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钰觉得自己耳朵肯定出问题了,要不就是雾兰在说瞎话。

小产?傍晚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会忽然小产!

他绝不相信,这肯定是阿愿恨他,为了气他、报复他而编的谎话。

一定是这样。

唐慎钰疯了似的冲出去,这会儿大雨未歇,瓢泼似的,炸雷阵阵袭来,他直主殿那边跑去,这次,没人阻挠他了。

刚奔到院子,他就愣住了。

天浓墨般黑,主殿灯火通明,乱糟糟的,侍女们脚底匆忙,端着纱布、滚水往殿里走,亦有人从里头出来。

这一进一出,缺了调度,一个端着铜盆的婢女被撞倒了,盆子里泡着条沾了血的手巾,红色的水撒了一地……

两个侍女相互指责谩骂:

“没长眼睛哪,赶紧让开,别让冷风钻进去了,若是冻着了殿下,让你全家吃瓜落儿!”

“你敢骂我,邵总管都没骂过我呢!你知道我姑妈是谁么,她可伺候过胡太后!”

“还提什么太后,赶紧把总管和雾兰姐姐请来吧,我看里头不太好。”

……

唐慎钰就这般站在院正中,他的心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一点一点往下沉,脸是冷的,眼泪是热的。

怎么会这样。

他昨天才知道自己要有孩子了,怎么才一天就没了。

流那么多血,她该多疼。

唐慎钰仰起头,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这就是报应吗?

如果是,那以后就报应在他身上,别再折磨那个小姑娘了。

……

过了许久,雨渐渐变小,正殿里的忙乱也消停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天上零星飘几点雨,石缝里的蛐蛐儿被泡了一整天,如今终于能喘口气,窸窸窣窣地鸣叫着。

这时,邵俞从正殿里出来了,他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姜汤,臂弯跨着条干手巾,急步行了下来。

抬眼瞧去,唐大人这会儿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头发和衣角还往下滴着水珠,脸色极差,眼睛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颓丧又悲伤,仿佛一推就能倒似的。

“唉。”邵俞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双手把姜汤捧过去,谁料唐大人躲开了。邵俞自顾自地用手巾给大人擦头发和脸,“您这是何必呢,秋里的雨毒。”

“她……”唐慎钰声音嘶哑,怔怔地望着正殿:“她还好么?”

邵俞摇头叹:“正哭着,殿下很珍惜这个孩子。”

“去看看她吧。”邵俞手按在男人肩膀上,低声道:“陛下很快就到,以后,您怕是很难再见到殿下了。”

唐慎钰身形晃动,往前走了半步,忽然停下了。

邵俞见男人这副模样,唇角浮抹难以察觉的笑,很快消失不见。

“大人……”邵俞面含犹豫,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唐慎钰望向邵俞,问。

邵俞忖了忖,从怀里掏出枚平安扣,玉质温润,红绳子褪了点色,显然是被人贴身戴了许久,“殿下让奴婢将平安扣还给您。”

唐慎钰心如刀绞,鼻子酸堵得厉害,手颤抖着拿走平安扣,“她有没有说什么?”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

唐慎钰扭头望去,前方火光闪烁,来了三十多个全副铠甲的威武营亲卫军,而最前头的正是皇帝。

赵宗吉骑着汗血马,头戴二龙戏珠金冠,显然是焦急赶过来的,发髻被颠散了,披风早都湿透了,面颊少有些红,大口喘着气。

宗吉利落下马,解下披风,丢在随行的黄忠全身上,挥手叫亲卫军退下。他攥着马鞭跑过来,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唐慎钰,眉头蹙起,什么话都没说,径直朝正殿奔去。

刚进去,一股血腥味就迎面扑来,太监和宫人们早都跪下了,孙院判连是个五十多岁的花眼男人,这会儿大气儿都不敢喘,俯身跪在绣床边,身子瑟瑟发抖。

宗吉疾步奔过去,他轻轻掀开纱帘,看见阿姐的那瞬,眼泪就下来了。她睡着了,小脸苍白如纸,眉头痛苦地皱着,眼边还残存着泪,整个人凹陷进厚软的床里,气若悬丝。

“阿……”宗吉抿住唇,没敢叫醒阿姐,他放下帘子,给雾兰使了个眼色,让她好好守着公主,随之,他足尖点了下孙太医,轻手轻脚地退出正殿。

刚出去,黄忠权就捧着驱寒汤过来了,温声道:“陛下,您淋了雨,快喝口汤祛下寒。”

宗吉心里窝着火,恨得要拂掉这狗屁汤药,又怕玉碗落地声惊醒了阿姐。他忍着怒火,吩咐黄忠全,把相关人都带到隔壁的院子里。

此时正值子夜,黑云散去,狼牙月冒出头来,带了几许清秋的冷意。

宗吉俊脸阴沉着,阔步走在最头里,行至台阶下时停下脚步,刚转过身,就瞧见唐慎钰等人跟过来了,皆跪下地上。

最近他忙着陪伴皇后,疏忽了阿姐这边,昨日听公主府的侍卫总管来报,说阿姐似乎和唐慎钰发生了龃龉,不许唐慎钰接近一步,后更是连夜出城去了鸣芳苑。

下午的时候,侍卫总管派人回来报,说阿姐落了水,而唐慎钰受伤颇重,急宣了孙太医。

宗吉冷眼看向唐慎钰,这人面如黄蜡,好像被抽了魂魄,狼狈得很,浑身湿透了,袖子紧贴在胳膊上,肩窝和小臂都出了血,确实受了重伤。

这时,黄忠全搬了把罗汉椅来。

宗吉怒喝了声:“没眼色的东西,拿走!”他走到孙太医跟前,冷声问:“公主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太医受裴提督密令里下了药,本就心虚,这会子腿软得要命,都磕巴了,“回、回陛下,微臣昨日给、给殿下诊诊诊出了喜脉,这个孕妇最忌心情大起大落,殿下今日悲痛欲绝,后、后头落了水,受了寒,那会儿……就小产了。”

“没用的东西!”宗吉宽袖打向孙太医的脸,叱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既诊出了喜脉,为何不第一时间给朕报!朕信任你,当初将公主的身子交给你调理,你竟让她受了这么大的罪!”

“臣该死,臣该死!”孙太医以头砸地,不多时,额头就见了红。

宗吉剜了眼孙太医,走向唐慎钰,他心里窝着火,忽然一脚踹向男人的肩膀,顿时,唐慎钰的伤就裂开,肩头慢慢被渗出的血染红。

“虽然朕准许公主和你腊月初八大婚,但,不代表你可以胡来。”

唐慎钰俯身叩首:“臣有罪。”

“你自然有罪!”宗吉冷声喝道:“说,公主为何生了这么大的气?她性情温和,一定是你做错事了。”

唐慎钰不敢抬头,真正的缘故说出来,他死不足惜,可阿愿也会没命。

他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不说话?”宗吉目光移动,落在跪着的邵俞身上,“你是公主府大总管,平日里和公主寸步不离,你说。”

“这、这……”邵俞眼珠子左右乱看,和唐慎钰有了个短暂的眼神交流。

“说!”宗吉龙颜大怒。

邵俞吓得立马伏下身,想了想,磕磕巴巴道:“殿下许、许是恨唐大人和褚家小姐没有断干净。”

唐慎钰暗松了口气。

宗吉蹙眉,他印象里,六月的时候唐慎钰就把这门亲事了干净了。瑞世子向太后请旨,要送褚流绪回扬州,说当初是他做这个媒,如今也该由他去交割清楚。听说,那褚流绪已经远嫁幽州了,怎么又生出是非!

“怎么回事?!”宗吉冷着脸叱问。

唐慎钰面含痛苦,磕了个头:“褚小姐深恨臣,见不得臣尚公主,就在走的时候给臣下了药,臣,臣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唐慎钰知道,应该将事情说的更过分一点,才能将留芳县真相遮掩过去:“臣,臣左思右想,怕她将来出现惹公主不快,索性,就、就有意纳她为妾。”

宗吉这下明白了。

六月的事,八月才说,怨不得阿姐会生气。

“肮脏的东西!”宗吉恨得啐了口,忽地瞧见唐慎钰手里攥着块平安扣,心里更了然,他走过去,一把将平安扣夺走,用力掼在地上,瞬间,平安扣就碎成两半。

宗吉紧紧攥住马鞭,挽起袖子,扬起手,用力抽下来,第一鞭就抽在唐慎钰的嘴上,就算打死这薄情糊涂的畜生,都不足以抚慰阿姐小产受伤的心。

“你知道她是个至情至性的痴人,怎么敢伤她!”宗吉毫不留情地抽打,骂道:“当初佛堂事后,你虽行事不端,好歹还挺身而出护着她,朕还当你是个良人,没想到竟做出这种事!既然那女子狠毒刁钻,枉你还是朝廷高官,竟黏黏糊糊处理不干净!“

唐慎钰跪得端端直直的,承受着天子之怒。

这是他该受的,是他欠沈小姐和阿愿的。

“你太让朕失望了!”宗吉气恨道:“你既然有心纳妾,说明你早都和褚流绪之间不干不净,心里又要高攀公主,这才要托瑞世子把人送走,你太工于算计,太过薄情寡义!”

宗吉也不知道自己抽了多少鞭子,只瞧见唐慎钰身上的袍子都被抽烂了,脸和身上多了几十条血痕,他累得连退了几步,推开过来扶他的黄忠全,用马鞭指向唐慎钰:“朕的阿姐,可不是宅门里忍辱负重的太太、夫人,她不会和旁的女子共用一个男人。朕当初就看不上你,现在依旧这么判定,你配不上朕的阿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你行事这样糟污糊涂,看来不适合做指挥同知,现在立即给朕滚,最近不要再出现在朕和公主的眼前,滚回家闭门思过去。”

宗吉转身,环顾了圈周遭跪着的奴婢:“至于公主府的下人,不能护好主子,杖责、掌嘴,你们先侍奉公主,等公主身子好些后,立马执行!都管好自己的嘴,今日之事,谁若是泄露出去半句,或是私下里议论,当心朕诛了谁的九族!”

说罢这话,宗吉扔掉马鞭,匆匆朝隔壁院去了。

唐慎钰寥落地瘫跪在地,心里空落落的,只觉得讽刺得很,当初他想法设法把褚流绪的陷害处理干净,而今,竟又要拎出来,替他的罪孽做遮掩。

……

这边,主殿。

夜已深,夜虫累得躲在落叶下,百花经历了风吹雨打,耷拉着脑袋睡去。

殿里安静得很,宗吉素来惧热,但顾及着阿姐,特特叫人端了个火盆进来。他已经换了衣裳,此时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脸上的疲惫甚浓,胳膊撑在椅子沿儿,手不住地揉发痛的太阳穴,深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宗吉听见绣床那边传来痛苦的闷哼,他立马惊醒,急忙坐到床边去,果然看见阿姐醒了,她眼睛半睁,虚弱地呼吸着。

“你、你是……”

春愿头还晕着,只瞧见跟前坐着个清俊高贵的男子,一时间没认出是谁。

才一夜的功夫,她好像经历了十几年般。

还记得那会儿好像下着雨,孙太医给她请了第三遍平安脉,扎了针,她喝了保胎药,刚睡下没一会儿,肚子就疼得要命,身下暖烘烘的,浸湿了她的亵裤。

她疼得晕过去两次,只能看见床边趴着好多嬷嬷,给她换衣、处理……

原来,小产这么痛。

原来,小姐当初是这样痛。

春愿觉得肚子里好像少了什么,空落落的,她又哭了,泪眼模糊间,她看见那个清俊高贵的男子凑过来,用帕子给她擦泪,柔声哄:“阿姐,别哭,朕来了。”

阿姐……

春愿想起了,清醒了很多,是宗吉来了。

“宗吉……”春愿双手死死地抓住宗吉的手,她知道自己不该哭,不该让宗吉担心,可就是很委屈,很难受。

“别怕,朕来了。”宗吉眼圈红了,心疼得落泪了,轻抚着阿姐的肩膀,柔声劝,“小月里不能哭,听话阿姐,别哭了。”

“嗯。”春愿点头。

忽地,她又想起了小姐,心里的愧疚和痛苦都要淹没她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宗吉这样厚待,忙松开宗吉的手。

谁知,宗吉反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别难过,朕已经替你教训过那个负心人了。”

“嗯?”春愿有些不解。

宗吉叹了口气,冷哼了声:“朕都知道了,他和褚流绪六月发生的脏事,竟还想纳妾?好大胆子!”

春愿瞬间了然。

姓唐的应当是拿褚流绪出来当幌子,来遮掩他的失职,他表弟的罪孽,以及,她假冒公主……

“陛下,我,我……”春愿挣扎着要起来,她觉得不该再骗宗吉了,一定要给他说清楚真相,可若是说了,周予安死不足惜,她早都想去陪小姐了,姓唐的……

春愿软软跌在**,她恨死自己了,她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宗吉,忽然,小腹又传来阵痛,底下的伤好像裂了,往出流血。’

“怎么了?”宗吉担忧不已:“朕这就宣太医。”

“别。”春愿拉住宗吉,“我没事。”

就这么痛着吧,就当给小姐赎罪了。

春愿泪如雨下,拳头紧紧攥住,望着宗吉,“你会不会特看不起我,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幅德行。”

“怎么会。”宗吉替阿姐掖好被子,扭头啐了口,“错的是他,朕是心疼你,朕又恨自己被俗事缠身,没能保护好你。”

“别这么说。”春愿心痛如刀割,哽咽着问,“阿弟,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又瞎说了。”

宗吉从床边的矮几端起止疼药,把帕子垫在阿姐脖子里,舀了勺药,吹凉了,俯身喂给阿姐,“你要快快好起来,朕给你挑个好驸马。”

春愿把药咽进去:“我不想嫁人了。”

宗吉高昂起下巴:“那就不嫁了,朕养得起你!”

春愿破涕一笑,忽又心事重重起来,她望着宗吉,“阿弟,如果将来我做错了事,惹你生气,你一定要恨我,千万不要心软,答应我。”

“朕不会恨你。”宗吉柔声道:“你是朕的阿姐啊,是朕一母同胞的姐姐,你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朕都会原谅你。”

春愿心里说,不,你不会原谅我的。

“我……”春愿定定地望着宗吉,“将来,我想一个人离开长安。”

“去哪里?”宗吉又给阿姐喂了口药。

“清鹤县。”春愿脱口而出。

“朕还以为你会去留芳县,或者回你的本籍福宁县哩。”宗吉笑着问:“清鹤县是哪里?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春愿想起了那个性子泼辣,有侠气的女人,“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安葬着我的……挚友。”

“这样啊。”宗吉点了点头,他虽说与阿姐相认不足一年,但了解她,绝不贪慕荣华富贵,是个性情中人。“看来那位挚友,对你很重要了。”

“嗯。”春愿点头。

“可是怎么办。”宗吉孩子似的扁着嘴,“朕不想阿姐走。”

宗吉搅动着药,自嘲一笑:“朕大概是最没用的皇帝,外要应付各怀鬼胎的朝臣,内要防着厉害的母亲,保护不了妻子和阿姐……”

春愿猛地记起裴肆晌午时说了句,说皇后小产了。

“皇后怎么也小月了?”春愿忙问。

宗吉将银勺子掷进碗里,“还不是贵妃闹的,妒忌朕独宠豆豆,三天两头的生事,豆豆是个心宽能容事的人,不与她计较,那贱人越发不知天高地厚,撺掇着豆豆的那心窄糊涂的长姐,谋害豆豆。”

“后来呢?”春愿紧张地问。

“朕绝不容许人这般不分尊卑,谋害朕的发妻。”宗吉沉着脸,“朕要处死那贱人,皇后跪在雨地里求情。朕心疼豆豆,勒令郭家那混账长女剃发出家,一辈子吃斋念佛赎罪。今儿褫夺了贵妃封号,贬为庶人,永不许出现在朕眼前,她父亲的爵位也一并削去,族人三十年不许科考。”

春愿叹了口气。

她这边已经够乌烟瘴气了,没想到宗吉那边也水深火热。

“所以啊……”宗吉摩挲着阿姐冰凉的手,苦笑:“你不要离开朕,你要是走了,朕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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