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突然消失了,连同整个世界一起消失不见。周围一片黑暗,却很温暖,很舒适,很安全。更难得的是似乎世上的一切烦恼都消失了,只剩这个黑暗的空间,让他默默享受身处其中的幸福。尽管什么都看不见,摩西感觉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玛丽,太棒了!你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个小杂种?”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不是很清晰,像是隔着什么东西传来的。摩西记得,这是他的生父彼得•奥利维尔的声音。
随着彼得•奥利维尔的话语,摩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碰他,同样像是隔着一层不太厚的垫子一样,不是很重,却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摩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脚踢过去。
“呕!”这次传来的是他的母亲玛丽•奥利维尔的声音,“叫你别碰。瞧,他又踢我了!”
“准是个男孩!”彼得•奥利维尔的声音中难掩喜悦,“一定!我敢打赌,玛丽,这一定是个男孩。这下我们再也不用担心老头子老太婆的纠缠了。”
摩西知道了,他现在还是母亲肚子里的胎儿,准备出生,迎接父母的宠爱。
“玛丽,你到底是从哪里借的种?”
“你别管,等着抱儿子就行了。”
“我担心的是万一让人看出这崽子不是我的该怎么办?”
“放心,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我想我知道这小崽子的亲爹是谁了,是爸爸和女仆生的那个……”
他们在说什么?胎儿时期只是某种声音的语言如今成了能让他听懂的话,却让摩西听得一头雾水。摩西不是彼得与玛丽的孩子吗?摩西正纳闷,突然觉得有一股力量把他往外面挤,同时玛丽•奥利维尔痛呼出声:“快叫医生来,要生了!”
接下来是长达数小时的抗争。有一股力量把摩西往一个能看到亮光的小口挤,可是温暖舒适的黑暗世界让他很不想出去,口子又很小,让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出得去。最后推他的力量越来越大,能看到亮光的口子也越来越大,随着一声啼哭,周围一下子变亮了。
“是男孩!”
摩西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被抱过来,抱过去,周围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围着新生儿折腾完了,声音都散去,他被放下来,才第一次睁开眼。是奥利维尔男爵府的育儿室,摩西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幼年时期,此时再看到熟悉的天花板,感到十分亲切。
有人来了。摩西循声望去,看到是小时候的约瑟。
怎么可能?约瑟比摩西小整整十岁,如果摩西还是个婴儿,约瑟怎么可能是十二三岁的大孩子?
或许是做梦吧?小时候约瑟躺在摇篮里的时候,摩西也经常偷偷地来看他,在梦里就是反的。
奇怪的是摩西印象中的约瑟总是一副贵少爷打扮,而眼前的约瑟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
“约瑟”先是很小心地从门缝看了看整个育儿室。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在隔壁房间忙着做刺绣的女仆,只要小点声,她根本发现不了。“约瑟”踮着脚走到摇篮旁边,趴在栏杆上,十分意外地发现摩西也盯着他看,于是伸出手指去逗弄他的脸:“你就是我的儿子?上帝啊,我做爸爸了。”完全不是约瑟的嗓音,而像是……
保罗!
这不是约瑟,而是小时候的保罗——生下约瑟来欺骗摩西的继父约翰•奥利维尔的混混!
摩西来不及细想保罗怎么会出现在奥利维尔家,只觉得他身上的马粪味让他感到十分不快,而一个婴儿唯一能表现不快的方式就是大哭。
原本看到摩西也在看着他,保罗还挺高兴,没想到摇篮里的小婴儿会说翻脸就翻脸。保罗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隔壁的女仆立刻放下手中的刺绣,就连彼得•奥利维尔和玛丽•奥利维尔都赶了过来。
看到保罗,玛丽•奥利维尔像是在大白天看到了鬼。
彼得•奥利维尔则是大声呵斥他:“保罗,你来做什么?”
“来……”保罗看了看摇篮里的摩西,“来看看……小少爷……”
婴儿时期的摩西感觉不到,但是此时摩西从自己的记忆中听出保罗说出“小少爷”这个词的时候,嗓音有些苦涩。
“小少爷也是你能看的?”玛丽•奥利维尔抬手就给了保罗一个耳光,“彼得,我看他是来偷东西的。我父亲送给摩西的丝绸小毯子呢?”玛丽•奥利维尔变戏法一样地把什么东西从保罗身下抽出来,“看看,这手脚不干不净的小贼,为了几个小钱,他要害我们的孩子!彼得,我们应该赶紧把他赶走。”
听到要被赶走,保罗急了:“我没有偷东西!摩西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害他?”
彼得•奥利维尔原本只是像看笑话一样看玛丽•奥利维尔“抓贼”,此时听到保罗的话,却是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我说摩西是我的孩子!”
彼得•奥利维尔和玛丽•奥利维尔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明白了一切,一把掐着保罗的脖子把他拖起来:“该死的小贼,连我的儿子都要偷?我要把你送进监狱,他们会把你的双手都剁下来。”
“彼得,我知道你喜欢男人,对着女人你根本硬不起来,摩西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骨肉……”
玛丽•奥利维尔像是怕保罗会把摩西抢走一般,立刻把摩西从摇篮中抱起来,轻轻地哄他。趴在母亲的肩头,摩西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保罗被几个健壮的男仆拖走,而彼得•奥利维尔和玛丽•奥利维尔的反应解释了一切——彼得•奥利维尔是个同性恋,从来不曾和玛丽•奥利维尔有过夫妻之实,摩西是玛丽•奥利维尔借种生下的,被拖走的小马夫保罗才是他的生父。
梦境到此为止,摩西猛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伦敦的家中。水晶吊灯在天花板上打出水面反光一般的波纹,房间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你醒了?”
听到有人说话,摩西看到旁边的脸,吓得几乎跳起来,好半天才意识到坐在他旁边的不是保罗,而是约瑟。
回过神来以后,摩西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好好地打量了一番约瑟:“感觉像是一辈子没见过你了一样。”
“自从离开克林克监狱,我也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次一样,”约瑟苦笑,“不过我‘复活’以后,我们见过很多次。”
“那个假扮的斯第尔顿船长果然是你。”
约瑟点了点头:“船长没把你怎么样吧?”
“还好,只是做了一场梦。”摩西打量约瑟与自己有五六分相像的面容,忍不住苦笑,“我们居然真的是兄弟。”
“是的,少爷。”
“你叫我什么?”
“‘少爷’,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这么叫你吗?”约瑟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讽刺意味,“刚知道我们居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时,我也一样吃惊——不比知道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时小。”
约瑟的话在外人听来有些拗口,但是摩西能明白他的意思:“恨我吗?”
“恨过,不然的话船长不会上门来找你的麻烦。但是自从知道了一切,就已经不恨了。”约瑟深吸一口气,“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谁都没有错。而且要不是你把我送进监狱,我不会认识船长,也不会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经历。你知道我在这两年里经历了多少事吗?被关进梵蒂冈的宗教法庭,大海战……和她在一起时的随便一场经历都足够吹嘘一辈子。摩西,说真的,有时候我甚至有些同情你,被男爵的头衔和奥利维尔家的产业拖累,不能像我一样做个自由自在的水手……”
“你爱她。”摩西突然打断约瑟。
“你说什么?”约瑟一下子愣住。
“你没发现吗?现在你说话三句不离‘船长’。”摩西带着些戏谑打量约瑟,“你爱上了斯第尔顿小姐。不过恕我直言,要和康拉德先生争宠,恐怕有些困难。”
“我……”约瑟一下子窘得脸通红,“谁会看上那种假小子?对,我和她在一起,确实可能会被人当成情侣,可别人一定都是以为我是女人,她才是男人。”
摩西忍不住一下子笑喷:“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我们是兄弟。”
“我记得小时候我一直把你当哥哥,那时你对我也不坏。”
“可我是把你当妹妹。谁让你老是穿着小裙子戴着蝴蝶结到我面前来显摆。”
“还有这事?”
“你已经不记得了吗?那时你大概只有两三岁,家里的女仆很喜欢把你打扮成女孩,你还觉得能被夸赞成‘小公主’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经常打扮好以后专程跑来给我看。”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还给你画过一张像,穿公主裙的。那时候我在上绘画课,你突然跑过来,我就顺手把你画下来了,我的家庭教师还说我的速写有进步,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没记错,那张画像现在应该还在……让我想想是放在哪儿了?没关系,反正男爵头衔连同奥利维尔家的一切马上就都是你的了,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找。”
“摩西!”约瑟按上摩西的手背,“你是彼得•奥利维尔的独生子,奥利维尔家的嫡长孙,持有女王陛下颁发的敕书(1)的男爵。你从来没有过任何兄弟,不论是亲兄弟还是堂兄弟。我只是‘人鱼号’上的一个打杂水手,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如果奥利维尔男爵愿意做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朋友,我很感激。”
摩西却是摇头:“斯第尔顿小姐已经判了我的死刑,还说我们是因为特殊原因才不能相认的亲兄弟,现在再用这些空话来安慰我,有用吗?”
“我……”
摩西冷不防从约瑟身边掏出一把枪,拿在手里把玩:“我想这是给我的。”接着把枪口对着自己的头,“‘呯!’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斯第尔顿小姐真是仁慈。”
“摩西!”约瑟想去抢回手枪。那确实是菲泽塔留下来给摩西自己了断的,按照海员流放的规矩,里面只有一发子弹,但是约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自尽。
面对扑过来的约瑟,摩西却是转而把枪口对着他,看到他因为惊讶而顿住,同时凭空出现的一把小太刀架上了摩西的脖子。
“大叔?”约瑟没想到房间里还有人。
“看来在你眼中,我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坏人,事到如今还要害你。”摩西反而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房间里多了个神出鬼没的人,也没有意识到小太刀锋利的刃口距离他的咽喉仅毫厘之差。
“别担心,我只是想看看她有多在乎你。”摩西抬起手,让枪口对着天花板,“约瑟,我这个做哥哥的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现在给你一句劝告:永远不要放过那些伤害过你的人。这是一个残酷丑陋的世界,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我一样,和你闹到非要死你我活的地步,抓到置你于死地的机会,还会良心发现,只是拿枪吓吓你。”
“不,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
摩西沉吟片刻:“是啊,你活得比我成功,我确实没有对你说教的资格。”接着指了指身后的真介,“他听得懂英语吗?”
“能听懂。”
“那么介意最后让我一个人待着吗?”摩西抬起眼看了看站在他背后的真介,“子弹把脑袋打开花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嗨!”真介收起刀,拉起约瑟,和他一起出去。
房门关上没多久,里面就传出枪声。不是空枪,因为真介已经像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豪华的舞厅,漂亮的吊灯,踩着昂贵的红色天鹅绒地毯,上了清漆的榉木扶手散发出柔和暗哑的光芒,老旧的木楼梯会随着脚步发出熟悉的吱嘎声。从小到大,约瑟曾无数次地从这个楼梯上走过,可是仅仅离开了两年,当年奥利维尔男爵府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仆人们已经在楼梯下面恭迎新主人,而玛丽•奥利维尔像是犯人等待法官审判一样看着他。
看到眼前的一切,约瑟只觉得滑稽:“留着你的男爵头衔吧,奥利维尔夫人,我不会抢走属于你儿子的任何东西。你的儿子是独子,他所有的遗产都是你的,如何处理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个水手,从来不曾和你们有过任何关系。”
天亮了,金黄色的光芒从窗子爬进来,在地上形成一团灿烂到让人无法*视的光,渐渐地把约瑟笼罩其中。
又是新的一天。
“人鱼号”,伙伴们,那才是约瑟的家。玛丽•奥利维尔和仆人们看着约瑟欣喜若狂地奔出奥利维尔男爵府,阳光穿透他的衣服,与他的头发融为一体,直到他整个人都消失在朝阳中,去属于他的天堂。
*****腥咸的海风,海鸥归巢的鸣叫,遮天蔽日的帆影,小小的船身上熟悉的“人鱼号”字样让约瑟像是看到了家。
还没有上船,就能听到甲板上热闹的声音。
约瑟娴熟地爬上船,就看到“人鱼号”的船员们在看热闹,顺手搭上路易斯的肩膀:“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那个二愣子‘罗宾汉’。船长给他弄了个护林官的职位,他就又自作多情了……”路易斯突然愣住,“约瑟?”
“怎么了?”约瑟回了路易斯一脸迷茫。
“约瑟,你……”路易斯突然一把揽过约瑟的肩膀,搓乱他的头发,“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们。船长,约瑟回来了。”
“回来就回……”菲泽塔忙着和伍德打嘴仗,直到话说出口,才发觉不对,“约瑟,你怎么来了?奥利维尔男爵老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这里有奥利维尔男爵吗?”约瑟故意东张西望,假装听不懂她的话,“我只记得我是‘人鱼号’的船员。”
“你……”
“没错,我把男爵头衔和奥利维尔家的财产都留给了玛丽•奥利维尔夫人。她毕竟年纪大了,比我更需要钱,而我重新一无所有。”约瑟抓着菲泽塔的肩膀,“船长,愿意收留我吗?”
菲泽塔想了想:“凯撒,又有新来的了。”
“新来的,打杂。”凯撒把刷子、水桶扔给约瑟。
约瑟接住凯撒扔过来的东西:“大叔,请多关照了。”
“嗨……”
众人各归各位,伍德却看不懂了:“你就这么对你的男宠,他们还都肯要你?”
甲板上一下子鸦雀无声。
当初大家是为了帮范撬掉情敌,才背着菲泽塔编了一通谎话,演了一出闹剧,这二愣子居然到现在还信以为真。
“啊……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菲泽塔一一环视“人鱼号”上的众船员,“我的‘男宠’们。”
“我可没参与。”罗宾很不顾道义地扔下范,自己开溜了。
“放心吧,我都知道了。”菲泽塔继续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剩下的几个,“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十几个男宠……”就在众人胆战心惊时,她后面的话却是,“这么好玩的事,你们都不知道叫我回来一起玩。哎呀,十几个男宠,真是让人向往的生活啊。对吧,‘大哥’?”
范的脸色立刻绿了。
“吵了架以后都不知道来找我解释,不在乎了是吧?”菲泽塔继续刺激他,“好吧,夫君们,今晚谁侍寝?”
众人面面相觑。
菲泽塔扫视了一下船员们,接着注意到他们的正中间:“米迦勒,你来?”
大家这才发现甲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身影,正高高地举着肉嘟嘟的小手。
“米迦勒,你愿意娶我?”
米迦勒很认真地点头:“喜欢姐姐。”
“太好了,以后结了婚也不用改姓氏,还可以弄个公爵夫人的头衔玩玩。”菲泽塔抱起米迦勒,“走,我们去问问你的父母是不是同意。”
米迦勒勾上菲泽塔的脖子,还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船长,你不觉得那个太小了吗?”奥尼恩问了一句。
“你倒是足够大了。”菲泽塔貌似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奥尼恩,“不给你生个孩子,就不给我做孕妇餐?好啊,我们试试怎么样?”说着冷不防吻了他。
奥尼恩的脸立刻红到脖子根。
米迦勒很不满意菲泽塔去亲别人,硬把她的头扳回来。
“吃醋了?”菲泽塔颠了颠身上的米迦勒,“果然比某块连吃醋都不会的木头好。”
米迦勒表示同意。
“米迦勒,要是再不放开姐姐,以后就没人给你换尿布喽。”路易斯冷不防推了一把身边的人,“老兄,你也是。再不上,老婆可就要被小屁孩抢走了。”却没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约瑟和范换了个位置。
船本来就在海面上微微颠簸,要站稳都不容易。约瑟被路易斯推得失去平衡,直接往前扑过去,同时菲泽塔听到后面传来叫声,回过头,接着就被扑倒,强吻,发觉原来比起被“尼可”扑倒,一个大男人压在身上的感觉重多了。
天地良心,约瑟不是故意的。
“你打算压到什么时候?”
约瑟连忙跳起来,顺便扶菲泽塔起身,想不到她咂了咂嘴:“味道好像还不错。”又给了他一个吻,才带着一脸坏笑走进船舱扬长而去。
约瑟听到有人的指关节被扳得“咯咯”直响的声音:“范,这是误会,误会。我和船长之间没什么的,真的,我……”
马修和往常一样在医务室看书,桌上放着红茶和小饼干,海风夹杂着甲板上各种让人惨不忍闻的声音。“人鱼号”上又是平静得鸡飞狗跳的一天。
注释:(1)指以国王名义颁发的、授以爵位或俸禄的敕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