主公’、‘大将’都是尊称,‘上总介’是他的官位,织田信长才是名字。”
“真复杂。”
天气转凉了,海风吹在身上的感觉不再那么舒适。屋外传来小孩的嬉闹声,小渔村里平静的日子一如既往。
“小惠,现在清州城肯定对我们严加戒备,但是去别的国家,都要经过重重关卡,看来要靠卖掉船上的东西筹钱,是不太可能了。”
“那就靠别的办法赚钱。反正龙皇要我在日本待到明年樱花开,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小惠……”真介垂下眼,“那个……在明年以前不能离开日本……是换得给我的仙丹的代价吗?”
“算是。”
龙皇好不容易爬回来:“小女子,别说得好像朕是强抢民女的暴君一样好吗?”
“为什么?”两人非亲非故,真介和雅子甚至想过利用菲泽塔来离开日本脱离苦海,她却为了救他的命,不惜与鬼神做交易。
“因为我欣赏你的木工手艺。”菲泽塔站起身,“大叔,跟我走吧。”
“嗨?”
“跟我走,带上雅子婶婶和千鹤一起离开日本。我一句汉语都不懂,正好需要个翻译。如果能在大明国找到我妈妈的亲戚当然最好,实在不行的话,就跟我去欧洲。”
“小惠……你在南蛮……很有势力吗?”
菲泽塔指了指搁浅在海边的“朗斯洛特号”的残骸:“你看那种船像是有钱就能买的吗?”
真介连忙摇头。想也是,五桅大帆船造价不菲姑且不论,这种体积的大船肯定不是民间可以随意制造的。
“以我在英国的财力,这么大的船还能再造十艘。”菲泽塔举起手,透过指缝看太阳,“大叔,你知道吗?我们英格兰也是个岛国,面积甚至还不到日本的一半(1)。”
“那么小……”一海之隔的大明国经常让日本人为自己的国土面积自卑,想不到欧洲有的是远比日本还小的国家。
“我们的国家确实很小,但是争夺陆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菲泽塔突然握紧拳头,仿佛把天上的太阳握在手中,“如今是大航海时代,谁拥有海洋,谁就拥有整个世界。我们英格兰虽然国土面积不大,但是有绵长的海岸线,有精湛的造船技术,可以通过海上贸易走上强国之路。这次我奉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前来寻找传说中的大明国,只要能打通从大明国到英格兰的贸易航线,英格兰就可以有钱强大海军,把西班牙和葡萄牙从海上霸主的位置上赶下来,从此以后,凡是有海水的地方,就是英格兰的领域。”
“然后呢?”龙皇也一手支颌,听得饶有兴味,“小女子,等你称霸海洋以后,打算把朕收入你的后宫吗?”
“大叔,我们那里对和我们宗教信仰不同的人不太友好,但是我与伊丽莎白女王的交情不错,或许她会给你特赦。你愿意做欧洲船王的船工吗?”
“嗨!”真介光是听到那些国家的名字,就觉得头晕,只知道貌似自己找到了一个不错的靠山。
“然后还有一个小问题要解决。”菲泽塔突然一把拎起龙皇变的壁虎,“我不知道你对我下了什么诅咒,把北斗还给我。”
“小女子,想朕了吗?耐心点。等到了晚上,朕就会化为人形来见你,你不用借恶灵的眼睛,也能看到朕了。”
菲泽塔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手上的壁虎一脸花痴的样子很恶心:“不肯是不是?”
壁虎依然笑*地看着她。
“好得很。”菲泽塔抓着龙皇到厨房里,先用引柴的干草把他扎在火钳上,在炉子里点上火,拿过火钳就把他往炉子里伸。
“小女子!”绑龙皇的干草烧断了,龙皇顺着火钳想爬出来,被她翻手夹在腋下送回去。
“你现在说话我可是一丁点都听不见哦。”菲泽塔像个恶作剧的小孩一样,把龙皇放在火上翻烤,“还不肯吗?你都快熟了哟。我都闻到香味了……”
“行了!行了!朕知道了。”
龙皇解开封印,随即被狠狠地扔在地上。
“小主,我回来了。”北斗总算从封印中出来,不无得意地看了一眼被熏黑的龙皇,“我想,某位陛下应该已经发现小主不是会服从他的人了吧?”
龙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小女子,朕可是被你扔得腰酸背痛,晚上记得给朕按摩。”
“现在就给你‘按摩’怎么样?”菲泽塔一脚把龙皇踩扁,看了看灶台里的火,觉得有些浪费,干脆开始生火做饭。
“小女子要为朕亲自下厨吗?”龙皇又爬到灶台上。
“是给神威和小狸猫的。在清州城的时候,多亏有他们……”
“看来小女子是对小狐狸有意啊。”
“什么有意?”虽然到了日本以后,就一直受神威照顾,要说一点感情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那么就是在想念抛弃你的未婚夫喽?要不要朕变成他的模样,让你一解相思之苦?”
“谁想他了?”因为只要一想到他,心就会痛。
“小女子,你这话连凡人都骗不过。”龙皇仰天长叹,“可怜朕对你一片痴心,还不如干脆变成你的未婚夫的模样,安心当个替代品,或许你就舍不得往朕身上踩了。”
“嗯,是啊,到时候就不是往你身上踩,而是直接用剑刺了。”话虽如此,菲泽塔还是不情不愿地塞给他一个饭团,好让他闭嘴。
注释:(1)当时的苏格兰还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英国的国土仅仅包括英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总面积仅16.6万平方公里,而日本岛的面积有37.8万平方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