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看得出来康拉德是替主人冒认私生子,只有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信以为真。知道范不是她的弟弟以后,简非常失望,依然坚持要范叫她“姐姐”或者“简”,而不是“小姐”,让范颇为难。好在为难了不到一年,简就按照当时贵族间的惯例,被送到亨利八世的最后一任妻子凯瑟琳•帕尔王后身边受监护,学习社交礼仪。尽管康拉德出面认了范,侯爵夫人却感觉到范对她和她的女儿是个莫大的威胁,——侯爵夫人仅有的两个孩子简和凯瑟琳都是女孩,范虽然是个私生子,却在性别上占尽优势,——从来不给范好脸色。范对侯爵夫人的虐待都默默地忍了,上帝却替他狠狠地惩罚了这个恶毒的女人。侯爵夫人生怕范会威胁到她的地位,满心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能是个男孩,可偏偏又是个女儿,而且这位玛丽•格雷小姐还是个天生驼背的侏儒。

1547年1月,亨利八世驾崩,年仅十岁的爱德华六世继位。年幼无知的君主极容易沦为权臣为实现自己的野心而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棋子,为了防止这一情况发生,亨利八世一反惯例,把爱德华未成年时的监护权交给一群枢密大臣,而不是某一位摄政,以便让他们互相牵制。做法确实有先见之明,可惜的是死人的遗嘱活人总能变通。爱德华六世的大舅舅爱德华•西摩提出要当国王外甥的监护人,于是变成了萨默赛特公爵并摄政,而先王的遗嘱成了废纸。

亨利八世死后,他的遗孀凯瑟琳王太后下嫁给萨默赛特公爵的弟弟托马斯•西摩,之后不到两年就死于产褥热。托马斯•西摩付给多塞特侯爵夫妇两千英镑,换取简的监护权,筹划将来把她嫁给与她同龄的爱德华六世,但他不久就因为冒犯国王和摄政被杀。简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同时英国的政权之争出现新的变化——萨默赛特公爵倒台,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粉墨登场,可至此为止,侯爵府上的四个孩子还没意识到这些变化将对他们的命运产生什么影响,依然在各自的生活环境中渐渐长大。

年幼的国王也在宫廷中渐渐长大。

爱德华六世自幼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撑到十五岁,又患上在当时是不治之症的肺痨,眼看将不久于人世。根据亨利八世的遗嘱,如果爱德华未及大婚生子即弃世,则由其长姐玛丽公主继位,第二顺位继承人是她的二姐伊丽莎白公主,第三位是多塞特侯爵夫人弗朗西斯•格雷,第四位便是多塞特侯爵的长女简•格雷。眼看着爱德华的病情日重,玛丽公主继位成为女王将成为定局,诺森伯兰公爵也一天比一天寝食难安——玛丽公主已经是个三十七岁的中年女人,不可能像只有十五岁而且被病魔折磨得无心打理朝政的爱德华一样做他手里的傀儡,势必会让他失去手中所有的权利。而信仰是个更严重的问题。宗教战争向来残酷,一旦其卷入政权之争中,无异于火上浇油。玛丽一直是坚定的天主教徒,一旦她坐上女王的宝座,诺森伯兰公爵极可能因为自己的新教信仰被砍头。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政客,诺森伯兰公爵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制定了一个计划,并慢慢付诸行动。

就这样,简突然被告知要和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基尔福德•达德利结婚。

“不!我反对!我不会答应!”向来温顺的简反应异常激烈,“我已经答应嫁给赫特福德勋爵,不会嫁给别的任何人。”

“亲爱的,为什么?”侯爵夫人表示不解,“基尔福德是个优秀的年轻人,难道爸爸妈妈还会害你?”

“那赫特福德勋爵怎么办?我已经答应了要嫁给他。”

“你和他订婚了吗?”侯爵明知故问。

“没有。”

“没有订婚,就等于没有答应嫁给他,你嫁给别的人,也无可厚非。”

“可是……可是……”简想了很久才想到另一个借口,“可是我的学业还没完成,我不想因为结婚而影响我的学业。”

“亲爱的,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知女莫如母,侯爵夫人早就想到她会拿学业做借口,而且已经和准亲家商量过,“诺森伯兰公爵已经答应,你结婚以后还可以住在自己家里,学业不会中断。”

是不是只要她肯和基尔福德•达德利结婚,诺森伯兰公爵什么都会答应?

“我……”简叹了口气,“事情太突然了,请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侯爵和夫人没有反对。

侯爵夫妇忙着讨论简的婚事,把周围的下人都打发走,康拉德正好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带范除去钓鱼。五月的阳光很温暖,把河边的风也晒得暖洋洋的。两匹骏马在不远处啃着青草,钓竿插在河边的泥土里,浮标随波浪轻柔地起伏。康拉德躺在树荫下打盹,树叶的缝隙间漏下的阳光把他的几丝白发照得如同白银般闪闪发光,经过岁月洗礼留下的细微皱纹给他添加了一份厚重的沧桑感。七年了,当年大闹侯爵府的莽孩子已经长成英挺不凡的美少年,康拉德的白发和皱纹都凝成他精湛的武艺,现在范也是侯爵府的侍卫。波光粼粼的小河像撒了一层碎金,反光照亮河边少年稚气未脱的脸。范的表情冷漠依然,话也很少,像是一座会走动的俊美雕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眼神已经比以前柔和了很多。

“范!”

河边的少年抬起头:“简小姐。您怎么来了?”

简提着用料华贵的裙子,鞋上沾着泥,小心地踩在河边松软的泥土上。她是一路走过来的,呼吸还有些急促,脸颊泛着可爱的桃红色:“范,终于找到你了。”

康拉德发出轻微的鼾声。

范看了看他,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简小点声,扶她到离河比较远的地方,不会打扰康拉德,而且地面比较硬,简站起来可以轻松些。

“范,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除了你以外,我都不知道能和谁商量。我到底该怎么办?”

范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了,简小姐?”

“爸爸妈妈要我嫁给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可我已经答应嫁给赫特福德勋爵。”

“您很爱他吗?爱赫特福德勋爵。”

“不,说不上。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我或许还可以接受,可他们要我嫁的偏偏是诺森伯兰公爵的儿子。”

“公爵怎么了?”

“我讨厌他,讨厌他的家人,讨厌和他有关的一切……”

小侍卫不声不响地听侯爵小姐大肆指责诺森伯兰公爵如何玩弄权政、如何利用年幼的国王为他自己谋利、被利用的爱德华国王如何可怜,插不上话的原因主要是他根本不懂政治,完全听不懂简在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简才说到结婚的正题:“看样子,基尔福德非娶我不可,诺森伯兰公爵甚至同意我结婚后还可以住在自己家里,相信就算我提出别的什么要求,他也会一样答应,只要我能嫁给他儿子。”

“或许坏的只是诺森伯兰公爵,他儿子可能是个好人。”

“我也希望这样。我知道我对达德利一家的反感是因为对诺森伯兰公爵的厌恶产生的偏见,我也不想违抗爸爸妈妈的意愿,可万一他和他父亲一样怎么办?”

为主人排忧解难也是侍卫的职责。“简小姐,要么我先去结识基尔福德•达德利先生,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再做决定?”

“真的吗?范,你真好。”简一把抱住还没她高的小侍卫,“你要是真的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简小姐……”范窘得脸通红,一脱离简的怀抱,就忙不迭牵马送她回去。等他重新回到河边的时候,看见康拉德已经在收钓竿。

“爸爸,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和简小姐说话的时候。”

“你都听见了?”

“是你们说得太大声了。”康拉德停下手上的活,“范,我不得不提醒你注意身份。我们只是侍卫,是下人。侯爵小姐连要不要结婚都要找你商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了,爸爸,以后我会注意的。”

“还有,侯爵的决定不是我们有资格左右的,基尔福德•达德利必须是个值得简小姐下嫁的好青年,明白了吗?”

范点头。

“简小姐结婚后,你也不能再和她走得太近。她只把你当弟弟,可别人会说闲话。你是大孩子了。”说归说,康拉德还是习惯性地去捏范的脸。

“爸……”

康拉德终于放手:“走,我们回家去。”

简服从了,在五月底嫁给了基尔福德•达德利。

幸好基尔福德很争气地是个不错的人,诺森伯兰公爵也信守承诺,依然让简住在侯爵府,可惜她的学业还是因为怀孕不得不中止。孩子无疑会使靠联姻建立起来的关系变得更加稳固,得知简怀孕以后,诺森伯兰公爵便迫不及待地送她去切尔西庄园休养,简在那里顺利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这个孩子会成为一个重量级的筹码,孩子的祖父别有用心地给他起名为爱德华•达德利——明面上的意思是为了向爱德华六世致敬,实际上的意思是为了取代爱德华六世而出生。

另一个爱德华的生命确实正在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