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慧死在了柔羌。

竹林本是风景绝佳的静谧场所, 十多天也没有一个人路过。庙里的和尚见了慧和那女魔头双双消失,都以为他们偷偷私奔了。

尸体暴露在野外,野狼过来嗅了嗅, 嫌弃太焦糊, 不堪下咽, 掉头走了。

一行行小蚂蚁在他尸身上爬来爬去,搬运粮食。

下雨了,冲刷在他尸体上。

天又晴,阳光暴晒在他尸体上。

肉身腐烂, 了慧被禁锢的灵魂超脱,浑浑噩噩,看清了一切。

是沈迦玉故意害他的。

了慧的魂儿独自站在竹林中, 恍然生恨。

他不晓得, 自己这些年苦苦修行, 又坐了这么多善事究竟是为什么。

作为僧人他非是正常圆寂的, 非但不能成佛,反而成为恶鬼。

了慧的亡魂看到了沈迦玉的结局。

她执意前往柔羌皇宫复仇, 最后力斩皇宫一百勇士,和国王双双同归于尽而死。死时,她唇角畅快地笑,仿佛大仇得报, 笼罩在她额头的怨气消了。

她再无牵挂, 可以下轮回好好做人了。

了慧却看了看自己头顶, 怨气通天, 氤氲着黑云。

佛子的魂儿来到佛前, 对佛三叩首。

他眸中溢满了泪水, 他在佛前, 拿起了屠刀。

他终于明白,什么是沈迦玉口中所说的“愚善”。

沈迦玉不用复仇,他的复仇要开始了。

极度的怨念和幽恨侵蚀佛子内心,使他本来纯洁的个性千疮百孔,溢满毒液。手腕,计谋,暗害……这些曾经他深深迷茫的东西仿佛一瞬间就精通了,他忽然晓得了如何使用心机得到自己想的东西,如何送碍眼的人下地狱,如何不动声色地编一张网……把猎物杀到手。

佛子堕落了。

重来一世,身份性命都跟着转变。

了慧不知道姓什么好,便随沈迦玉也姓了沈,投生到一户姓沈的人家,名字叫作沈舟颐。

他长出了漆黑柔顺的头发,从小家人送他去书院读书,希望他科举有成,光宗耀祖。

沈舟颐的心却不在写八股文上,他晓得,自己此生别无它图,唯有找到同样重生的沈迦玉复仇。

闲暇时,他也会摆弄摆弄药材,延续他前世的爱好。

当佛子长出头发,经商,读书,贩药,喝酒吃肉融入世俗,佛子也便不再是佛子。

沈舟颐重生后一直活在爱与恨的纠结中,抛弃了曾经让沈迦玉嗤之以鼻的“愚善”。

从呀呀学语的孩童长成少年郎,沈舟颐保存着前世的记忆。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很大的刺激,乃至性情大变,自此开始色、欲、恶都沾。

钱,他还做生意赚得许多钱。

转世的沈迦玉很快就被他找到,今生她洗去暴戾,干干净净投生到一户贺姓的人家,大名叫做若冰。那家老太君喜爱她,又给她取了个爱称叫戋戋。

戋,便是小的意思。

她是贺家最小的爱女,因为聪明伶俐、冰雪可爱被贺家人捧在掌心上。

再无前世的颠沛流离,再无前世的狠辣与杀戮,她变成一个小家碧玉,安安宁宁一尘世少女,贺家的掌上明珠。

她活得可真洒脱、幸福。

贺沈两家是近邻,也是世交。从小戋戋就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叫表哥。

沈舟颐怎么能不冷笑。

前世,他曾许愿做他哥哥,不想还真做成了。他前世的心愿是守护她,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他只想把这颗明珠狠狠拽下来,踏进烂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像她前世那般。

她前世不是想和他结鸳盟吗,好,他娶。及笄那日,他便去贺家提亲。

贺老太君嫌他身份太卑微,没有功名在身,委婉回绝了他。

戋戋还和前世一样心高气傲得很,她的心上人是魏王府的世子爷,她要做世子夫人。

沈舟颐既不气沮,却不失望。

今生很长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对付她。他重生的目标就是她,既然好好求娶她不答应,那就别怪他暗地里动用招数。

于是求亲失败后,沈舟颐表面上装作一副心甘情愿放弃的模样,暗地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筹谋着如何棒打鸳鸯,拆散戋戋和世子爷。

他学会像前世的沈迦玉一样,找寻敌人的弱点。

戋戋身上的弱点很多,娇气,矫情,弱不禁风……今生她把一身武艺都丢了,可以说一张漂亮脸蛋和偶尔耍点小聪明外别无它长。

沈舟颐日复一日暗暗观察着她,不久就被他发现戋戋并非吴二娘子的亲生女儿,她原本投生到一个姓姚的妇人肚中。

那妇人原本在勾栏卖唱,恩客无数,戋戋的生父都搞不清楚是谁。她本来的名字应该是阿甜,市井妇人的女人,姚阿甜。

牵绊戋戋,竟变得如此简单。

沈舟颐一早发现月姬才是贺家真正的大小姐,便从勾栏里赎下月姬,悉心养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他在默默等待一个机会,揭发她的身世,将她纳入掌中。

跟贺家大爷一起外出经商,原是贺家大爷听闻自己的弟媳妇竟与邱老爷勾搭在一起,犯下丑事,一时急火攻心才去世的。

沈舟颐虽无心杀贺大爷,但贺家爷自己死了,他总要筹谋利用一番。

正好贺家失去了顶梁柱,他便趁此机会,盘算两家合并的计划。

后面的事就很分明了,他和戋戋一个爱一个不爱,一个要追一个要逃。

·

浑浑噩噩回忆着往事,沈舟颐愈来愈感慵困,半张身子似剥皮那么疼,火.辣辣的,全然使不上力气。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他睁不开眼睛,甚至呼吸为艰,意识在沦丧的边缘……他这是又死了吗?

真正死了之后魂魄是没有痛苦的,他试过。

所以他现在还活吗?

耳边传来殷切的呼唤:“沈兄!沈兄!你醒一醒?!你看看我,我是邱济楚啊!”

沈舟颐神思外游,难以归摄,倏然他双目涌入明光……呃,是邱济楚强行扒开他眼皮一条小缝儿。

“沈舟颐!”

邱济楚粗糙的手碰在他眼皮上,好不疼痛。他的皮肤被烧伤得太厉害,任何轻微的接触都可能使他肌肤剥落。

啪,邱济楚的手迅速被贺若雪打掉。

“你想害死舟颐哥哥吗?别乱动。”

哪有病人不睁眼,强行用手扒开眼皮的。

邱济楚委屈道:“我也想让舟颐早点醒来嘛。你那妹妹当真狼子野心,和晋惕那野男人私奔不说,竟还,竟用火……”

语声未尽便泣不成声。

贺若雪也跟着伤怀起来。

沈舟颐身心恍惚,他们后面的对话听不大清楚。

良久,有人给他敷药、灌清水、灌粥。一日三次,细心周到,耳边总是传来声声恳切的“沈兄!沈兄!”。

沈舟颐依旧不能睁眼,但却在一片黑暗中缓缓凝聚生命之力。

他不能死,就这么死了,和前世了慧有何差异?他的仇还没报完,他不甘心,不甘心……

邱济楚夫妻俩搬来椅凳,一边哄孩子一边照顾昏迷的沈舟颐。

邱济楚自责他没有好好学习医术,但凡他有沈舟颐十中之一的本事,也不至于活生生看着沈舟颐伤成这样而无能为力。

贺若雪悲伤拭泪:“戋戋……戋戋她何以狠心至此?”

邱济楚道:“晋惕手中捏着一张什么药方,生生把贺大爷死这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沈兄头上,造什么孽?”

外面的官兵在捉拿要犯沈舟颐,弄得他们在起火的永仁堂救下沉舟颐后,只敢把斯人藏在自己家中柴房里,连出去请郎中都不敢。

“舟颐哥哥会不会永远这么睡下去?”

夫妻俩齐齐念佛,祈祷菩萨保佑。

对于一个陷入沉眠之人,将他牵挂之人唤到枕边,或许对他苏醒有帮助。

可邱济楚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沈舟颐有什么挂怀之人,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那狠心肠的贺戋戋,贺戋戋还跟晋惕跑了。

夫妻俩虽然焦急,却半条妙法也无。

邱济楚唯有使出水磨功夫,滔滔不绝地在耳边喊“沈兄!沈兄!”,若雪也只好拿捏戋戋的声线,生生唤“舟颐哥哥”,期盼病人能早日动一动手指。

……

隔日,沈舟颐感觉有人在给自己擦脸、擦身子。

半张俊貌玉面,算是彻底毁了。

一只眼膜也在大火中被烧得脱落,即便苏醒也看不见东西了。

“给沈兄做一张面具。”

邱济楚念叨着,“他那么斯文的一个人,若醒来见到自己半张脸变成这副毁坏模样,定然难以接受。我们便让他戴着面具吧。”

“舟颐哥哥这右眼,还有这右臂……”

“瞎了,废了。”

贺若雪含泪嗔道:“你莫要胡说,你不学无术治不好眼睛,舟颐哥哥未必没有办法。他醒来只需给自己治伤一治,必定痊可。”

“医者不自医。他救不了自己的。”

“都怪戋戋!”

邱济楚夫妻俩又把沈舟颐托起来,掰开他的嘴,给他灌几口温粥。

“拿手绢来。”

昏迷的这几日沈舟颐面颊常自有泪痕,仿佛他昏迷着都一直在哭。

他究竟做了什么噩梦?

喂完了饭,夫妻俩一起将沈舟颐放下,重新上了一回药,掖好被角。

邱济楚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能不能醒来全看沈舟颐自己的求生意志。

“他太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吧。”

“他,一定会醒来的。”

……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牖,平静映照在屋内。

沈舟颐沉沉躺着。

了慧死了,沈迦玉死了。

噩梦结束了。

脑海如走马灯般上演前半生的悲欢离合,戋戋的巧笑,晋惕的怒目,贺老夫人的虚与委蛇,还有他和戋戋一起度过的那些或笑或悲的时光。

他手指动了动。

缓缓的,极其缓缓的,睁开一条眼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