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启超看来,爱国固然因人而异,可以有许多具体的内涵和多样化的途径;但是,在国势陵夷,危若累卵的当今中国,爱国首先必须考虑如何救国。“呜呼!中国之弱,至今日而极矣。居今日而懵然不知中国之弱者,可谓无脑筋之人也;居今日而恝然不思救中国之弱者,可谓无血性之人也。”真正的爱国者,应当认真思考救国良策并将之付诸实践:“我同胞有爱国者乎?按脉论而投良药焉。”[1]

“爱国心之薄弱,实为积弱之最大根源。”[2]但所以然者,原因并不仅仅在于传统的天下观使国人只知天下,不知有国;更重要还在于专制君权对于国人的压制,造成了人心的冷漠与散乱。梁启超认为,未有子弟不爱家,不视家事为己事,但惟奴隶未见真爱其家,因为他认为那是主人的事。国事亦然。所以,欲观其国民有无爱国心,必当问其民是否自居子弟或奴隶的地位。专制君主视民为奴隶,民于国家既不敢爱,也不能爱,惟有漠然视之而已。这就是何以民主的西方各国“有一民即有一爱国之人”,而中国则恰恰相反,“有国者只一家之人,其余则皆奴隶也。是故国中虽有四万万人,而实不过此数人也。夫以数人之国与亿万人之国相遇,则安所往而不败也。”所以,问题的逻辑结论是不言自明的,欲唤起国人的爱国心以救国家,端在反对专制君权而兴民权:“故言爱国者必自兴民权始。”梁启超写道:有人或者要问,奈何朝廷压制民权?答之曰:“不然,政府压制民权,政府之罪也。民不求自伸其权,亦民之罪也”。西人视自由权利为生命,不惜流血奋斗。“故未有民不求自伸其权,而能成就民权之政者”。中国人不知民权为何物,实为奴性的表现,如此与西人竞,自然无不败。但以民权号召天下,光绪皇上将何如?梁启超回答仍然是明快的:民权与民主有异,英国民权发达,皇位仍存。但欲存皇位,也仍需以兴民权为前提:“则保国尊皇之政策,岂有急于兴民权者哉!”[3]如前所述,梁启超曾强调外国的侵略,激起了国人的爱国心;在这里,他复强调专制君权之“压抑之**之,民不堪命,于是爱国之义士出”,[4]其爱国主义思想所具有的反帝反封建的鲜明特质,是十分鲜明的。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梁启超“按脉论而投良药”,其救国的方案,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因时而异的。换言之,他的爱国主义思想的具体内涵,与时俱变。在戊戌时期,他强调“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而一切要其大成,在变官制”。[5]戊戌政变后,他亡命日本,一时思想日趋激进。1899年,他撰《爱国论》,如上述倡言爱国者必自兴民权始,已反映了这一点。1902年复撰《新民说》。广智书局后发行《中国魂》单行本,即为《新民说》的一部分。而梁启超以为“中国魂”就是国人的“爱国心”。[6]所以,《新民说》虽有丰富的内容,但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说,它是在强调要培养与造就具有现代爱国精神的国民。在《新民说》中,梁启超思想之激烈程度更达到了顶点。他强调,国家不同于朝廷,前者如公司或村市,后者则为公司事务所或村市会馆,二者性质、轻重不同,应以哪个为本,“不待辨而知”。故有国家思想者,常爱朝廷,而爱朝廷者,未必皆有爱国思想。“朝廷由正式而成立者,则朝廷为国家代表,爱朝廷即所以爱国家也。朝廷不以正式成立者,则朝廷为国家之蟊贼,正朝廷乃所以爱国家也。”梁启超显然是认为现在由西太后控制的朝廷是非法的,无可爱的,所以他断然说:“然则救危亡求进步,道将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如若必要,行“有血之破坏”,[7]也在所不惜。不仅如此,梁启超在文中还充分肯定立宪、革命两派都是出于爱国的热忱,对于立宪、革命两主义,表现出了包容的态度,甚至主张二者应“互相协助”。他说:“今日之中国,宜合全国上下以对列强者也,藉曰未能,亦宜合全国民以对付政府。立宪革命两者,其所遵之手段虽异,要其反对于现政府则一而已。”[8]足见其倾向革命,难怪乃师康有为大为震怒了。

但是,1903年梁启超的政治思想又突然发生了大转折,先前所谓的“破坏主义”“排满革命”,全行放弃,退回渐进立场,而与革命派对立。对此学界已有太多的论述。从总体上看,人们多将之归于以下三方面的原因:革命形势高涨引起的忧虑;师友的劝说;美洲游历的影响。[9]但是,迄今尚未见有人从梁启超爱国思想自身逻辑的角度立论。在梁启超爱国主义的思想中,有一重要的观点值得重视,即认为爱国是绝对,谋国的政策是相对,只要是真正的爱国者,见智见仁,不妨殊途同归。1902年,他在《意大利建国三杰传》中即提出:“真爱国者,其所以行其爱国之术者,不必同,或以舌,或以血,或以笔,或以剑,或以机;前唱于而后唱喁,一善射而百决拾,有时或相歧相矛盾相嫉敌,而其所向之鹄,卒至于相成相济,罔不相合。”[10]1905年,他又在《德育鉴》中说:“此言为道与为学,两不相妨也……如诚有爱国之心,自能思量某种某种科学,是国家不可缺的,自不得不去研究之。又能思量某种某种事项,是国家必当行的,自不得不去调查之。”“则其所以救国者,无论宗旨如何,手段如何,皆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也。”[11]直到晚年,他仍持同样的观点:“政策无绝对的是非利害,只要是以国家为前提,则见仁见智,终可以有两相反的议论,而彼此都不失为爱国者。”[12]由是以进,我们对于梁启超,便可有进一步“同情的理解”。1903年梁启超游美,曾与各埠华人有广泛的接触,由是生两大观感:一是华人富有爱国心。他说:“(哈佛)全市华人不过百余,而爱国热心不让他埠。”尤其是容闳先生已76高龄,“舍忧国外无他思想,无他事业也。余造谒两时许,先生所以教督之劝勉之者良厚,策国家之将来,示党论之方针,条理秩然,使人钦佩”。二是华人素质之差。旧金山华人社区社会秩序混乱,中华会馆等团体内部宗派林立,一盘散沙,百事废弛。“若是者名之为暴民专制政体”。久受专制约束的国人来到号称最自由的美国,虽不乏爱国爱乡之心与勤勉,却非但没有变成现代的国民,反而劣根性愈加膨胀,实出梁启超的意料之外。立宪共和“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适何?”他深感中国问题不容理想化,即行立宪共和政体,“是无异于自杀其国”。“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中国需要管、商、克伦威尔一类人物再生,“雷厉风行,以铁以火,陶冶锻炼吾国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13]由是,他转而主张“开明专制”论。梁启超政治思想的上述变化,不仅招致革命党的抨击,而且在立宪党中也遭到非议,以为出尔反尔,无非好名。事实上,在受“左”的思潮影响的年代,学界也多斥之为反动。然而,如果我们从梁启超爱国主义思想自身的逻辑看问题,就不会简单抹杀其自身的合理性。在梁启超看来,爱国固然是无条件和绝对的,但具体的政策与主张,因时因人而异,却不应当是凝固的。这个原则对于持论不同的爱国者来说,就是当尊重意志自由,和追求殊途同归的互补性;对于真诚爱国的个人来说,“按脉论而投良药”,也应当承认人的认识有一个过程,自觉今是而昨非,因而适时修正其药方,也是允许的。梁启超强调在专制君权下,国家成了一人私产,压抑了国人的爱国心,造成了民族涣散无力,是对的;但他相信民权既得,国人即可由传统的部民变成现代的国民,从而得以举全国人之力办一国之事,不出数十年,中国也将如西人然,“举全地球而掩袭之,民权之效,一至于此”,[14]则显然又失之理想化了。美国华人社区尖锐的现实,令他幡然思变计,也当在情理之中。所以,《梁启超年谱长篇》说:“这便是先生考察日多,见闻益广,历练愈深的结果”,[15]是比较客观的。此外,1903年又是梁启超放弃卢梭民权论,转而接受伯伦知理国家学说的重要年头。后者主张国家有机论,强调统一与秩序对一个国家强盛的极端重要性。是年,梁启超发表《政治学大家伯伦知理之学说》一文。其中说:“深察祖国之大患,莫痛于有部民资格而无国民资格”,以视欧洲各国大不同,“故我中国今日所最缺点而最急需者,在有机之统一与有力之秩序,而自由平等直其次耳。何也,必先铸部民使成国民,然后国民之幸福乃可得言也”。[16]这与梁启超“为道与为学,两不相妨”的理念,也是相通的。所以,所谓“革命形势高涨引起的忧虑”与“师友的劝说”,都是第二位的原因;新的经验与新的学理皈依,二者互相发明,愈益坚定了梁启超爱国主义思想自身逻辑的推演,才是第一位的原因。

诚然,其后的历史发展业已证明,革命是它的最终取向。从这个意义上说,梁启超政治思想的转变是一种后退。但是,近年来学界对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已超越了革命、改良二元对立的传统思维模式,并形成了新的共识:革命派、立宪派都是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派别,其各自坚持激进与渐进的政治主张,应当看成是二者谋求解决面临的共同问题,所设计的具体救国方案之不同。革命派与立宪派虽不应等量其观,但从根本上说,却又是互补的(如上所述,实际上梁启超在《新民说》中也已经提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梁启超政治思想的转变,又非简单的倒退,必须实事求是地看成为他是依自己爱国的理路,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并且做出了同样有助于中国社会进步的事业。明白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何以民元梁启超初归国演讲,会那样理直气壮,以为晚清革命与立宪两派,各有得失了。

近代爱国者众,但能致思救国道路且产生实际影响者,毕竟不多。梁启超无疑是其中的翘楚。毛泽东说,近代的志士仁人为向西方寻求救国真理,曾走过了千辛万苦的道路。这不仅是指众人前仆后继之谓也,而且也是指一个爱国者虽不免于失误与曲折,却能执着探索救国道路,始终保持爱国的真诚。耐人寻味的是,当年梁启超在回应时人非议的《答和事人》一文中,曾写道:“吾向年鼓吹破坏主义,而师友多谓为好名;今者反对破坏主义,而论者或以谓为好名。顾吾行吾心之所安而已。……要之,鄙人之言其心中之所怀抱而不能一毫有所自隐蔽(非直不欲实不能也)。此则其一贯者也。”[17]所谓“吾心之所安”,实指爱国之志;所谓“其一贯者”,真诚之谓也。联系到民国后,梁启超坚持“不问国体,只问政体”的初衷,不惜冒生命危险和与乃师的对立,两度成为再造共和的功臣,我们不能不相信梁启超虽“善变”,但自有“其一贯者”,即爱国之真诚。郑振铎先生深得梁启超之心,他在梁去世后写下的下面一段话,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梁启超:

……然而我们当明白他,他之所以“屡变”者,无不有他的最顽固的理由,最透彻的见解,最不得已的苦衷。……他的“屡变”,他的“变”,并不是变他的宗旨,变他的目的;他的宗旨他的目的是并未变动的,他所变者不过方法而已,不过“随时与境而变”,又随他“脑识之发达而变”方法而已。他的宗旨,他的目的便是爱国。“其方法虽变,然其所以爱国者未尝变也。”……惟其爱的是国,所以他生平“最爱平和惮破坏”(《盾鼻集,在军中敬告国人》),所以他在辛亥时代则怕因变更国体之故而引起剧战,在民国元二年之交,则又“惧邦本之屡摇,忧郁民力之徒耗”而不惜与袁世凯合作。惟其爱的是国,所以他不忍国体屡更,授野心家以机会,所以他两次为共和而战,护国体,即所以护国家。[18]

[1] 梁启超:《中国积弱溯源论》,见《饮冰室合集·文集》(5),12~13页。

[2] 同上书,14页。

[3] 梁启超:《爱国论》,见《饮冰室合集·文集》(3),70、73、75、77页。

[4] 梁启超:《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见《饮冰室合集·文集》(10),3页。

[5] 梁启超:《变法通议》,见李华兴、吴嘉勋编:《梁启超选集》,13页。

[6] 参见梁启超:《自由书·中国魂安在乎》,见《饮冰室合集·专集》(2),38~39页。

[7] 梁启超:《新民说》,见《饮冰室合集·专集》(4),16、17页、64~65页。

[8] 梁启超:《新民说》,见《饮冰室合集·专集》(4),161页。

[9] 参见李喜所、元清:《梁启超传》,第9章,人民出版社,1993。

[10] 梁启超:《意大利建国三杰传》,见《饮冰室合集·专集》(11),1页。

[11] 梁启超:《德育鉴》,见《饮冰室合集·专集》(26),42页。

[12] 梁启超:《如何才能完成“国庆”的意义》,见《饮冰室合集·专集》(41),60页。

[13] 梁启超:《新大陆游记节录》,见《饮冰室合集·专集》(22),45页、123~124页。

[14] 梁启超:《爱国论》,见《饮冰室合集·文集》(3),75页。

[15]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334页。

[16] 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13),69页。

[17] 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334页。

[18] 郑振铎:《梁任公先生》,见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88、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