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舟颐定然对戋戋还存有痴心妄想, 明明昨日说好的事情,这会儿又来抵赖推诿,根本于事无补。晋惕对这种行为很是轻蔑, 负隅顽抗, 拼死挣扎罢了。

这时戋戋也随之跨出门槛, 她素色的白裙,疲倦而生涩的眸子,睡意惺忪,瞥向眼前二男人, 还没从宵梦中完全醒过来。

她一出来,晋惕的目光就立即被牢牢吸引住。戋戋面颊上晕开几抹晨起的酡红,恰似一枝盛开的茉莉花, 观之令晋惕心痒难搔, 喉结暗暗滚动……这枝白茉莉, 以后会属于他吗?

晋惕千思万绪还如流水, 沈舟颐的手却不合时宜地绕至戋戋腰后方,打断道:“世子要迎娶的, 可是贺家三小姐,贺二爷与吴氏夫人的嫡次女贺若冰?”

晋惕咳嗽两声敛起旖思,神情端肃道:“明知故问。”

沈舟颐道:“那就请世子去贺小姐的院落接人吧,莫在我夫妻二人的庭院前聒噪。”

沈舟颐此言无异于悍然撕毁昨日的约定, 晋惕如何容得。

刹那间晋惕已拔剑出鞘, 同时将临稽府开具的嫁纳文书再次抛到沈舟颐面前, “你废什么话, 幺小姐就在这里, 我要接的人是戋戋。再敢阻挠, 管叫你人头落地。”

沈舟颐冷哂, 并不如何把晋惕此言放在心上,食指在戋戋滑腻的雪肤上打转儿,挑衅的意味昭然若揭。戋戋虚弱颤了颤,颈间还挂有几块深深浅浅的淤青,她捂着那些淤青,木讷而难堪地垂下头。

敢调戏她?晋惕看得怒发冲冠。

沈舟颐柔声对戋戋道:“妹妹你告诉他,你是贺府的幺小姐吗?”

戋戋眼瞳骤然收缩,愕然道:“你?你说过要保守这件事的……”

沈舟颐哄道:“那当然,咱们只说给世子听好不好,叫他晓得该娶的新娘是谁。”

晋惕听得云里雾里,极为委屈,失声道:“戋戋?怎么回事?”

……

三角恋是世界上最麻烦的关系。

三个人闹到贺家的前堂去,贺家长辈在堂上正襟危坐。

客人被强制请来,分别是姚珠娘、月姬、方生。

姚珠娘吓得瑟瑟跪在当场,满心以为自己勒索戋戋的事败露,女婿要杀人灭口。方生亦双腿打软颤。

贺老太君严声问:“舟颐,大清早的你把大家都聚过来,所为何事?”

十多年以前,吴家庶女吴暖笙高嫁给贺二爷。贺二爷身子骨单薄,虚火太旺,于夫妻人道之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婚后饶是吴暖笙拼了命吃补药,夫妻俩也只得个女胎贺若雪。

婆母贺老太君急盼二房有后,将生不出男娃的罪过悉数怪罪到吴暖笙头上,动辄打骂,站规矩,甚至叫贺二爷另纳妾室,只为添人进口。

贺二爷听从母亲的命令又纳几房妾室,都是腰润臀圆好生养的,然半年过去也徒然无功。贺老太君这才意识到有缺陷的是自己亲生儿子,好生懊恼悲愤。

吴暖笙嘴欠,偷偷嘲讽贺二爷是活太监以宣泄多年的怨气,正好被贺老太君听见,贺老太君便对吴暖笙恼之愈深,罚她也罚得更狠。贺二爷昏昏聩聩,也不敢忤逆母亲替媳妇说话。

吴暖笙饱受欺凌,在这个家全没地位,逼得没法才想到找儿时的青梅竹马邱爷“借种”。当年她和邱爷本来两情相悦,互有鸳盟之约,吴家父母嫌弃邱家清贫不如经商贩药的贺家,吴暖笙才误嫁贺二爷的。

吴暖笙和邱爷暗通了几次曲款,觉得彼此都很好,准备实行借种计划。不料那邱爷心脏有旧疾,不宜大喜大悲,在床帐间激动过度竟而暴毙而亡。吴暖笙吓得魂飞魄散,穿上衣服匆匆败走……然邱爷临死前圆瞪的眼珠子却再难在她脑海中磨灭。

彼时吴暖笙尚不知自己已经怀了贺二爷的孩子,邱爷的暴毙使她受惊过度,胎象紊乱,忧愧伤心夜夜做噩梦,加之调养不善,与贺老太君赌气,终于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产下死胎……还是个女儿,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瘦小干瘪,已没什么气息了。

吴暖笙知道,这个孩子是自己翻身的唯一机会。贺老太君本就视她为眼中钉,若叫贺老太君知道她在外面偷人不说还产下死胎,必然要将她浸猪笼……一不做二不休,南市贫民窟常有人牙子卖婴儿的,吴暖笙索性铤而走险,托陪嫁老嬷嬷买下与死胎同年同日出生的婴儿,意图瞒天过海。

她本想一步到位买个男婴的,但事不凑巧,匆忙之间老嬷嬷只寻到了女婴。且对方人家不是故意卖女儿的,穷得快要活活饿死才行此下策。吴暖笙急欲瞒过贺老太君的眼睛,女婴便女婴也买下。

卖女儿的这户人家是姚珠娘家,被贱卖的女婴便是戋戋,她那时的名字还乃姚珠娘取的土里土气的“阿甜”。吴暖笙把阿甜买到贺家后,佯装自己亲生,贺二爷依照家中子孙排叙齿,若雪,若雨……给这个女婴大名叫若冰。

若冰健康成长,凭借手段得到贺老太君喜爱,贺老太君便又赐给她一个爱称“戋戋”。锦衣玉食,珠圆玉润,她又生得甜美可爱,端地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姑娘,贺府的掌上明珠,全家人的爱宠与怜惜都悉数给予了她。

更巧合的是,戋戋到来不久,三方的夫人就怀孕生下男孩贺敏,兼之戋戋又舍身救过贺老太君,贺老太君认定戋戋是贺家全族的福星,对她宠爱更甚,捧着怕摔着,含着怕化了。宠她宠到沈舟颐本来是良婿,只因戋戋的一句不愿意,贺老太君便随随便便把沈舟颐拒婚了。

很长的时间里,戋戋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吴暖笙的亲生女儿。直到学堂的小伙伴嘲笑她长得和吴二夫人大相径庭,面相过于甜美而缺失稳重端庄,不像千金小姐倒像勾栏舞姬……戋戋哭着回来问吴暖笙,吴暖笙迫不得已才把真实身世吐露。

戋戋轰然,在得知自己只是一个市井穷妇之女时,天都要塌了。但无论她是谁的女儿,她都必须要把日子过下去,必须对贺老太君阿谀奉承,在这个家好好活着。

戋戋本是贫苦命,却误打误撞做贺家的明珠,享受了十多年本该属于另一个女子的荣华富贵。如今落在沈舟颐手中,想来也属风水轮流转的报应。

吴暖笙自己产下的那死胎,被嬷嬷用油纸裹着丢出贺府,就当从没生过。吴暖笙那时候尚不知道姚珠娘是个市侩的泼妇,今后会无穷无尽缠着贺家;也不知道自己那死胎其实并没死,只是暂时被羊水塞住七窍,哽着一口气哭不出来而已。

那死胎被丢弃后,先是被翻垃圾的乞丐看见,抱回家养几年,起名叫月姬,然后五两银子转卖给一位瘸腿秀才做童养媳;后来秀才家道中落,年幼的月姬无家可归,一张芙蓉面恰好被姚珠娘看中,姚珠娘便又收养她作义女。

待姚珠娘手头也缺钱了,将她转卖到勾栏……兜兜转转,辗转反复,最后阴差阳错被沈舟颐偶然捡到。

其时,沈舟颐刚被贺老太君拒婚,正处挫败,处心积虑地琢磨如何得到戋戋。

他见月姬的第一眼就觉得此女实在太像,太像吴暖笙与贺二爷了。

天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样貌的相似自然也大有根源可寻。

沈舟颐暗暗觉得月姬或许对他未来夺娶戋戋有用,便将月姬养在别院,派三四个丫鬟侍奉,每月给出大把大把的金银,让她过上大小姐般富庶而优渥的生活。

他虽救月姬目的不单纯,但他的确是月姬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中待她最好的,加之样貌英俊,月姬正处知慕少艾的年岁难免要爱上。

月姬入府后,贺老太君对月姬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全是因为月姬才是贺老太君的亲孙女之故。这种血脉相连的心灵感应,冒牌货戋戋再怎么假装谄媚奉承也达不到的。

此刻,晋惕口口声声要迎娶贺家幺小姐贺若冰,该娶的人自然是月姬。

一切都顺理成章。

戋戋本来就占据了人家大小姐的身份十几年,也该还给人家。

贺家前厅,当着全家的面,这些旧事被详详细细捅出来。

沈舟颐音色沙哑动人,娓娓道来,像在讲述完全虚构的故事。可好听音色的背后,这般赤.裸裸把某些人隐藏在最深处的伤疤揭开,完全没有任何情面可言。

故事中没有提到晋惕,晋惕是局外人。可他的反应比谁都失魂落魄。

晋惕听得声息全无,满腔情愫的热乎乎的心渐渐化为一片冰冷,他……他就如在迷雾中奔跑的孤狼,只会一个劲儿往前冲,堕入彀中,恍然梦中,而丝毫不觉……他傻,傻死了。

贺老太君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神经衰弱,已然晕厥过去。

贺家其他长辈,看向戋戋的目光亦不胜怪异,怪异中夹杂着暗火。

岂有此理,吴暖笙那个少廉寡耻、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对得起贺家列祖列宗,对不得死去的贺二爷吗?

当真奇耻大辱。

好在邱济楚不在,不然也得气得吐血。

惯来好脾气的贺三爷也难以容忍,拍案欲直接将戋戋逐出贺府,沈舟颐轻轻淡淡拦了。贺沈两家合并后,论情伦理沈舟颐都是家主,戋戋既非贺家人,逐不逐她出门还得沈舟颐说了算。

戋戋颓然站在墙角,巨大的愤怒和挫败感已经令她麻木,破罐破摔。

沈舟颐真无耻,半点信用不讲。

她白白献身给他那么多次,到最后他该抖落出去的事还是抖落出去了。

也怪她天真,焉能和豺狼讲信用二字?

戋戋只知道,以后贺家再无她的一席之地。

愤怒的愤怒,落寞的落寞,羞耻的羞耻,人人俱是五味交杂。

唯有沈舟颐还清醒着。

他唤了声痴痴怔怔的晋惕:“世子爷?”

晋惕眼珠如死鱼,呆滞僵硬。

方才满以为胜券在握,然戋戋,戋戋她,她居然不是贺家女?

晋惕好不容易才说服父母更说服自己,委身娶一个小家碧玉为妻。可她居然连小家碧玉都是假的,而勾栏妓子的女儿?

魏王府有祖训,子孙绝不沾染风月女子。

勾栏妓子的女儿,如何做得了万众瞩目的世子妃。

命运为何要如此捉弄他?

原来,她也一直在骗他。

沈舟颐让丫鬟过去戳戳晋惕的肩膀,晋惕才倏然回过神来。

沈舟颐:“世子爷,您不接新媳妇走啦?”

目光飘过去,正好落在角落处瑟然坐着的月姬身上。

月姬懵懂,陌生又惶恐,对沈舟颐方才那番话还消化不了。

原来夫人不是夫人,她才是。

贺小姐也不是贺小姐,她才是。

月姬苦涩已极,噙泪欲坠。

为何公子买下她,不让她伺候,也不还她自由?

为何公子让她为妾,明面上宠她护她,却无夫妻之识?

她就是个工具人。

公子他心里只有贺小姐,而且这个贺小姐还是假的,抢了她的身份。公子一直拿钱把她当猪养,现在到了该宰杀的时候,他要把她推出去。

月姬悲极而泣。

晋惕恨海翻涌,欲立即手撕沈舟颐那副可恶的嘴脸。

沈舟颐眸中亦有冷光闪了闪。

他们是情敌,不共戴天的仇人,下手时难免血淋淋,讲什么客气?

晋惕倏然捏碎一个茶杯,沈舟颐这话说得着实气人,明明都是他设计的。

瞒到现在才提戋戋的身世,是故意请君入瓮吗?

他晋惕要娶的是戋戋,月姬算哪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