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申宁心虚地眨眨眼, 连忙掩饰过去,“我打小鼻子就很好使!”

谢温时虽然觉得有些神奇,但世间奇人异士本来就多,总有人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 他也没有怀疑。

他洗干净手, 便接手了烤鱼的任务。

他坐在板凳上, 缓缓翻动着新的烤鱼, 在心里措辞。

“之前那篇文章,我写了落水被你救下这件事,算是过了明面。”

他省略了被申宁带回家后的细节,整件事描写得大公无私。

公社领导那边知道,也认可了,就算以后有心人再想抓把柄, 也抓不到这件事情来。

申宁还没看过那篇文章, 惊讶又兴奋, “写了我吗?”

谢温时颔首,在她发亮的眼神中又补了一句, “还提到了很多人。”

申宁并不失落, 她身体前倾,脏兮兮花猫似的脸恨不得蹭在他脸上。

她语气活泼, 像潺潺歌唱着的流水。

“那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啊?”

周围的空气都静下来, 只剩下火堆“哔哔啵啵”的燃烧声。

谢温时手里的烤鱼停滞了一瞬,又继续旋转着, 他后仰一点,侧头看向申宁。

“你说的是哪种喜欢?”

申宁一愣, 没料到他会反问。

但她还是认真且快乐地回答道:“就是愿意每天和我玩, 给我喂食物, 一直粘在一起的喜欢。”

她心里还有后半句话,在心里默念。

最好愿意和她贴贴!

她话说得直白,眼睛弯弯,浑然是小姑娘的坦诚直率,没有一丝杂质。

这样的喜欢,不就是爱情的喜欢吗?

谢温时心中自语,除了夫妻,哪一对男女会每天粘在一起玩乐?

他盯着橙红色的火光,声音轻而柔,像是从山那边传来一样的空旷。

“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人?”

他等着申宁说出她的喜好。

比如沉静、温柔、脾气好……总之,是一切符合他伪装表象的喜好。

这样,他就可以告诉她,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

申宁却没有思考。

她的话脱口而出,“我喜欢你这样的!”

她的脸脏兮兮,瞳仁里却映着灼灼焰火,热烈得像盛了一池太阳落山前的晚霞,几乎晃人的眼睛。

她极其认真、郑重地说:“我只喜欢你。”

因为是小伙伴,所以喜欢谢温时。

谢温时完全怔愣了,他的眼神震动,忘记一切伪装,只剩不加藻饰的惊愕茫然。

人惊到深处,甚至忘记言语。

燃烧的木头突然炸了一下,火星迸裂,一瞬间惊醒他。

他喉间干涩,几乎有些胀痛。

“我也许不是你想的那么好,”他虚伪、冷漠、恶毒、唯利是图,和好人完全不沾边。

申宁却摇头,“不管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你。”

说到底,她不在乎他是不是反派,只在乎他会不会下场凄惨、死无全尸。

谢温时心头发烫,像被热铁烙过,滚烫到甚至有些发痛。

他艰难道:“可是——”

他后续说的话都被申宁打断,她凑过去,脸颊软软蹭在他的肩膀上。

“反正我就是喜欢你。”

要是小伙伴以后离开的话,她是不是可以变成小黑猫跟着?

申宁愉快地想。

谢温时肩膀到脖颈都隐隐发热,发烫,像是被九月的骄阳直射,隔着一层布料,她的脸颊光明正大地贴着他。

好半晌,他没说话,拿过她手里的帕子。

“我给你擦脸。”

申宁果然忘记了刚才的话题,伸脸过来,期待地闭上眼睛。

要是她的尾巴露出来的话,恐怕已经在疯狂摇晃了。

谢温时单手端着烤鱼,另一只手把手帕打湿,才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黑灰。

她仰起脸闭着眼,嘴角高高翘起,享受的姿态像是被娇养的小动物。

看起来凶巴巴,实际上接触下来,还是爪子毛茸茸、叫声软绵爱撒娇的那一种。

“好了,”谢温时拿开手帕。

申宁便睁开眼睛,顺势蹭蹭他的手背,才心满意足地继续盯着烤鱼。

烤完一条鱼,他把金黄焦香的鱼递给她,便站了起来。

申宁咽咽口水,视线从烤鱼移到他身上,克制着自己没立刻扑上去撕咬。

“你不吃吗?”

谢温时摇头,拎起地上的筐子,“我该回去了。”

他仿佛随口问道:“之前送你的大白兔奶糖吃完了吗?”

申宁可惜地点头。

奶糖那么好吃,她再省着吃,前几天也吃完了。

谢温时便掀开包袱上的布,拿出那包虾酥糖,递给申宁,“供销社新进的糖,你应该会喜欢。”

申宁的手里被塞了包糖,对方动作太迅速,甚至连她都没反应过来。

“诶?”

谢温时把糖递出去,便拎着筐子走了。

向来不紧不慢的脚步,第一次有些匆忙。

走前,还不忘带上院门。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缝中,申宁看看紧闭的门,再低头看看手里一大包糖果。

甜香钻进她的鼻腔。

她拆出一块棕黄色的虾酥糖,塞进嘴里,顿时被甜得眯起眼睛。

这糖是酥糖,嚼起来满口香脆,连牙齿和舌头也沾上甜香。

吃完一块糖,申宁再咬一大口烤鱼,满足地眯起眼睛。

真香!

……

谢温时这晚辗转许久才睡着,第二天,他便启程去了农场。

也许是在这里改造的都不是一般人,农场比普通大队还重视这样的思想教育,他到达时,农场的几个领导特意来看了看。

“早就听说来了个写文章厉害的知青,没想到,长得也这么俊。”

农场场长笑呵呵伸手,态度亲切,面子功夫做得绝佳。

谢温时和他握了下手,微微一笑,十分谦逊。

“得感谢领导同志们给我这个机会,今天来农场为大家宣讲,我更得好好表现才是。”

农场场长哈哈一笑,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两分。

会说话的同志,总是要格外讨喜两分的。

谢温时一边和几位领导寒暄着,讲话妥帖,谦逊温和,一边跟他们去准备好的场地。

农场坐落在山林里,地形高低起伏,只有一片用来晒粮食的晒谷场。

农场几百号人就站在这片晒谷场中。

为首的是几个脑袋抬得尤其高的,大概是小队长,他注意到其中一个的脸,鼻青脸肿,像是被打过。

谢温时没有多看,农场领导带他走到最前方,咳了两声。

下方的人一片安静,不像红江沟开会时的活跃热闹,农场静到有些死寂。

一张张麻木的脸平视着,看都没看经过的谢温时。

谢温时直视前方,跟着领导们穿梭过人群,微微笑着站在他的身边。

青年腰背挺拔,气度温润,和这一帮人几乎格格不入。

农场场长咳了声,旁边有人高声道:“这是分配到咱们公社的知青,谢同志!”

“谢同志写的文章刚上了《冰省省报》,描写知青和乡亲们的友好情谊,觉悟非常高,态度非常先进,受到公社的大力表彰,今天啊,就让谢同志为我们讲一讲如何融入当地!”

下面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一场假大空的例行思想教育。

讲了就行,至于效果,谁在意呢?

公社领导们坐在一边,留下谢温时一个人站在前面。

他手里握着讲稿,眼神不紧不慢地扫视过底下的人群,神色沉静,看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他声音清澈,在安静的环境下传出很远。

“我是谢温时,红江沟大队的知青。”

底下垂头静等着宣讲结束的老人骤然抬头。

谢爷爷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的青年,面庞熟悉,是他想过今生也许还会再见的孙子。

可绝不该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再见!

他的爷爷落魄困顿,混迹在麻木的人群中,任这帮人呼来喝去,连句话也不敢说。

谢爷爷本以为自己来了农场,已经能应对这些困境,没想到,此时心情依旧难堪复杂。

但更关键的,是担忧。

他是怎么来冰省插队的?

他知道自己的爷爷在四平农场吗?

谢爷爷本来还怀揣着一点是巧合的期待,但当谢温时扫视时,对他露出一个浅得几乎没有的微笑,他就明白了。

不是巧合。

他心里全是苦涩,他该知道的,这个孙子从小聪颖固执。

他要是想知道他的去处,就一定会知道。

谢爷爷担心又忍不住感动,他紧紧望着谢温时的脸,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人就不见了。

台上的谢温时亦是如此。

但不管心里如何想的,他神态沉稳,不动声色,展平手里的几张讲稿。

这是他特意为了来农场准备的。

他垂下眼,不再看下面的人群,缓缓开始今天的宣讲。

他普通话很好,没有口音,讲起话来节奏适中,抑扬顿挫,轻易能掀起人的情绪,底下的人能听清楚每一个字眼。

被改造的人员们木着脸,心不在焉,公社领导们却不住地拍手。

“好啊!讲得好!”

末了,场长欣赏地连连点头,心中暗想这小伙子看着年轻,讲起话来倒是有两把刷子。

怪不得上次公社领导见了他一面,后来就没少夸他。

谢温时谦虚低头,微微一笑。

他走到一边,随手合上手里的讲稿,“今天的宣讲就结束了,您觉得怎么样?”

他和农场场长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经过谢爷爷时,手里的讲稿不小心掉了一张。

谢爷爷弯腰捡起来,声音沙哑,“同志,你东西掉了。”

谢温时一愣,急忙接过来,笑了笑:“谢谢同志。”

接讲稿时,他的手指擦过谢爷爷的手心,说完就转过头,继续跟着农场场长往前走。

谢爷爷垂下眼,暗暗抓紧了手里的纸条。

……

谢温时并没在农场逗留许久,农场场长倒是很喜欢他,和他说了不少话。

农场场长问起他是哪个大队的知青,听到红江沟大队时,他着实愣了愣。

“红江沟啊,”他脸色有点古怪,“那你认识申宁呗?”

谢温时一怔,没想到农场这边的领导都知道申宁。

他笑道:“是,我之前落水的时候就是申同志救的。”

农场领导顿时想起了他文章里写过的这件事。

他咂咂嘴,竖起一个大拇指,含糊道:“你们大队本事人挺多!”

前一个申宁,上山能打野猪下山能教训人,后一个谢温时,玩笔杆子又是一个好手。

一武一文,咋都落到红江沟去了。

谢温时笑了笑。

婉拒了农场领导的留饭,他独自回到红江沟大队。

见到爷爷后,他沉甸甸的心情舒展不少,在知青点拿了两封稿件,便去了县里。

谢温时一直在给报社寄文章,陆陆续续的,已经寄出去快十封。

他手指摩擦着黄色信封光滑的表面,把时间算了又算,轻舒一口气。

差不多该到摘取果实的时候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谢温时不需要去其他大队宣讲,在地里上着工,一封封回信就雪花一般朝红江沟飞过来。

“这是《冰省早报》的回信,谢同志恭喜啊!”

“这是《京城日报》的,谢同志真是厉害!”

“这个就差点了,上的是咱们县的报纸!”

邮递员从先前的红光满面,到最后的波澜不惊,甚至觉得四平县里的报纸差点档次。

他咂咂嘴,把手里的信封递给谢温时。

这段时间他来了不下三次,在红江沟,大家甚至渐渐熟悉了他自行车后的铃铛声。

铃铛声一响,便有人直起腰来,嘀咕两声。

“谢知青的稿子又上报纸了!”

谢温时接过信封,温声道谢:“麻烦孙同志了,进来喝口水吧。”

他手里揣进兜里,摸到一块糖,微微一顿,指尖移开,拿出了一包烟分他一根。

他自己不抽烟,却常会备着一包用来应酬。

邮递员舔舔嘴唇,在大热天跑来红江沟一趟,他又干又渴,看着香烟却还是馋。

他眼睛粘在烟上,却摇摇头,“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抽吧。”

谢温时笑笑,还是把烟递给了他。

“最近孙同志跑了这么多次,你要是不收,我可是于心不安了。”

邮递员这才收下,香烟别到耳朵上,乐呵呵往县里骑。

路上遇到有人问是不是谢温时上了报,他还会兴致勃勃地给介绍一番。

谢温时这个名字,在大家的嘴里迅速传开,又一次传到公社领导的耳朵里。

一次的文章上报能是巧合,但连上七八次报纸,甚至还有京城的报纸,这就绝不可能是一时走运,而是真正地有这个实力。

没过几天,大队长被叫去开了个会,再回大队时,便把地里的谢温时叫了出去。

不远处申宁挑着水经过,看了好几眼。

和她同组的是个彪形大汉,也忍不住看了两眼谢温时,摇头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们在地里累死累活干一年,赚的钱还赶不上谢知青这半个月的稿费多。”

最近,大队的人大多是这个羡慕的想法。

申宁却喜滋滋道:“这是他厉害!”

小伙伴看过那么多书,会写文章是正常的,以前谢爷爷的文章也常上报纸呢!

不过,她看着谢温时和大队长的背影,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呢?

……

“公社那边让你去宣传部当干事,这可是个好机会,有工资,有口粮,除了秋收的时候都基本不用下地,你觉得咋样?”大队长激动得红光满面,说话时,胸膛剧烈地震动着。

以前这种好工作都是给关系户的,没想到,还能落到外来的知青头上。

身为大队长,他自豪地挺起了胸脯,越看谢温时越顺眼。

今年公社来的知青上百人,只有这一个特别厉害的,还到了他们红江沟。

谢温时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似的,“公社干事?”

大队长点头,脸膛也高兴到发红,“对,而且还是在宣传部呢,搞搞思想教育写写稿就行!”

他压低声音,激动道:“这可是公社特意给你挑的位置,我已经给你答应下来了,等明天,你就去公社干活!”

他觉得谢知青必然会答应这个调动,毕竟,所有人都清楚知青们干农活的吃力,大队长心想谢温时反正也干不了多少农活,还不如去公社干动脑子的活。

起码说出去,他这个当大队长的也有面子。

果然,谢温时应了下来,“好,那我明天就去公社报到。”

说完,他脑袋里却骤然出现了一张漂亮脸蛋。

少女眼睛弯弯,明明是艳丽到咄咄逼人的长相,眼瞳却清澈单纯。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我还可以在大队住吗?”

大队长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他思索了下,道:“公社那边没说,那应该就是还住在咱们大队。”

毕竟,这年头职工宿舍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谢温时莫名松了口气,端起一点笑容。

“好,我知道了。”

大队长满意地点头,背着手,跟他好好交待了一番,交代到某个问题上,还着重强调道:

“和你一起分到宣传部的还有个关系户,听说没啥能力,你好好干,别管他!”

哪里都少不了关系户的存在,可大队长这么直白地跟他点名,谢温时惊讶之余,还有些感动。

这个大队长脾气暴讲话粗,但人其实是很好的。

谢温时颔首,语气真心实意了些,“我一定会好好干的,不会辜负公社和您的期望。”

大队长欣然颔首,拍拍谢温时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好好干,以后你的前途亮堂着呢。

谢温时微微一笑,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瞳里有亮光闪烁。

大队长自己也还得干活,交代完事情,便急匆匆走了。

谢温时握着手里的锄头,走下田埂,眼神下意识在地里梭巡了一圈。

那个高挑又灵动的身影背对着他,挑着沉重的两桶水,步伐却轻快不费力。

他长舒一口气,第一次有了对未来的期望。

会越来越好吧?

他抬头望着明亮太阳,眯着眼睛想。

……

申宁并不知道大队长和谢温时说了什么,是第二天,他没来上工,她才忍不住问了宋雪洁。

两人猫在一个小角落里,十分隐蔽。

“谢温时怎么没来?”申宁满心忧虑,“是不是生病了,或者受伤了?”

她脑袋里自动脑补出了一个图像:谢温时脸色苍白地躺在**、无人问津,连想喝口水都爬不起来。

她心都揪了起来,这也太可怜了!

申宁本来怕最近有什么年代问的关键剧情,可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书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愈发忧虑——说不准,就是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隐秘的事情,让小伙伴黑化成反派的呢。

宋雪洁见她眉头紧皱,有些好笑,柔声道:“他没事。”

她四下望了望,见周围没人注意,便小声道:“因为谢同志那么多文章都上了报纸嘛,公社领导好像很喜欢他,把他调去了公社的宣传部。”

“现在啊,谢同志已经去公社工作了。”

申宁呆站原地,如同遭了雷劈。

“他、他去公社了?”她语气里全是不敢置信。

年代文里,没有这一遭啊!

年代文里的小伙伴也写过很多文章,上了报纸,但最后,他并没有去公社当干事。

申宁苦想半天,才从年代文的记忆里提取出最近的剧情。

这段时间,小伙伴应该是刚上了《冰省省报》,从农场宣讲回来,书里只描写了他大病一场,几天滴水不进,再往后,他就继续在红江沟干活了。

可是他现在明明没生病。

而且也不在红江沟干活,而是去公社了。

这是怎么回事?

申宁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欣喜的,小伙伴去了公社,就不用干地里的活儿了!

宋雪洁看着她脸色变幻,跟变戏法一样,最后又变成了为他高兴的纯然欣喜。

她忍不住故意道:“要是他不回来了怎么办?”

她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娇软温柔的样子,和申宁混熟了,才露出一点促狭。

申宁不舍地皱起眉,想到什么,又长舒一口气。

她拍着胸脯道:“我脚程快,可以去公社看他!”

宋雪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看着眼前直率又憨憨的大美人,忍不住摇头,真觉得谢同志是铁石心肠,才能忍心拒绝她。

申宁得知了谢温时的去向,彻底放下心去干活了。

大队里得知此事的人都对谢温时充满羡慕,以为他去了奔向成功的康庄大道,没想到,谢温时此时站在公社宣传部的地盘上,先遭受了一番刁难。

“你就是那个写了不少文章的?”

……

谢温时循声看去,看见办公室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蓝色上衣黑色裤子,上面连个补丁都没有。

他五官还算端正,浓眉大眼,偏偏眉眼间挑衅似的意味破坏了这种正气。

青年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看谢温时。

“你就是那个红江沟大队的知青?叫啥来着,谢温时是吧。”

谢温时微笑着回看过去,语气友好,“是,同志叫什么名字?”

青年这才看清他的正脸,豆腐一样白净的脸,五官秀丽而俊美,漂亮得和公社简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一时间看呆了:原来这个知青长这么好看?

等青年反应过来,急忙用放大的声音掩饰自己的慌张,“我叫王松!”

谢温时观察着他的反应,心知这十有八九就是大队长说得那个关系户。

他笑容十分亲切地询问:“王松同志,你知道我的座位在哪儿吗?”

王松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坐的位置。

下一刻他就心虚地转头,指向旁边窗边的座位,大声道:“那个,你就坐那儿!”

谢温时深深看他一眼。

王松被他盯着,咽了咽口水,在长达半分钟的僵持中,他险些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识破了。

但谢温时缓缓笑了起来,去了窗户边上。

一靠近窗边,他就知道王松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位置了。

窗户是玻璃窗,窗户缝却是漏风的,积着水痕,恐怕一下雨还会漏水。

谢温时伸手在窗户缝探了探,还好风不大。

他看了看覆盖了一层灰尘的木头桌面,转头看向王松,“王同志?”

王松本来正盯着他的背影发呆,突然被问,吓了一跳,“啊?”

谢温时隔空指了指脏兮兮的位置,声音带笑,“你知道哪儿有抹布吗?”

王松本来是不想理的,但心想自己占了人家的位置,对方态度还挺好,便不太自在地答了。

“那张桌面上,”他指了指。

谢温时便又去找水投洗抹布,擦拭桌面、凳子,来来回回几趟,把凳子腿儿都擦得干干净净。

等水痕干了,他才轻舒一口气,把笔记本放在干净的桌面上。

旁边的王松看着他的动作,嘀咕道:“真是穷讲究。”

对比自己屁股底下半脏不脏的凳子,王松的胳膊肘从桌上收回,陡然被对比出了一种羞耻感——好像他很埋汰似的。

他哼了一声转过头,谢温时只当听不见,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钢笔,准备写字。

没想到,没过两分钟,王松又忍不住凑了过来。

他拉着凳子坐到旁边,凳子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声音,让谢温时皱起了眉。

他合上笔记本,转头问:“王同志有什么事情吗?”

王松不太情愿地点头,他不愿意主动找谢温时,可是还真有一件事儿,必须得私下解决。

他咳了咳,脑袋凑近谢温时。

“你知道吧,公社现在正准备夏季的思想教育宣传。”

谢温时还真没听过,但眼前这个王松既然是关系户,有些普通人不知道的消息也是正常的。

他佯作疑惑,“思想教育宣传?”

“就是朗诵上面的文件、稿子啥的呗,”王松没好气地说道。

他抱怨道:“这宣传要持续整整半个月!天天都要去,一读就是两个小时,谁的嗓子能受得住啊?”

王松突然想到什么,话语戛然而止。

他看看谢温时,试探道:“你是红江沟大队的,你说说,你想去哪儿宣传?”

谢温时心思一动,心里冒出了一个可能。

他沉思两秒,微笑道:“我当然是遵循领导的意见,领导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王松:“?”

他一时语塞,心里嘀咕:这人看着挺聪明的,怎么想法这么死板呢?

不过这样也挺好,王松嘿嘿笑了声。

见谢温时目露疑惑,他赶忙端起笑脸,耐着性子道:“像你这样觉悟高的,就得去最艰苦的地方对不对?那其他大队都没什么意思,你得去农场啊!”

谢温时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王松见他虽然疑惑,但并没有抗拒,觉得自己离胜利又近了一步。

他来了干劲,殷勤道:“四平农场是咱们公社最需要宣传的地方!那里的人都是什么人?那都是需要劳动改造的坏分子!这样的人思想最固执了,就需要你这样觉悟高的,才能教育他们!”

谢温时垂下眼,指节在掉了漆的桌面上敲了敲。

他眼里泄出漠然情绪,在抬眼时,又回归温柔和顺的假象。

他嘴角翘起,勾起一个熟悉的笑,顺着王松道:“是啊,他们都是该好好改造的。”

王松点头如捣蒜,又继续道:“你看看你,写的文章上了报纸是吧?这就是得到认可的高觉悟啊!”

“你要是去农场做宣传教育,这就是秃子当和尚,正正好!”

接下来,王松口若悬河说了十几分钟,试图让谢温时主动提出去农场。

但对方听得认真,时不时点个头赞同他的意见,却怎么也不开口。

王松一看手表,顿时心急,再耽误下去主任就要来了!

他一拍大腿,不耐烦道:“你就直说,你愿不愿意被分去农场!”

话音刚落,王松便见面前的漂亮青年缓缓抬眼,那目光,分明落向他的身后。

他领悟到什么,肩膀一抖,下一刻,便听见身后的河东狮吼。

“王松!你个兔崽子威胁谁呢!”

王松眼睛嗖的瞪大,猛地转头,便看见了一张竖眉瞪眼的国字脸——正是宣传部的万主任。

万主任大步走来,手指头恨不得戳进王松的脑袋。

“好啊王松,你刚来的都敢吓唬新同志了?我看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王松松鼠似的跳起来,仰头往后躲闪,“万叔你咋来这么早!”

万主任虎目一瞪,“叫我万主任!”

王松缩了下脖子,不敢说话了。

谢温时在万主任来时就站起来了,见到两人熟稔的接触,听见那声“万叔”,眼波微动。

这个王松,看来还是有点背景的关系户。

万主任和王松说了几句,这才转头看向谢温时,态度变得温和疏远很多。

“你就是红江沟大队的谢同志吧?”

谢温时颔首,笑容亲切明净,“万主任好。”

万主任也是第一次见谢温时,出乎意料,是个长相精致得胜过多数女同志的青年,美则美矣,却不阴柔,漂亮得恰到好处。

山巅雪,河心冰,总之可望而不可即。

万主任恍惚了下,回过神来,也跟着带出笑容,“刚才王松说的话你别在意,他没坏心,就是嘴快。”

说着,他又瞪了王松一眼。

王松撇撇嘴,要不是他爸非想要把他分去农场锻炼,他才不主动找这个姓谢的。

谢温时笑笑,并不在意,“没关系。”

他直视着万主任的眼睛,声音和缓而有力,“要是工作有需要,我是很愿意去农场的。”

四平农场离公社最远,快走都要两小时,还得翻山越岭,一个来回,半天就没了。

何况光宣传朗诵还得有两小时。

所以,去四平农场宣讲,毫无疑问是个苦力活儿。

万主任诧异地看他一眼,旁边的王松却心中一喜,脑袋伸了过来。

“主任你听见了吧,不是我威胁的,这是他自己答应去农场的!”

万主任没搭理他,却高看谢温时一眼。

他欣赏地点点头,心想看来知青们也不是都不能吃苦,眼前这个,不就是既优秀又能吃苦吗?

……

谢温时在公社呆了一天,熟悉工作,等晚上回大队时连饭都顾不上吃,直接去了扫盲班。

等他进去时,大家伙儿已经坐满了,齐刷刷抬眼看着他。

“谢知青你咋才来?”有个小伙子高声问道。

谢温时一边走一边挽袖,站到前方,歉意地笑笑,“公社离得有些远,回来得晚了。”

四平公社的工作地点离红江沟不近,走路也得半小时,何况他还多加班了一阵子。

要是去农场做思想教育的话,恐怕往后会回来得更晚。

想到这里,他眉头微皱,觉得扫盲班和公社工作没法同时兼顾。

压下思绪,谢温时习惯性扫视一圈,从前到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申宁。

她比别人坐得矮一圈,似乎是弓着腰坐的,仰着脸看他,但眼皮是垂着的,看着有些蔫。

她不舒服吗?

谢温时不着痕迹地多看两眼,收回视线,朗声道:“现在我们先来复习一下上节课学的几个字。”

申宁听着他温柔低沉的声音,觉得不适的脚踝都舒服了点。

她弓着腰,左手握住右手脚踝,缓慢地揉捏着,偶尔吃痛,细长的眉毛皱了起来。

谁能想道,豹子还会崴脚?

上午打水,申宁在河边穿着人类的鞋子,弯腰时不慎脚滑,一下子便崴到了脚,疼得厉害。

去赤脚医生那里看,说是扭伤,敷药养一养就好了。

这是申宁人生中第一次崴脚,一动就痛,比皮肉伤还让人难熬。

她没有听课的兴致,无精打采半垂着眼,没多久,便脑袋一垂,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耳边传来温柔低沉的嗓音。

“申宁?”

“申宁,醒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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