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因为不熟悉崔斯特地形，两个人只能哪儿有路就把车往哪儿开，这对于被追击的一方而言非常不利。
在敌人的车影已经能远远望见的时候，突然有一辆机车从他们右边的路口急速驶来，后边还跟着一辆轿车。
莱恩对雷蒙喝道，就在雷蒙把身子弓下去的那一刹那，他举起了火焰喷射器。
熊熊的烈火呼啸着扑向机车上的人，场面触目惊心。即使是钢铁也未必受得了这种程度的高温，何况是人的身体。
火焰还没散去，对方已经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而跟在后面的那辆车从骑手身上碾过去之后，也被横尸地上的机车绊了个四脚朝天。
雷蒙由衷地赞了一声，自己也不敢怠慢地向追尾的敌人发起攻击。
刚刚射出两枚硫酸弹，对方也从车内向他们展开了机qiang扫射。
子弹密集，雷蒙不得不退回座位里，对莱恩大声叫道：「这样不行！他们的火力太强了！」
莱恩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前方路面出现了几道长长的石阶，他握紧方向盘，掌握好油门，车子从阶梯上凶猛地驰骋了下去。
终于回到地面上，雷蒙忍不住按了几下肚子，后怕地说：「差点儿把我胃里的东西都给颠出来。」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们所在的空地左右两边都围着厚厚的石墙，后边是刚刚下来的阶梯，而前边则是一座教堂——他们走进了一条死路。
这时再怎么惊呼或者叹息都没有用了，除非车上能长出一双翅膀来，否则，就是无路可逃。
在来到教堂跟前时，莱恩踩下了急刹车。一声长长的轮胎磨擦地面的刺耳噪音过后，前两秒还在飞驰的车子停住了，彻底失去了生气。
刚听见莱恩说了这句话，雷蒙又听到身后似乎有不寻常的风声嘶嘶地袭来。
他感觉到莱恩身子一动，似乎是甩了一下手臂，随即他就被莱恩扯下车，一步不停地向教堂里面跑去。
为了避免被很快就将追尾过来的敌人扫射，他们一进教堂就拐向右边墙角，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辈子。
到了这里，谁都清楚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这所教堂，就是他们的末路。
雷蒙忍耐了一小会儿，见莱恩始终没有动静，外边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他实在憋不下去了，提起榴弹发射器朝门口跑了回去，莱恩根本没办法阻止。
刚跑到门口，雷蒙就像被石化剂注射了一样当场僵住，忘了该怎么动弹。
在教堂外的空地上，他看到一场激烈的交战。一方，是刚才追击他们的人造人；而另一方，那些脸孔他虽然不认识，但对于他们身上的衣服却是再熟悉不过。
那是特种部队的军服。
握着武器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他惊讶不已地喃喃自语着：「特种兵？见鬼！是尼古拉斯的人吗？」
这时莱恩也走了过来，并没有去留意教堂外的战况，而是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去。
他的音量很低，勉勉强强传进雷蒙的耳朵里，「是尼古拉斯的支持部队。雷蒙，没事了。我们安全了。过来吧，当心挨着流弹。」
「是……没事了……」
雷蒙越想越胡涂，困惑地问，「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的部队为什么会突然从天而降？」
莱恩咬了咬牙关，微喘着气向他解释：「那个激光引导定位仪，其实是一个跟踪定位仪。尼古拉斯就是通过它获知我们的位置。」
雷蒙呆了呆，脑子里猛地一动，省悟了什么。
「我明白了。」他猜测着说，「你之前所说的赌并不是赌的我们的命或是别的东西，而是一场跟尼古拉斯之间的赌对吗？」
「没错，就是这样。」
莱恩回看了他一眼，吃力地说，「我和他存在着一点误会。这次他赌的就是对我的信任，看我会不会驱车逃跑；而我赌的就是他的人心了，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派人增援。」
「原来是这样……」
雷蒙终于理清了一切头绪，再看看外边的情形，忍不住发出惊叹，「我的上帝，16mm口径机关qiang？他们能把这群人造人扫得粉碎！」
战局到这里，基本上输赢已经定了下来，雷蒙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算那家伙有点儿人xing……」
他咕哝着，走到莱恩面前想要牵起他的手，不料被莱恩大吼了一声：「不要碰我！」把他狠狠地推开了。
毫无防备的雷蒙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突然，目光在他的右手定结。
那前半截手臂都牢牢地包裹着一层晶白的微粒，并且正在由下向上延伸，尽管速度很慢，但肉眼还是能够捕捉。
雷蒙深受冲击，下车前的那一段看似微不足道的插曲猛然间涌了回来。不需要莱恩再向他说明什么，他已经能在脑海里生动地Repeat当时的画面。
一枚急冻弹瞄准他的后背飞来，他只听见了它的声音，而莱恩则看见了它的踪影，由于没有其它选择于是莱恩伸出手臂，把它挥到了一边。
一切都只是几秒钟之内的事，快到他根本无从发觉。
然而莱恩却确确实实是被急冻微粒缠上了。
「不。天哪，不……」
根本想都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雷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本能反应地想去碰触莱恩的手，但再次被推开了。
莱恩的声音柔软了下来，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会被感染的。」
雷蒙呆呆地站在原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微弱的语音嗫嚅着。
「你……你不会有事的，对吗？你挨过那么多qiang都安然无恙，这回肯定也算不上什么吧？」
他的心里是茫然的，只能这样反复企求。
但遗憾的是，莱恩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对他满不在乎地微笑或者点头。
笑尽管是笑了，但能看得出嘴角扬得十分牵强，「恐怕这次是不行了……」莱恩说，一句话好像朝他心脏上给了狠狠一拳。
「大概要让你失望了。」莱恩的眉头轻轻皱着，被一寸一寸冰冻的感觉并不是麻木的。他的手很痛，非常非常的痛，仿佛随时可能裂开一般。
他可以使用HW阻隔痛觉，但此时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的身体也只是一具人类身体，虽然已经尽量提升血液的流速使体表温度增高，但还是抑制不了它的扩散。」
「用热水呢？可以溶化它吗？」雷蒙不肯放弃，他心里希望的光还没有熄灭——尽管只剩微渺的一丝丝。
「不行。」莱恩摇头，「这不是普通的冰，不可能说溶就溶。何况如果真的那么做了，说不定会整个儿炸开吧。」
「那就砍掉这只手啊！」这已经是雷蒙最后能想到的办法了。他不在乎莱恩是缺胳膊还是断腿，只要他还活着，能对自己开口说话，这就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莱恩依然用摇头回绝了他，「雷蒙，你应该明白我是怎样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残缺不全，尤其是在你面前，否则我宁愿永远消失。」
他顿了顿，知道雷蒙接下来会说什么，他慢慢地摇着头。
「不要想着安装假肢，我的身体不会接受本体以外的资源。HW对异类的排斥力太巨大了。」
「不能把HW取出来吗？」
「它就像脊髓一样根植在我的脊椎里，和中枢神经紧密相连。取出它，等于变相杀死我。」
雷蒙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还有力气站在这儿。
他的内心空间渐渐黑暗了，一种叫作『绝望』的情感汹涌着浮了上来，他竭尽全力地驱赶，但阻止不了它的泛滥。
「不，我不接受……」他哽咽着说，表情像要哭出来了，这辈子他从没有过这么彷徨无助的时候，他觉得天似乎都要塌下来了。
「莱恩，别放弃，就算是为了我，不要放弃好吗？求你了……」
莱恩凝视着他，强忍着剧痛，把脸上的笑表现得轻松自然，「你看，我这不是还在你的身边吗？不管到哪儿，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若无其事般地说着，他用没有被冰冻的那只手从雷蒙的腰间抽出一只手qiang，把它举到雷蒙眼底。
他一个字一个字，坚定地说，「雷蒙，把qiang拿起来，瞄准我的额头，然后开qiang。」
雷蒙猛地一惊，瞪着莱恩已经被冻过了大半的手臂，他的思想好像也跟着被冰冻，不断有碎片掉落下来深深地扎进脑髓里。
他抱住疼痛欲裂的头颅，嘶声低吼着：「不！你怎么能叫我动手杀你？不！我做不到，我也他妈的不想做！」
「我希望由你来动手！」
莱恩严厉地大喝一声，几乎把那具已经脆弱不堪的灵魂通体粉碎了。
看着雷蒙痛苦扭曲的脸，他再次放软了语调，温柔地说：「你知道的，雷蒙，我是因为你才得到生命，所以我希望也能由你来把它结束。而且……」
他轻轻笑了一下，有种超脱自然的宁静。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在冷冰冰的实验室里诞生，能够死在凝聚着人们的美好祈祷的教堂里，我觉得很温暖，再也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可是杀死你对我而言，再没有比它更痛苦的事。」雷蒙说，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调了。
他不能理解莱恩所说的感受。
也许他只是不想理解。
如今他能做的只有哀求，「莱恩，求你不要逼我，我不能……」
「难道你想看到我像那天的猫那样浑身冻僵，然后炸成碎片吗？」莱恩打断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满是不容转圜的强硬。
雷蒙不由得怔了一下，想起当时那惨不忍睹的情景，看着莱恩正在逐渐被冰封的肩膀，他生平头一次感到了比身临死亡更加强烈的恐惧和痛苦。
透明的**从他眼眶里滑落，一滴在莱恩腿上就迅速地渗进了军裤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紧紧揪着衣襟，把自己的皮肉也揪了进去，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我痛恨我自己……」他哭着说，「为什么我总是让你受折磨？为什么……」
看着他湿润的脸庞，莱恩深深地被震动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雷蒙掉泪。
在所有人的眼里，自一出生就是上天的宠儿的雷蒙，永远都是那么活力四射，无拘无束，就像太阳一般火热而耀眼。
可是现在他却哭了，为了一个自己的复制品，一个伤害过他无数次的人造人。
这一刻，莱恩多么后悔过去曾经对他做出的事。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一定会从一开始就好好地珍惜这个人。这样即使他死了，也不会留下任何遗憾。
「别说傻话了，你是无辜的。」
莱恩真挚地说，没被冰冻的那只手小心地擦拭着他的脸颊，手指在轻轻颤抖着。
「虽然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感激着你，没有你就不会有我，我更加不会知道，原来对一个人倾注感情的感觉这么好。雷蒙，这一切都因为有你在。你要明白，我的生命是由你和那些科学家共同赋予，但是能够让我有——我的心脏在跳动，我是有灵魂的——这种感觉的人，只有你。」
他的言语产生了比预计中更大的效用，他看到雷蒙的状态逐渐趋于平静，于是再次把qiang举到雷蒙面前，吐字艰难地说：「雷蒙，我马上就无法讲话了，太可悲了，开qiang吧。」
雷蒙不言不语，手掌**般地**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按捺着想要嘶吼的冲动，终于把qiang接了过来。
急冻微粒已经扩散到莱恩的颈上，还在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生命力，但是他的神情依然顽强，似乎死亡也无法打败他。
至今雷蒙还清楚记得，第一次他和莱恩见面，道尔顿司令把他们俩分别作了介绍之后，他向莱恩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你的眼睛是金色的啊？
为了能够迎视太阳——这就是莱恩给出的答案。
太阳在金色的时候是最强烈刺目的，人的眼睛根本不能直视，然而莱恩却说要挑战它。
那时他还不理解，但现在他懂了，其实莱恩真正想要挑战的，是他。因为莱恩把他当作另一个自己。
顽强的人总是以超越自己为目标。
到了今天，莱恩可以说是成功了，并且非常成功。
他所挑战的人，输给了自己的复制品，输得彻彻底底。
因为他爱上了他。
直到最后一刻，莱恩仍然是位赢家。
雷蒙忽然笑了，他为自己的爱人感到无比骄傲。
他弯下身，在对方即将被冰封的唇上轻柔地吻了一下，声音里充满深情：「莱恩，如果人真的有灵魂能够转生，我希望下辈子我是你的哥哥，由我来照顾你，保护你。」
「……好。」莱恩回以了一个微笑，「我接受。」
雷蒙重新直起腰，黑色qiang口缓缓地对准了莱恩的额心。
砰！
一声qiang响，在空旷的教堂里留下了浑厚的回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