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天色渐渐暗下来, 申宁把桌上的东西都塞进包袱。

这些都是她下午准备的,地瓜、土豆、鱼肉干,还有上午在县里买的扭伤药膏。

她在家里扫了一圈,思考着什么东西能给人类补充营养, 还不容易被发现。

最后, 她站在门口, 目光落向了院子里的两只大肥鸡。

鸡蛋!

昨天今天的鸡蛋都还没捡, 一共四颗,又大又圆,看着就知道这鸡被养得很好。

她把四颗鸡蛋捡起来,额外给鸡撒了把玉米面。

鸡蛋易碎,煮熟了却容易坏,申宁小心翼翼装到包袱里, 这才扎好背到肩头。

她锁上院门, 很快隐入了黑色山林。

抄近路两个小时便到了农场, 围栏上方树杈削成了尖的,普通人根本没法翻过去。

申宁后退两步, 弓身蓄势, 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围栏的最高处,然后, 腿一蹬猛地跳了过去。

她膝盖微弯, 稳稳落地。

这时候早就天黑了,农场没有灯, 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

申宁的瞳仁扩大成一个琥珀色的圆,荧光明亮, 散发着兽类的危险气息。

夜晚, 兽都是在暗处蛰伏的。

人形的脚也像是猫科动物的肉垫, 踩在地上悄无声息,甚至连脚印都几乎没有。

她背着包袱,沿着自己上午记忆里的路往山顶跑去。

沿途,每一栋房子都是黑的,没有一丝光亮。

申宁很快到了山顶,她站在小屋前,轻轻敲了下门。

里面的人仿佛一直在等着,门一响,门立刻就被推开了。

是小宋。

他特务接头一样探出脑袋,谨慎地看了眼申宁身后,“申同志快进!”

申宁无声进去,看见了里面还有两个人,除了谢爷爷外,还有一个看着六十来岁的老人。

他身材高大,虎目锐利,正用一种审视的眼神观察申宁。

她扫了他一眼,便看向了谢爷爷,“你感觉怎么样了?”

谢爷爷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帮助他们是没有丝毫价值的,所以,当看见她真真切切站到面前时,他叹了一声。

“这恩情我是真不知道如何报答了,申同志。”

申宁正解开肩头的包袱,闻言歪歪头,“我不用你报答。”

她现在做的,才是报答。

谢爷爷并不知道她的想法,听见这话,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小宋眼眶发热,只有那个高大的老人,望着申宁眉头微皱。

他突然问:“你练过武?”

他晚上一直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可这姑娘到时,却一点声响都没听到。

申宁随意点点头,“是。”

她是装作孤儿来红江沟的,那时力气大、跑得快,有人问她是不是练过武,她也没否认。

后来,这也是个她应付别人的理由。

高大老人暗暗点头,心道果然。

晚上回来时听小宋说,这姑娘一个人宰了一头野猪,他还不信,可亲眼见到这个姑娘,他却有些信了。

原因无他,是眼前这个姑娘太凶了。

哪怕此时对谢老笑着,眼睛弯弯,也掩不住气质里透出的强烈凶性。

像野兽堆里厮杀出来的,一看就见过血。

申宁不管另两人的想法,把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

她先拿出那管崭新的药膏,递给谢爷爷,“这个是治跌打损伤的,每天涂两回,早晚都用。”

谢爷爷没伸手,她就拽过他的手塞进去。

她继续低头翻着自己的东西,把那些口粮甚至肉干鸡蛋一一拿出来。

“这些气味都不明显,你可以偷偷吃,埋在土下也不会被人发现。”

谢爷爷喉间酸涩,有些哽咽。

“这些我们不能收,申同志你拿回去吧,”说着,便要拒绝。

小宋和高大老人已经睁大了眼,看着炕上起码十几斤重的东西,不敢置信。

这种帮助,似乎都要超出心善的范畴。

她专门来农场一趟送药膏,还能说是太善良,可还送了这么多食物,却让人不敢相信。

她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都是在农场改造的,境遇窘迫,没什么利用价值,即便是送了这些东西,也很可能无法回报。

这些地瓜玉米面,已经是他们大半个月的口粮,何况还有珍贵的肉蛋。

赶路这么久才把东西送到,还得赶路回去,申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摆手道:“你收着吃,我得回去了。”

说着,她笑着看了眼谢爷爷,“我下次再来看你!”

说着,包袱皮随意卷了两下塞进兜里,便一溜烟推门冲进夜色。

申宁的速度太快了,等三人追到门边时,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爷爷抓着手里的药膏,喃喃:“申宁——”

她又在夜色里赶了两个小时的路,回去时,肚子饿得咕咕叫。

家里鸡蛋和鱼肉干都已经没了,只剩下今天分的野猪肉,她匆匆煮了一块,囫囵吃了便睡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还是睡眼惺忪的。

她半眯着眼到地里时,宋雪洁被她眼下的青黑眼圈吓了一跳。

“你昨晚没睡好吗?”

申宁打了个哈欠,撑着锄头犯困,声音都是懒洋洋的,“嗯,睡晚了。”

她困得要命也不忘扫了圈知青们,一个、两个、三个——诶?

小伙伴人呢?

她稍微精神一点,凑近宋雪洁小声问:“谢温时呢?”

突然放大的美人脸冲击力十足,上弯的浓眉、深邃的猫眼,连鼻梁都高挺得恰到好处。

她微微眯着眼,琥珀色的瞳孔柔润朦胧,像浸了蜂蜜。

宋雪洁呼吸一窒,只觉得整个眼前只剩下这张艳丽面孔。

申宁见她不回答,疑惑地再凑近一点,“嗯?”

宋雪洁深吸一口气,声音下意识地放轻,“他在准备宣讲,一大早就去隔壁的山洼大队了。”

申宁歪头,她昨天下午一回来就在收拾东西,没听说这件事。

宋雪洁解释道:“昨天中午他被公社叫走了,下午回来的时候,大队长说他要去其他的大队农场,反正每个地方都要宣讲,今天就从山洼大队开始。”

如果以前,申宁只会想谢温时什么时候能回来。

可听到“农场”着两个字,她不由得想起了谢爷爷。

他知道谢爷爷在农场吗?

要是不知道的话,她要不要告诉他呢?

申宁一想到这个问题,睡意顿消,苦恼起来。

要是告诉谢温时的话,她现在是红江沟大队的申宁,怎么会认出他的爷爷呢?

不行不行。

她摇摇头,决定暂时不告诉他。

她现在悄悄地照顾谢爷爷,等小伙伴去农场宣讲的时候,自然会见到他。

宋雪洁被她丰富的面部表情逗笑,“你在想什么呢?又点头又摇头的。”

她转而道:“陈同志去县里工作了,今晚扫盲班本来是轮到他,现在换成谢同志了。”

申宁有些疑惑,“不是说七月份才走吗?”

宋雪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走了。”

申宁不在意陈明英离不离开,她又高兴起来,“那我晚上还要去扫盲班!”

宋雪洁见到她的神态,为那位陈同志惋惜了下。

申宁却主动问道:“你最近见孙大娘了吗?”

“见了,她昨天还请我去她家吃饭呢,”宋雪洁抿嘴笑笑,“但我没去。”

现在谁家都不富裕,她怎么好意思去蹭饭?

说到这里,她有些疑惑,“你怎么总问孙大娘?”

申宁对谁都淡淡的,在她面前,除了谢温时,唯一关注多点的就是孙大娘。

申宁“唔”了声,回答得理直气壮。

“我觉得孙大娘挺喜欢你的,所以问问。”

在那本年代文里,孙大娘看宋雪洁跟亲女儿一样,关系十分亲近,远胜过另外两个儿媳妇。

宋雪洁失笑,却没否认,“应该是比较喜欢我。”

申宁知道了她和孙家相处的进度,便继续干活,等晚上,才打起精神去扫盲班。

她来时,又是前面坐得满满的,她拎着板凳坐在了门边。

谢温时还没来,她听见前面的姑娘们在叽叽喳喳说话。

红罩衫姑娘小声道:“谢知青写文章厉害,长得也俊,比陈同志还好看呢!”

旁边的双辫子姑娘笑着打趣,“你以前不是说陈明英最好看?怎么,不说谢知青小白脸了?”

红罩衫瞋她一眼,“以前不是以为谢知青身子骨弱吗?但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她两手捧着发热的脸颊,目露憧憬,“你说,要是我去追求谢知青的话,他会同意吗?”

双辫子“扑哧”笑出声来,压低了声音。

“谢知青是沪市来的,看他的样子,肯定家里条件也好,咋可能在乡下处对象?”

红罩衫不服气,“他不是和申宁走得挺近的吗?”

两个姑娘争辩起来,忽然看见后头一双亮晶晶的眼,吓了一跳。

“申宁!你什么时候坐在这儿的?”

申宁手撑着腮,听得正来劲,“我坐这儿好久了。”

红罩衫瘪瘪嘴,没忍住凑了过去,“申宁,你和谢知青真没处对象吗?”

申宁歪歪头,“没啊。”

双辫子的消息明显更灵通,见她今天好说话,眼珠子一转,也八卦地凑了过来。

“那陈明英呢?你也没和他处对象吗?”

申宁跟民兵队打猎这两天,大队里的八卦除了谢温时上《省报》,就是陈明英去县里工作。

后一个八卦,便有申宁的影子出现。

有个传闻说,是申宁拒绝了他的表白,他才提前去县里的!

申宁一愣,摇头得更加果断,“没有!”

刚说完,便听见两人惊喜的欢呼声,“谢知青你来啦!”

申宁转头,便见谢温时从她背后缓步走进,朝几人微微一笑,“嗯”了一声。

她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疑惑。

小伙伴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错?

……

也许是因为白天在山洼大队宣讲,谢温时不像下地时那么随意,他换了身体面的白衬衫,衣领雪白,露出修长的脖颈。

那脖颈处白皙的皮肤上,生了颗小小的红痣,把隽秀面容显出三分艳丽。

他微微笑着往木板旁一站,虽是男人,却比其他女同志更标致更漂亮,偏偏不显阴柔。

清澈的少年气和温柔底气,都揉杂在他的眼里。

申宁坐在角落里注视着这样的谢温时,心里生起一点小小的喜悦。

小伙伴在发光诶!

谢温时伸手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小臂,上面已经有一层清晰的肌肉线条,紧实而有力。

和四月份刚来大队的时候相比,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他已经大变样。

虽然比不过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但也不是那么瘦弱了。

他一边挽袖,一边笑看着大家。

“陈同志去县里工作了,以后他的扫盲课由我们代替,今天的课我先来上。”

大家热烈地鼓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陈明英怎么走得还怎么突然啊?”

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突然就不干了。

谢温时笑笑,声音柔缓得没有丝毫波动,“我也不知道。”

他思考了下,转而笑道:“可能是县里的工作急需吧。”

毕竟,陈明英总不会说是其他原因。

他余光看了眼食堂角落里的姑娘,她手撑着腮,懒洋洋的样子,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

大概是事不关己。

谢温时笑笑,手指屈起,敲了敲单层的薄木板。

“好了,我们来上课。”

申宁的确不在意陈明英的离开,在她心里,这只是个关系比较好的的同乡而已。

最关键的是,她不认为他的提前离开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什么也没做啊。

她打了个哈欠,眼睛分泌出生理性的眼泪。

再看着谢温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把心神专注到他新讲的字上。

没有陈明英开小灶,申宁可不能再走神了。

可是新鲜的知识就像漩涡,不停地转啊转,怎么也抓不住,到最后,她脑袋都晕了。

好困。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正巧,听见谢温时在上方缓缓道:

“今天也学了五个字了,下面,我给大家讲个有趣的故事。”

讲故事了?

申宁精神了点,伸长脖子听故事。

好不容易上完课,谢温时扫视了一圈,不出意外的看着那姑娘精神奕奕的眼——只要不学习,听什么都觉得很有趣。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底下的人有些疑惑,“谢知青笑什么?”

申宁也有些狐疑,她看了看谢温时,小伙伴是不是看着她笑的?

但是想到他最近一直很冷淡,她又不确定了。

谢温时并没看申宁,低声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有人起哄,“什么事儿啊?也给我们讲讲呗?”

他却摇摇头,穿透力的声音传到很远。

“放在心里才是最有趣的,一旦说出,就不一定了。”

只有藏在记忆里的东西,才不会被毁灭,永远都美好。

谢温时笑笑,转身刚准备擦木板,便被站起来的女孩子们围住了。

她们满脸期待,毫不掩饰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还有点东西没听懂,谢知青再给讲讲呗?”

红江沟这边风气不算古板,小年轻处对象是常有的事,主动追求谁,也是正常的。

只要不做当众拥抱拉手这些事,就没什么大碍。

这也是谢温时这两天才知道的。

他温声答应下来,目光却穿过其他人的头顶,在食堂里扫视了一圈。

没有她的身影。

已经走了?

……

申宁的确已经走了,她中午去找赤脚医生开了点治腰扭伤的膏药,特地给谢爷爷送去。

她趁着夜色敲门,这次,开门的速度比昨天还快。

小宋侧身让路,对屋里的两人低声提醒,“申同志又来了!”

申宁轻车熟路地进来,看见谢爷爷和另一个老人正在炕上盘腿坐着,似乎刚才在聊天。

她愉快地招招手,“晚上好!”

谢爷爷目露错愕,一时没想到她为什么今天又来了,但还是想要下炕迎接。

申宁摆摆手,把口袋里的膏药掏出来。

“这是我们大队赤脚大夫开的,贴在腰上就行,你先试试。”

说完,她就自觉地坐在了旁边,没有立刻走的意思。

申宁想了一天,决定从谢爷爷这儿试探一下,看小伙伴知不知道爷爷在农场。

或者说,爷爷知不知道他在红江沟大队。

小宋见她坐下,心中一喜,急忙给她倒了杯水,“你喝,你喝。”

申宁端过水杯,眼睛在屋里扫了两圈,最后决定从另一个老人身上切入话题。

“你是不是当兵的?”

老人一愣,眼神顿时锐利起来,“申同志怎么看出来的?”

申宁语气理所当然,“一看就是啊。”

军人身上,往往有些特殊的气质,比如说血腥气、正气,甚至连站姿坐姿都会和普通人不一样。

而眼前这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恰好各种气质都有。

老人微微眯眼,转而却笑了,“我姓魏,你可以叫我老魏。”

为了不被人说搞阶级主义,他们在农场都不用什么尊称,就像小宋叫谢爷爷叫老谢一样。

申宁点头,喝了口水,接着问道:“老魏,你有儿子吗?”

老魏一愣,没想到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他是不怕人查的,点点头,却又摇头。

“我有两个儿子,但都死在战场上了。”

他语气平淡,没什么起伏,但紧握的拳头和眼底情绪却昭示着他的不平静。

屋里沉默了下,申宁陡然反应过来,“抱歉。”

纵然她不太通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该说别人的伤心事。

老魏摆手笑笑,“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申宁又看向小宋,“你呢?你是怎么来农场的?”

小宋垂下眼,他两只手抓着膝盖,好半天才说:“我家里有海外关系。”

一封海外寄来的探亲信件,就足以把一家人打入深渊。

又是一个伤心事,申宁抓紧手里的搪瓷缸子,干巴巴道了声歉。

小宋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还能活着就已经够好了。”

毕竟,更多的人连活下去都做不到。

谢爷爷看着气氛低落下来的屋子,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果然,申宁的目光转向了他。

“你的儿子和孙子呢?”

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有儿孙是正常的,谢爷爷没有多想。

他苦笑一声,“我就是被亲儿子送进来的。”

这是谢爷爷第一次谈起自己的过去,魏老和小宋都没想到,他是被亲人背刺举报的那一种。

申宁比他们还震惊。

她的眼睛瞪成了铜铃,声音不自觉扬起,“你儿子?!”

申宁不禁想起了印象里的谢源。

他很爱笑,心思活泛,谢爷爷带着谢温时在家里练字看书的时候,他在外跟人喝酒应酬,赚很多钱。

他并不喜欢小动物,不会摸她的毛,但也不会趁人不在打她。

在她的印象里,谢源是个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的人。

可这样一个人,居然举报了亲生父亲?

谢爷爷不意外他们的震惊,他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

“至于孙子,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申宁的注意力从一个转移到另一个,眉头紧皱,“是谢、你儿子不让你见吗?”

“那时他被调开了,后来我被押到农场,也再也没见过他。”

谢爷爷想起自己的孙子,眼神柔和了些,仿佛要望穿墙壁——看到不知在何处的人。

“他是个很聪颖很内敛的孩子,爱看书,爱写文章,只可惜生在了这个时候。”

申宁哑口无言。

原来,谢爷爷真的不知道谢温时就在附近下乡。

申宁觉得温热的搪瓷缸都在烫手,她欲言又止半天,才迟疑地问:“你孙子叫什么名字啊?”

她想着,如果谢爷爷说出他的名字的话,她就可以很惊讶地说——他们大队也有个叫谢温时的知青。

但谢爷爷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

他长叹一声,目光疲惫,“和我扯上关系,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申宁这晚是忧心忡忡地离开的,整个人都陷在强烈的纠结中,以至于又没睡好觉。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上工。

谢温时依旧在各大队宣讲,并没上工。

申宁把脚边的小石子踢来踢去,来回几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烦躁。

她揪着手里的红色野花,一片片花瓣被掐碎,花汁染红她纤细的指头,艳得勾人心魂。

其他人只能看清她的嘴唇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申宁揪下一片花瓣,嘴里念叨着“告诉他。”

再揪下一片,“先不告诉他。”

到最后,她看着花托上最后一片可怜的花瓣,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告诉他。”

……

今晚的扫盲班是宋雪洁讲的,申宁坐在最后头,忍不住犯困。

直到旁边有个人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她迷迷糊糊睁眼,侧脸一看,顿时清醒了起来。

“谢温时!”她刚要张嘴,反应过来此时的环境,无声叫道。

她乍然见到谢温时,立刻想起了谢爷爷的事,有些忐忑。

他目视前方,对前面的宋雪洁礼貌一笑,才把手心的纸条递给申宁。

申宁:“?”

她看着纸条上遒劲有力的小字,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这是在考她吗?

她咽咽口水,把纸条上的褶皱一一捋平,便开始苦大仇深地辨认起来。

一共六个字,第一个字是“我”,她认了出来。

可第二个字是什么?

申宁盯着复杂的方块字抓起了头发,笔画好多,应该是扫盲班没教过的吧?

她不太确定地看了眼谢温时,有点心虚。

“我不认识第二个。”

谢温时笑笑,指尖在纸条上轻点两下,意思是让她继续往后看。

申宁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有点紧张地继续往后看。

她吃力地一个个辨认着纸条上的字,指头指着,语气迟疑地说:“我——不认识,和,你——唔,这三个都不认识。”

她低下脑袋,头一次为自己的文盲而感到羞愧。

谢温时看见她低头,眼角却悄悄地挑起来观察,忍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他轻轻一颔首,手指点在第二个字上。

“想。”

“想?”申宁疑问,她揣摩着前四个字,慢慢连了起来。

“我、想、和、你——”

她眼前一亮,脑袋里自动补足了后三个字。

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和你交朋友?

我想和你处对象?

旁边的谢温时听见这四个字,明显也想到一些不对劲,他脸色微变,连忙用气音打断。

“换鸡蛋!”

他指着那三个她不认识的字,咬字清晰地道:“连起来是‘我想和你换鸡蛋’。”

申宁一愣,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失落了下。

但她还是小声问:“你要多少个鸡蛋?”

她是不会攒着鸡蛋卖的,之前剩下的几颗都给了谢爷爷,现在只剩下今天的两颗。

谢温时:“大概十几个。”

他补充道:“我拿六分钱一个和你换,”县里供销社的价格是四分钱一个,他开的是高价了。

申宁却苦恼地皱起眉,“可我没有这么多。”

谢温时一怔,这倒是没想到的。

他点点头,也没失望,“那我去和别人换。”

绝大多数人家都不舍得天天吃鸡蛋,偶尔给小孩吃吃,队里总会有许多人攒下鸡蛋卖的。

申宁难得被他主动找,虽然是为了换鸡蛋,但还是很高兴。

她凑过去,在脑中绞尽脑汁地找话题。

谢温时微微侧头,听到上方的宋雪洁已经在讲故事了。

因为他有趣简练的授课方式最得大家喜欢,所以,其他讲课的人也渐渐多讲故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还有十分钟下课,他索性拿过了刚才的纸条。

“我教你认字?”他轻声询问。

申宁:“……”

她“啊”了声,从语气到神态都透露出不情愿的态度。

可惜,谢温时视若无睹,指尖已经点在了纸条上。

他手指修长白皙,骨骼都是漂亮的,微微突出的青筋从手指延伸到手臂,一直没入袖子。

食指侧带着薄茧,是经年写字磨出来的。

因为几个月的劳作,原先秀气漂亮的手指腹也磨出了茧子,显得更加有力。

申宁本来是看着纸条的,可后来,眼神忍不住在他手上打转,一路上移,一直看到他脖颈上的细小红痣。

她的眼神大胆,毫不遮掩坦白的惊艳。

“你真好看,”她坦坦****地赞美。

小伙伴真是最好看的人类了,哪哪都好看。

谢温时目光微顿,对上她莫名炙热的视线,几乎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毛头小伙了。

他耳根微红,语气却还是沉静稳定的,“我身上又没字。”

他屈指敲了敲纸条,“看字。”

申宁“哦”了一声,继续不情愿地低头看字。

谢温时的声音很轻,申宁能听清,却还是故意离他很近,他微微后仰了点。

上面的宋雪洁看见躲在最后一排的两人,嘴一磕巴,险些咬到舌头。

他们俩,他们俩这是又好上了?

但宋雪洁注定得不到答案,因为课还没结束,谢温时便轻手轻脚先离开了。

申宁在原位目送着他离开,活像个望夫石。

等下课了,申宁又大步离开,最近她总是行色匆匆的,不知道在忙什么事。

……

谢温时没在申宁这里换到鸡蛋,找到机会,还是去了趟县里供销社。

他买了白糖、饼干、桃酥,甚至还有一罐麦乳精。

这些东西,几乎把《省报》的稿费全部花光了,还另外用了很多票。

他数了数手里剩下的票证,还有一张糖票,便在柜台上的糖果上扫了一圈。

随后,他指向一种包着黄色油纸的酥糖。

“要半斤虾酥糖。”

最后,他又买了一本格子稿纸,付钱时,那位售货员刘庆妹对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态度十分不好。

刘庆妹可记得申宁那天来县里时的样子,还特意为他学写字,便愈发觉得这个男知青不知好歹。

她重重哼了一声,声音大得谁都能听见。

谢温时拿稿纸的动作一顿,微微挑眉,看了她一眼。

刘庆妹生怕自己被美色迷惑,早已转开了视线,并没看见他的眼光。

他也没在意,拿上东西去了邮局寄出几封稿子,便准备回大队。

等他到红江沟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地里的人早已下工,一路上都没碰见人。

谢温时在岔口徘徊几秒,拐进了申宁家在的那条路。

小院子里一片安静,映出一点火光,大概是院子里那个火堆升了起来。

他想起了上次烤鱼的那个火堆。

谢温时上前,轻轻敲了下门。

里面静了一秒,他甚至没听见脚步声,院门已经被打开。

手里拎着烤鱼的申宁出现在他面前,她脸上沾了炭灰,半张脸吃得黑乎乎,像头偷吃的林间小熊。

见到他,她惊讶了下,然后欢欢喜喜叫他的名字。

“你怎么来啦?”她自然无比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腕往里。

谢温时进来时便看见火堆上架着的烤鱼,烤得焦黑,她手上那条鱼就更黑了。

怪不得把脸吃成这样。

他默默低头,看向自己被抓住的手腕,也是黑的了。

他叹了一声,挽起衣袖免得蹭脏,手伸进口袋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帕给她。

申宁歪头,还没反应过来,“送我的呀?”

她刚要接过来,谢温时却指了指她的脸,语气无奈,“脏了。”

说着,便要把手里的手帕递给她。

申宁伸手抹了把脸,一看手上,果然有黑乎乎的灰。

她的身体反应快过大脑,头一伸,自然地搁到谢温时手心,语气理所当然。

“你给我擦。”

少女的脸隔着一层手帕,压到他的手掌上,他的手指甚至毫无阻隔地摸到了她的下巴。

温热、柔嫩的皮肉触感传到指尖,几乎烫手。

明明只碰到他的手,他却浑身都僵成了石头。

申宁见他不动,疑惑了下,才反应过来她不是那只小小的猫崽子了。

她不情愿地缓缓直起腰,拿过他手上的手帕,胡乱抹了把脸。

谢温时望着她的脸——不仅没擦干净,还把灰抹得更脏了。

他慌乱收回手,背到背后,几根手指却轻轻捻了捻——仿佛在回味刚才的温热触感。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猛地松开了手。

申宁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样子有点奇怪,却没多想,兴致勃勃给他展示新烤的的鱼。

“你看,我新烤的!”

想起上次他说草甸子里危险,她急忙补了一句,“去河里抓的。”

谢温时的理智在她清脆的声音里渐渐回归,心情复杂,却还是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烤鱼。

他犹豫着道:“怎么是黑的?”

他不觉得鱼的表皮本来就这么黑。

果然,申宁语气也很疑惑,“我也不知道,烤着烤着就变黑了。”

她剥掉烤黑的鱼皮,露出里面的鱼肉,咬了一大口,有点嫌弃地皱起鼻子。

以前没觉得自己烤的鱼难吃,可自从上次吃了谢温时烤的鱼,她就看不上自己烤的了。

谢温时已经闻到糊味了,他摇摇头,放下手里的筐子。

“有水吗?我洗洗手帮你烤。”

申宁语气一下子雀跃起来,“有!”

她单手拿着水舀子,把里面的水往谢温时的手上浇,他便慢慢地清洗干净双手。

倒水的时候,她另一只手拿着鱼咬,含糊道:“你去县里供销社了吗?”

“嗯?”谢温时语调上扬,“怎么知道的?”

他拎的筐子上都盖着布,按理说不会知道里面有什么。

申宁随口道:“我闻到了刘庆妹的味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小伙伴是很清冽的香气,里面混杂着一点墨水和糖果的清甜味儿。

至于刘庆妹,身上有很浓的人气和供销社的味道。

她骄傲地抬起脑袋,口气肯定:“你还买了点心和糖!”

那个篮子里,面香、油香和糖香都很明显,很让豹子喜欢。

谢温时从她说闻到刘庆妹味道的时候就很惊讶了。

他今天总共和她接触了一分钟,还是相隔着半米远,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是怎么闻见的?

“你是猫吗?鼻子这么灵。”

作者有话说:

当我开始码字的时候,觉得其他的所有事情都超级有趣……又是日九的一天呀(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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