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九月底,中秋节那天的早上,凉风习习,阴云密布,有时还渐渐抄沙地下一阵子小雨,真有点象春天的样子。周炳从三家巷步行到第一津工厂上班,也没带伞子,挥身淋得湿漉漉的,叫风一吹,更加厌烦。但是令他抑郁不欢的,还不是这些风,这些雨,却是他的摆脱不开的回忆。他想起去年今天,他在震南村胡家过中秋节,那时候胡家一家齐全,有胡源,有胡王氏,有胡柳、胡杏,有胡树、胡松,也有他自己。那里有草编的五彩通花月饼盘子,那里有六角高身、彩缎丝涤红灯笼,那里还有白、绿、红、黄各种色纸剪成的薛礼叹月、太白迫月、烯娥奔月、细蝉拜月气喝了几蛊酒之后,那里又发生了多少笑谈趣话,甜言蜜语,痴心妄想,壮志豪情。那种乐滋滋、热烘烘、亲切切、喜洋佯的味道,至今还萦绕不散!他越想越烦,不觉举起手来抓自己的脑门。这一抓,原来满头的头发都湿了,正象一饼蜡似地糊在脑壳上。到了工厂,时间还早,还没到上班的时候,他就转进北边一条横巷子,想,到男工外寓里去把头发擦擦干。振华纺织厂的厂房陈旧破烂,既没有宿舍,也没有饭厅,协理郭寿年就在北边那横巷子里租了一大一小的两幢平房,做工人们的外寓。大房子坐南朝北,?

是三边过,三进深,头一进做了伙房、饭厅,第二、三两进住着五、六十个单身女工小房子坐北朝南,在斜对门,是竹筒三间,住着十几个单身男工。两边都是瓦顶泥地,木窗板门那陈旧破烂,和厂房倒也相称,那揪隘拥挤,。却比厂房还有过之,甚至比震南农场的大茅棚还有过之。周炳一走进男工外寓,却看见马明、王通、江炳、区卓四个人都在头厅里,好象正在争吵,又好象正在惬气,一瞧见周炳,就都面讪讪地不做声。周炳从墙上取下一条旧毛巾,一面擦头,一面打问。王通沉不住气,就把自己如何痛恨何家,如何设法惩罚他们,如何给他们送去一颗实心炸弹等等情由,说了一遍。周炳笑道那天晚上,我没在家。后来昕妈说,好象打了个为雷似的!好厉害,连酸枝八仙桌都穿了个大洞。原来是你的手艺儿王通得意了,说可不!可不是我的一点小意思!可你还没想:给土豪、劣绅、大地主一点小小的惩罚,人家还不依呢!惩罚何家的人,还得大大地受批评呢马明平时不大动气的,这时也生气了,嵌着嘴巴说你别以为光你一个人才恨土豪、劣绅、大地主我只是说,就算你砸死他何家一、两个人,他何家其余的人也不会从此就对胡杏开恩,对震南衬那些倒户、伙计开恩!万一你自己出了漏子,叫警察抓去,那就是赤卫队的损失炳哥来得正好,你来许评这个理看。区卓也接着说你要去砸炸弹,为什么不跟队里说一声?你不昕我的话可以,连参谋长、指导员的话,你也可以不昕么?这不是自由行动?这不是违反:律?这不是个人主义王通厉了区卓一眼,投吭声。江炳是受过锻炼,有斗争经验的人他搓搓手,拿一半上海话搀上一半广州话说?

茅通应该严格检讨。这完全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疯狂性的表现。来啦有组织格集体斗争当中,呢的系绝对要弗得格王通把脸一扬,说别人批评无所谓,就是轮不到你!一个广东人用不着个外江佬来多嘴你们见哪个外江佬对广东人说过半句好话来着!我宁愿死在一个广东人的刀下,也不愿受一个外江佬的教训大家都愕住了,也没人说话了。只见周炳微笑着,从容不迫地开言道茅通,难得你开心见诚,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有许多事情,你不说出来,我还不晓得呢。但是好兄弟,我帮理不帮亲你是错了他们的批评都是对的。你这样做,不过是盲目的泄愤。你打得中何应元,却打和中何守仁,打得中何守仁,却打不中大奶奶。这又有什么用?何家也还有别的人,也还有无辜的人,要是打中了他们,岂不更糟?愤恨,是应该的,盲目的泄愤,却不应该。一一我就吃过不少这样的亏!至于你说什么外江佬、广东人的,那就更加胡说八道了简直可耻!张太雷同志是江苏人,他的血流在广州再想一想彭湃同志是广东人,他的血流在上海!这都是为了什么?如今大敌当前,咱们除了团结之外,还有别的法儿么?王通叫周炳说得低下了头,无从开口。正在沉闷之间,女工何娇带了四个乡下姑娘,象一群燕子似地,吱吱喇喇地飞了进来,把那严肃的局面打破了。两边一会面,除了江炳是陌生的之外,其他全是熟人,就打打、闹闹,互相问候,非常热烈。周炳把手里的毛巾挂回墙上,郑重其事地对那些姑娘介绍道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位好朋友。他叫江炳,是从注副。

上海来的,是一个电主,又是一个有觉悟的工人。以后又对江炳说产这位中等身材,老实忠厚的,叫做何好,这位高高袅袅,沉默寡言的,叫做何彩,这位圆圆矮矮,神清气爽的,叫做胡执,这位不高不矮,快手快脚的,叫做胡带,全都是咱们震南衬的好姐妹介绍完了,大家又问起她们怎么会在这个大清早跑到省城来。年纪最大,约莫有二十二、三岁的何好象对亲人诉苦似地对马明说明哥,你哪里知道呢?自从那回你们狠狠地揍了那些烂兵之后,他们把全村子的人都看做仇人似的,爱打就打,爱杀就杀,都没了天日了!前两天又传出风声,说中秋节要挨家挨户地清乡,吓死丸了!有跑到顺德的,有跑到三水的,有跑到仙汾市的,鸡飞狗走,纷洒倒乱。今天就是中秋,我们四个人一想,横竖是死,也就豁了出来,昨天晚上漏夜赶搜船来到这里。往后怎么办,我们自己也还不知道呢年纪小一点的何影怒冲冲地接着说产那风声还传到没谱:说不叫震南村留下一个后生,也不叫震南衬留下一个闺女!要是我不走,我只得拿一条烂命去和他拚了年纪又小一点的胡执也摊开巴掌说其实他们就是不清乡,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我们全家已经半个月没见过米了阿好、阿彰她们,要不跟我家一样,就是比我家更糟!年纪最小的胡带,约莫只有二十上下,这时候急急忙忙地大声说他们把我们赶绝了我们只好投奔阿娇了!我没有别的活路了周炳昕完了温和谈定地笑道这却不对。咱们的活路多得很呢!怎么会没有活路呢?你们来了,只管安心住下。都是好姊妹,咱们一力维持就是。说到弄个什么手艺干一干的话,你们只管放心,我来给咱想门路。大家!了,都十分高兴。昨晚坐渡船没睡好的,由何娇带?到对面女工外寓里找地方睡觉,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分别上,班去了。吃过中饭,四个乡下姑娘又要逛街,又要看戏,又要剪掉辫子,又要买胶底鞋子,乱做一团。何娇说,你们都成了自由女了大家不依,捧着何娇要揍。周炳利用了一点休息的时间,跑到豪贤街宋以廉和陈文婷住的公馆里找着了男管家区细。区细说县长和县长夫人昨晚去跳舞,今天天亮才回家,如今还在睡觉投起来。周炳说本来不想惊动他们,如今睡着没起来,正好随后又把何好、何影、胡执、胡带怎样为了躲避兵灾,漏夜跑到省城来,现在想在振华厂找一份工的意思,都对区细说明了,要区细跟陈文婷说一声。区细扭动着长脖子,眨眨眼睛说产要我说这事儿也不难,可我要问你三个问题。周炳漫不经心道哪三个问题区细又扭动长脖子,又眨眨眼睛说产第一,这是捷表姐管的事儿,你怎么不去问她?第二,如果一定要问婷表姐,你自己为什么不去间,偏要叫我去问?第三,当初我叫你去当振华厂采买,你把我狗血淋头骂了一顿,怎么如今对振华厂的事情倒又热心起来了俨周炳脸色一变,把桌子一拍,说阿细,你该知道,我最讨厌小人得志的嘴脸!你到底去说不去区细站起来,摇晃着壮健的身躯道去,去,去。你别急哩!我这就去。周炳也站起来,转怒为喜道产这才是。你把事情说好了,将来有缘分的话,我一定详详细细给你讲这三个问题。说罢,就要走。区细一直送出大门口。

这天虽然没有阳光,外面到底比里面客厅亮得多。过往行人看那公馆里走出两位年轻英俊的美男子,都不禁为之注目。

可是人们马上又分辨出来纵然两个人一样光鲜、伟岸,前面,那个却是精神饱满,元神壮旺,后面那个却是精神萎靡,意志衰颓。人们于是又觉着一个是真英俊,一个是假英俊,一个是真雄伟,一个是假雄伟,一个是原装真品,一个只不过是影射仿造。

周炳走了之后,区细立刻跑到楼上,想看看陈文婷起来没有。房门还没打开,里面有人说话,区细歪着脑袋听,只昕见有一仓人说哎哟,多么沉闷的生活哇是陈文婷的声音。跟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又说现在几点钟了?难道天黑了么房间里传出了拉帘子的声音,以后又另外一个人说话道是天阴,恐怕要下雨。如果睡不着,不如起来坐一坐好。已经过了中午了这是宋以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区细又听见陈文婷用鼻子晤、唔、晤地嗲了好一阵,说多讨厌,中秋节才下雨赏月该怎么赏法呀宋以廉仿佛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走了几步蹄,才说咱们今天晚上一定得走,不走就会有危险。发生了危险,那不是玩儿的。轻则破财,重则丧命!咱们最好坐今天的夜班轮醋,到香港去。如果是那样的话,月亮腾空的时候,咱们该到虎门了又过了好大一阵子,才昕见陈文婷说也没见过做宫的会这么怕死!老蒋马上要倒台了么陈济棠马上要割你的脑袋了么宋以廉笑着说嘿嘿,政治上的事情,很难说得这么死。一切都是见机而作。有时就盖以毫厘,谬之千里。谁也说不定谁会怎么想。况且人家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也没有说文官不怕死的呀说到这儿,区细就听得更加清楚他们的嗓门也高了,语调更加急促了。先是陈文婷带点怒意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省城!反正谁也不会杀我!你们谁爱上台就上台,谁爱下台就下、?

台,本姑娘没义务跟着你们打转!要去香港,你一个人去,我可不能平白无辜地跟着你去献世,去受你那种夫权的诸多限制宋以廉连忙辨白道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咱俩一道下香港去避避风头,过几个月海外寓公的繁华生活,时机,还不是马上回来?难道香港那种天堂般的优越生活,你却不喜欢么陈文婷不意不思地说没味道。就算你是伦敦,那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眼广州一个样子上午睡觉,下午化妆,晚上打牌、看戏、跳舞、说废话香港有什么新花样?顶多元非是多几个威水妹、东撑妹、西洋妹宋以廉无可奈何地说够了,够了。不用往下讲了。我看你不肯去香港,也不是舍不得广州,只怕是舍不得广州的一一人对不对后来他又轻浮地加上一句上海话阿是弗搓呀这句话区细却没昕懂,他以为又是英文呢。过了约莫十秒钟,里面突然之间乒令乓郎地响起来,想是砸了什么能够砸碎的东西,又听见陈文婷厉声吼道是!是!是又怎么样?只许你去问柳寻花,不许我有朋友亲戚?你奈得我什么何宋以廉阴声阴气地说自然,自然。你有那交交关关的表哥跟表弟,我奈得你仕么何听到这里,忽然又听得那叫人电铃扑榜楞直响,区细知道不能逗留,就快步下楼去了。

既然如此,只好你走你的,我留我的。不过有一句话得说清楚从此之后,咱们双方是继续受约束呢?还是各、自、自、由宋以廉已经动手收拾行装,昕见陈文婷提出这个问题,他就停下来,顺手摘下眼镜,用手帕使劲擦着。擦了会儿,他又把眼镜戴上,使唤那膜肿的眼睛把陈文婷望了又望,才开腔道随你的便。你说吧陈文婷也坚持道不,你说宋以廉说你说陈文婷说你说宋以廉再说你说陈文婷也不相让道你说双方都希望自己要说的话,能通过对方的嘴巴说出来。后来宋以廉一再表示决心道我不会那么笨,把你要讲的话替你讲出来。我自由不自由都无所谓,你却需要自由。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赖不过我陈文婷也一再威胁他道除非你一辈子藏在香港不回来,否则的话,你该不希望树敌太多才对。你如果把我跟我们一家都激恼了,都变成你的政敌,那对你也决不会是愉快的事儿。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吧总之,双方都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双方都不肯说真话。

一点钟过去了,。两点钟过去了,三点钟也过去了,整个白天都过去了,双方还是相持不下。可是到了宋以廉快要离开家里,上西穰口去乘搭夜班轮船的时候,陈文婷突然向他表示道好吧,宋常言道不自由,毋宁死!咱们双方自由吧宋以廉已经胜利,却故意拖延道夫人,你的弦线定得太高了。陈文婷说,高了又怎样?我愿意定多寓,我就能定多高宋以廉嘻皮笑脸地说那弦线高得好象你是一个自由却也?

女,如假包换吨陈文婷说,我本来就是个自由女!自由女又有什么不好宋以廉最后说善哉,夫人!话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双方自由!一言为定宋以廉上船的时候,一切箱、筐、篮、袋,自有管家区细照料妥当。难得陈文婷也坚决要送,于是走的人、送的人、管家、仆人一大堆,簇簇拥拥地走进香港夜船金山号的餐楼里。离开船时间还远,陈文婷觉着无话可说,因此坐不到三分,钟,说不上三句话,就向宋以廉伸出手去告辞。宋以廉握着她的手,脸却对着她身后的区细说话道我这回出门,一时也难得回来。表台,你得好好招呼她区细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文婷不喜欢宋以廉那么弹弹打打,就顶他道我一个人大手大脚的,用不着谁来招呼你出门在外,倒是好好招呼自己吧于是大家一笑而别。

回到豪贤街公馆,区细看见陈文婷没有睡意,又不叫自己下楼,就乘机将周炳要介绍几个乡下人进振华厂做工的事情,对陈文婷提了出来。陈文婷紧皱双眉,拥起鼻尖上那个小疤,神情在昕与不昕之间,等区细讲完了,就说你这个人就是琐琐碎碎,没有头脑,没有英雄性格!象这样的事情,你去对郭寿年说一声,也就完了。谁爱昕你这些鸡啄米不断的区细说了声是,准备下楼。

陈文婷把他叫了回来,盼咐道给我把那瓶香槟拿上来区细答应了,正转身下楼,陈文婷又添上说把那盒干果一一伦敦杏仁也拿来等管家下了几级楼梯,她又说不然就算了,什么也别?拿了,我要睡了区细想举步,陈文婷又改变主意,坚决地命令道不,不!把巴黎香槟,伦敦杏仁都拿来带两个杯子来!咱俩好好赏月区细觉着为难了,。他既不能往下走,又不能往上退,就站在楼梯中间,摊开两手说这这怕是怕让底下人瞧见于你的面子这个!陈文婷用手向他挥做了个美国明星的手势,说有这回事儿么?你拿几张钞票去蒙住他们的眼睛,看他们瞧见、瞧不见区细听见她这么说,也就不再吭气,下楼拿酒去了。在楼梯转角的地方,他还能听见陈文婷自言自语地瞌叹道唉,世界上恐怕只有一个人,是不能拿钱去买的!当采买的不肯拿回佣,傻瓜正因为全天下的人都不傻;只有那么一个人傻,所以他就格外矜贵!唉”

八四井旁结拜

胡杏在方便医院住了半个月,伤势虽然没有完全好,可是再也住不下去了。有一天傍晚,她就离开医院,回到三家巷。巷子里空****地,寂静无人。她走过何家门口抬头望一望那墙央画着的五彩二十四孝图,又望一望那图画前面挂着的灯笼和铁马,又望一望那紧紧关闭着的红木雕花矮门,酸枝趟拢跟黑捧大门,只是轻蔑地缩了一缩鼻子,却不进去,一直朝周家那边走。走到陈家门口,只见那两扇绿油通花矮铁门慢慢打开,从门缝里闪出一位身材圆矮,装束雅挠的年轻少奶来,那正是提倡劳资合作的振华纺织厂经理陈文捷。陈文捷瞧见一个细细长长,十六七岁的窃宽姑娘,左边太阳穴上贴着纱布、橡皮膏,右边袖管卷起,胳膊用纱布缠着,左腿上绷带裹住了半截,手里拿着一根竹子,一瘸、一瘸地走着,萍是个伤兵的样相,一时想不起是谁,不觉吃了一惊。后来定神一,才认出来了,就惊叫道勺卜杏子,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

胡杏有礼貌地弯一弯腰,又骄傲地挺起了胸膛,说三姑娘,你还没听说么?还不是他们打的陈文捷点点头,说怪可怜的你怎么不回家?也该吃饭的时候了。

胡杏斩钉截铁地宣布道我没有家!他何家的门槛,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跨过去了!一一我说得出,就做得到陈文捷义形于色地说好,难得你有这个志气!他们虐待你,是不文明的野蛮行为,是侵犯了别人的人权的。你应该起诉他们,要求法律给你判决离异。你老赌着性子跟他们赖,是藏不过他们的。如今,你怎么办呢?这样吧,到我们工厂来做工吧!你先想一想,想好了,你就来找我。一一别人也许怕。他们何家,我们陈家的人却不在乎这个说完,也不等别人回答,就对胡杏甩一甩手,仿佛叫她不必在意,就拿皮鞋敲着麻石地面,阁、。阁、阁、阁地走了。

胡杏挂着那根竹子,一瘸一瘸地走进周家神厅。里面已经亮了电灯。周杨氏和周炳正坐在那里说话,小把戏周贤正在那里蹦蹦跳跳地玩耍,区苏正在厨房里面做饭。大家一见胡杏,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周炳走过来,要搀扶她坐下。胡杏不坐,只是直挺挺地站在井旁,使唤那会说话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周炳,嘴里却没做声。周杨氏和周炳也不做声,只是等着;过了一会儿,胡杏平静地说我什么都想过了。我什么都想好了。我再不回阎王殿去了。周炳不假思索地接着说手这有什么!现成放着泉姐的空房子,你住进去就是。胡杏左脸上那笑窝儿跳了一眺,叫人觉得她的确笑了一笑,说十年前炳哥在我们乡下放牛,我妈就想认他做干儿子,我们都撵着他叫哥哥。如今要是这样,我愿意跟炳哥结拜兄妹,以后就跟亲生的哥哥、妹妹一样,不知你们的意思怎回?

样周杨民还来不及答话,只是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大腿,乐了又乐,笑了五笑。胡杏看见周杨民十分欢喜,就叫了一声妈又对周炳叫了一声哥两个人都还来不及答应,胡杏已经丢了竹棍,扑通一声跪在井旁,对着周杨氏磕了三个头。磕完了,又转向周炳,准备往下磕。周炳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周妈又笑又嚷道,哎哟,好姑娘,小杏子,小观音,你乐死我了,你折死者身了胡杏丢掉了竹棍,自己不能迈步,周炳扶她走了几步把她按在神厅靠北那张竹**。周杨民坐在她左边,周炳坐在她右边,细细地谈论在方便医院医治的情况。谈完了医院的情况,周炳就批评她道你下了决心要革命,又钱掉了辫子,为什么还要磕头下脆的那么封建胡杏不答,只望着他嗤嗤地憨笑不停。区苏端饭菜出来,看见了胡杏那怪样子,又听说她认了婆婆、小,叔子做干亲,也就笑乐一番,满心欢喜。不久,周铁也回来了。大家吃饭的时候,胡杏又把自己如何被打,如何进院,如何出院,如何井旁结拜等等情形,对干爹说了一遍,问干爹肯不肯收留自己。那周铁一面吃饭,一面昕,一面淌眼泪。后来索性放下了饭碗,擦干了眼泪,义重如山地说住下吧!好姑娘,安心住下。论门第,咱们不配跟何家斗,论天理良心,咱们却偏要跟他斗一斗我不信豁出命来,还保不住个无辜小孩子周炳昕着,慢慢地也挺起了胸膛,仿佛即令压下来的是个千斤重担,他也担当得起。吃过饭之后,周炳自己洗过脸,又替小侄儿用贤洗脸。洗干净之后,又把小侄儿抱起来,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十足象一个父亲一样。胡杏坐在一旁,也说这周家的大眼睛,区家的小鼻子,看来不怎么象他爹,倒是十分象他叔叔呢。后来大家又教周贤叫胡杏做阿!?

姑他却怎么也学不会。周铁用那又粗又黑的手指指着胡杏,对小孙子说,叫阿姑周贤应声道气阿姨。越是要他叫阿姑,他就越是叫阿姨,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胡杏也笑疯了,只管连声不断地说好,好,好。阿姨也好,就叫阿姨吧周贤又连叫了三声阿姨,阿姨,阿姨这时候,周炳已经穿好衣服,走出犬门,转出官塘街,朝天宫里那个地方走去。他一面走,一面想起家里众人逗小侄儿玩耍的情形,想起众人都不知道二哥周榕已经遇难,自己又不能不瞒着他们,心里只觉着一阵阵的隐痛,嘴里就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望望天,月亮还没出来,天空是漆黑一片,他挥挥手,暑气还没退去,手心是热风一团。整个的广州,如今都深深地陷在忧愁、部闷、**、烦恼之中。他走到天官里陶华家里,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煌都在,洗鉴也来了,只等着他二他一坐下,洗鉴就开始传达。他先讲日本关东军怎样占领了沈阳,怎样又占领了吉林省的吉长、吉敦、四洗、打通、洗昂各道地方,眼看着就哥哥占领整个东北。

他使唤的语调完全不是平时那种冷静沉着的调门儿,却显得热辣辣、气冲冲的,叫人激动。跟着,他讲到国民党蒋介石怎样卖国投降,怎样实行不抵抗政策另外,一面加紧进攻苏区,屠杀人民,一面又准备释放胡汉民,踉陈济棠讲和,互相句结,一起反共。说着、说着,他自己首先就胃了火,大家也眼着胃起火来。后来,他又告诉大家上海的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都已经罢课,上海的三万五千码头工人举行了反日大罢工,上海十几万人民举行了反日示威大游行,全国的人民都十、分愤激,纷纷起来示威游行,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军事侵略,反对国民党蒋介石的卖国投降。说到这里,他的尖尖的脸孔涨得通红,他的沉静的眼睛闪出跳动的火光,那矮小结实的身躯左右摆动,颤抖不停。周炳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早已坐不安稳。他觉得自己的座位象一个锅炉,烫得他头昏脑胀。挥身的血液象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热气,一直流到手指尖。他一步跳到堂屋门口,抬头望着那黑吗咕咚的天空,把六年前省港大罢工时候的热烈场面,一个、一个地回忆起来,嘴里又高声叫嚷道干吧,干吧!革命大风暴又来了吨陶华、马明、关杰、丘照、邵煌几个人都在摩拳擦掌,大声叫骂,好象国民党卖国贼已经把日本鬼子请到小北门外,他们必须立刻出去迎击敌人的一般。洗鉴紧绷着脸孔,对大家歪了一歪嘴,仿佛做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打是要打的。只是现在还不忙。日本鬼子离咱们还远着呢阿炳说,这是个革命大风暴。他说得很对。也许这还是个比当年的五卅惨案、沙基惨案、省港大罢工更大、更凶的风暴!谁知道呢?大家干起来吧!目前,省城、香港两边日本工厂的华工已经自动辞工不干了。这是一个伟大的信号!不久,咱们的学校也会罢课,咱们的人民也会游行示威,最后咱们还要来一个抵制日货的运动,一一来一个有声有色的杯葛运动说完了这番话,洗鉴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大家听说要抵制日货,又纷纷提出疑问。周炳和丘照差不多同时说广州的国民政府会答应咱们抗日么关杰和部煌也说只怕那些黄色工会不肯抵制日货陶华和马明却说哪有反共的御用学生会起来罢课,起来反对国民党的道理洗鉴完全恢复了研究家的风度,给大家解释道大家问得有道理。正因为这样,才需要进行斗争。只?

要大多数人民、大多数工人、大多数学生都要坚决抗日,他们就不敢反对。如果学生会反对,咱们就改组学生会,如果工会反对,咱们就改组工会,如果政府反对,咱们就推翻政府目前,我看他们也不敢这样做的。他们还要拿起抗日这块假招牌,去对抗南京的蒋介石政府,还舍不得丢掉这块假招牌呢他说完之后,又仔细地给大家布置了工作陶华负责各个工会的联络工作,周炳负责各种宣传工作和一部分学生会的联络工作,马明负责振华纺织厂的事情,关杰负责把号召抵制日货的宣传品印制出来,丘照负责把各种文件及时送到指定的地方,邵煌负责四乡转运工作和各种旗帜、标语、证件、符号、臀章?的缝制工作。布置完了,洗鉴满意地望望大家,喝了一口茶,就跟周炳一道先走了。丘照和邵煌随后结伴儿往南关走。马明和关杰最后离开陶家,相跟着朝西走去。一路上,谈起刚才洗鉴传达的事情,关杰加重语气说我看这回的风暴,一定比省港大罢工的风暴要大马明问何以见得,关杰说那回英国人还没有占领咱们的国土,这回日本人却占领了咱们大片的国土东北如果亡了,华北一定保不住,华北如果保不住了,华中、华南也不成了马明很赞成他的意见,就连声说道对,对,对。关杰又说这一点,你就从周炳的身上,也看得出来。马明又问怎么看法,关杰说,你看他那挥身的劲儿,比省港罢工的时候大得多,那一回,他丧失了区桃,伤心到什么程度!这一回,他又丧失了胡柳,可是什么也不觉着,劲头照样那么大!马明沉思了一会儿,就郑重其事地说这就是他的最大的优点。不管他的心情多么沉重,只要一听见党的号召,就立刻爬起来,一个劲儿往前奔!省港罢工是这样,北伐是这样,广州值起义是这样,在乡下是这样,在省城也是这样党一开口,他就完全相信关杰也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坦白地说出来道可是我就办不到。我对这回抵制日货,就有怀疑马明一昕就愣住了。他在刚升起来的月影儿里望着关杰那长长的后脑勺,却看不见他那白净的长脸上有些什么表情。后来关杰又说是这样的。咱们抵制过好几停货咱们抵制过花旗货,咱们抵制过红毛货,咱们更加抵制过日本货。照我记得,抵制那东佯货,这至少是第三回了。哪回不是五分钟热度?哪回不是都没抵制出个样子来?咱抵制咱的,人家老爷、少爷、太太、小姐照样用人家的。不顶事儿马明严肃地说你丧失信心了?党的决定,不许怀疑关杰举手搔搔后脑勺,说对。不应该怀疑阿炳不怀疑,陶大哥也不怀疑,一一那敢情好!不过我看丘照是怀疑的,王通是怀疑的,邵煌也是怀疑的。说到我自己呢,我敢向你保证不管我怎么想,任务一定完成。不能错一个字,不能少邱一份,也不能耽拥一分钟马明听了,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直走到四牌楼才分手,各自回家。

第二天,胡杏的伤势继续好转,不拄竹棍也能走动,脸上的纱布、橡皮膏也扯掉了。周炳看见了,自然十分高兴,就开玩笑道阿妹,好了,好了。菩萨今天开了光了。莲花叉胃出水面来了。我就说,人是毁不掉的说完,立刻去干别的事情,好象一下子就把她忘掉。她这里站站,那里坐坐,既不能当天到振华纺织厂做工,又不能帮区苏干活,觉得很无聊。她想也姐姐胡柳死后,已经过了六七快到尾七了,觉得很伤心。她想起哥哥胡树、胡松两人远走高飞,如今不知飞到哪座山、哪道、哪个州、哪个县,觉得很牵挂?她想起爸爸的身子不知好起来没有,妈妈一个人不知怎么张罗柴米,又觉得十分烦闷。这天早上,周炳没有到振华纺织厂去上班,只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抄,抄出大大小小的一堆日本货,一件、一件地扯碎、砸烂,堆在大门口,放一把火烧了。胡杏在一旁看了,觉着很奇怪,周炳就对她说阿妹,你知道么?你知道日本鬼子要来灭亡咱们中国么?就在那狗杂种把你打成重伤,别人把你抬进方便医院的那个晚上,你还躺在木板铺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日本鬼子占领了咱们东三省的沈阳。一一他们倒好象是事前约好了,一道来欺负咱们的呢!往后,就只几天工夫,日本鬼子就把整个东三省占了!国民政府、蒋介石不抵抗,尽他们占。咱们不答应。咱们要反抗!咱们要跟他打游击战争!咱们要坚决抵制日货!刚才我烧掉的那些劣货就是日本货。我象当年林则徐焚烧英国的鸦片烟土一样把它烧了,表示咱们已经下了决心一生、一世,再也不用日本货了跟着,他又对胡杏进了许多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中国人英勇反抗的事情。胡杏愤怒地听着,揣着那稚气的小嘴巴,鼓起那浅棕色的圆眼睛,垂着那剪短了的黑头发,纵然她干哥哥那大义凛然的神气叫她十分感动,她也只是默默无言地点着头。刚讲完一个段落,何守礼就来找周炳,说也抄出了一堆日本货,都打碎了,如今正堆在她家门口的大灯笼下面,准备烧毁,叫他们出去看。他们去看着把那堆日本货也烧成灰烬之后,又回到周家神厅里面来。周炳在八仙桌上写了一张决心书的草稿,也是讲抵制日货的,叫何守礼拿去抄了十份、八钟,回学校里广泛征求同学签名。何守礼刚走,陶华带了几个染坊。工人,丘照带了几个手车工人,不约而同地来找周炳,一下子把周家的神厅给挤满了。周炳又给大家讲日本侵华史,从朝鲜、台湾、影湖、辽东半岛讲起,一直讲到二十一条款、五卅惨案、五三惨案,又一直讲到这回的九一八事变,把一旁昕着的胡杏的眼睛,昕得越睁越大,越睁越圆。工人们刚走,何守礼、杨承荣又领着一班中学生进来,。拿了一叠抵制日货决心书给周炳看。周炳看了,表示很满意,吩咐他们继续扩大决心书的签名运动,又盼咐他们积极准备罢课,响应全国工人、学生的抗日示威运动。那些十四、五岁的少年心地纯洁,昕了周炳的话,个个都坚决表示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就雪国耻!谁敢阻碍他们,谁就是曹汝霖、章宗祥、陆征祥,谁就是汉奸、卖国贼,一一人人得而诛之学生子走了之后,周炳金、然向胡杏提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提议道咱俩来演一个戏,小杏子,你说怎么样?

什么?胡杏大声反问着。周炳又重复讲了一遍。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无论如何,胡杏不能马上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能很快就相信那是一句认真的话。但是周炳十分严肃地对她说,他想编演一出白话戏给自己厂里的工友们看,来鼓动大家的爱国心,只要她真想革命,又愿意演,她是一定可以演得好的。周炳一面讲,一面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儿,胡杏一面昕着,一面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人一直谈到吃中饭的时候,才停下来。饭后,周炳拉上趟门,躲在神楼底不出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胡杏看见周炳今天早上那种慷慨、激昂、忙乱、紧张的神气,不由得也想起六年前的事情来。那时候,区桃表姐死去不久,他参加了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作,也就是这样浑身劲儿,跑出跑进,人来人往,也就是这样饭不吃、觉不睡地忙得不可开交,后来,也就眼陈文婷、何守礼她们演了一出叫做《雨过天青》的戏。想到演戏,胡杏又想到这回轮到自己演了,心里独、卡独地乱跳了好大一阵子。想到区桃表姐,她却又想起自己的姐姐胡柳来。区挑表姐去世的那会儿,周炳是那么悲痛,那么伤心,躺在**大病了一场,简直是不想活了。怎么这回姐姐死去,他却不觉着怎么难过,既不悲痛,又不伤心,如今六七刚过,尾七没到,他就能够紧张工作,精神振奋,象没事儿的一般呢?难道周炳对这两个人,是有亲、有疏、有轻、有重的么?一一想到这个地方,胡杏觉着可民不服气。到了后半晌,何守礼、杨承荣又来找周炳,周炳才拉开趟门,神情呆滞地走出神厅来,他们告诉周炳,罢课已经闹成了,明天就开始。大家又欢呼笑乐了一番。经过这一番笑乐,周炳又恢复了慷慨、激昂、清爽、明亮的神气,教他们怎样组织抗日宣传队,到街上去向一般民众做讲演宣传。何守礼、杨承荣走了之后,周炳望了胡杏一眼。好象没有看见她似地,一转身就想钻进神楼底,、但是胡杏走开来,打横伸出一只细细的胳膊,拦住他的去路道哥哥,我想问你一个事儿周炳只当她问的是演戏的事情,就站定了,等着她。她却睁大两只感情丰富的眼睛,好象把千言万语并做一句话似地问道姐姐过身也快到尾七了,你记得么?周炳的眼圈红了一红,低头轻声说记得。胡杏进一步质问道往时你没了心爱的人,总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说记得,饲怎么又象不记得呢周炳点点头说哦,原来是这样。我告诉你:从前的伤心,是外表的伤心,这回的伤心,是骨子里的伤心。你怎么看得见呢?从前的伤心,是为了一个人的,这回的伤心,是为了许多人的。这怎么能够一个样儿呢?还不止这些!从前的伤心,是瞎眼的,是束手无策的,是只能糟蹋自己的,这回的伤心,是睁开了眼睛的,是有事情可做的,是要仇人偿还血债的,这又怎么能够一个样儿呢胡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仍然坚持道虽然如此,可你点不想念她么?周炳没有答话,只是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神楼底,指着自己的床铺道这就是我整天对着,整天思念着,童天把玩着的东西,你看吧胡杏一看就呆了。**全摆满了用丝线绣上各种花鸟的手帕、枕头套,还有各种色纸剪成的龙、风、,福、寿、榴、藕、荔、桃,想不到去年中秋节胡柳剪的白、绿、红、黄四幅薛礼叹月、太白迫月、烯娥奔月、招蝉拜月也都在。一一所有这些,没有一件不是胡柳的手泽。周炳更指着床头墙上对胡杏说你看,那是什么!你家姐是我的妻子,同时又是我的同志,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胡杏顺着周炳的手抬头去看时,只见赫然一面铁锤、镰刀的红旗,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那色彩光华,威严夺目。不用说,这正是胡柳的贵重的遗物。胡杏猛然垂下头来,眼泪丁丁当当地滴在方砖地堂上。她哭了。周炳也哭了。两人相对着,尽情痛快地哭了半个后晌。

八五关里关外

当天晚上,刚吃过晚饭,手车工人丘照冒着白亘般大小的汗珠子,气喘如牛地来到三家巷。他连坐都不坐,只站着告诉周炳,全市工人、学生的示威大游行,决定在十月五日上午十点钟举任。说完就匆匆忙忙走掉了。周炳扳着手指头一算,五号游行,四号晚上要做动员,不能演戏,要演,就得三号晚上演。今天已经是二号,就是说,要演就得赶在明天晚上上演。他用手托着腮帮想了一会儿,又瞪起眼睛把胡杏打量了又打量,然后郑重其事地对胡杏说事情很急了。咱们明天晚上就得演出。咱们那出戏编是编了一下,排是排了下,可是女主角还没有。你怎么样胡杏挺起了丰满的胸膛,学着周炳那郑重的神气回答道我有什么怎么样?你看我能演,你说我能演,你信得过我能演,一一我就能演周炳温和地笑了笑道论身材、论年纪、论相貌、论嗓子,你都合式。加上你的心地又灵,一一试一试吧说完,两个人就立刻动身,到振华纺织厂的女工外寓去。到了那里,马明、王通、江炳、区卓、章虾、黄群、何娇、何好、何彩、胡执、胡带等人已经把饭厅的桌、椅、板凳端开,腾出一大片地方在排戏,看见他俩进门,就高声笑闹道、好了,好了,正印花旦来了因为胡杏第一次上排练场,周炳就叫大家停下来,重新把戏文讲一次。那出戏的名字叫做《关里关外弘一共分三幕。情节是这样子的周炳眼胡杏是没过门的小两口子。日本军队占领沈阳之后,周炳的爹娘带着锅、盆、碗、盏、行李、铺盖去邀胡杏全家一起逃往关内。胡杏的爹娘舍不得自己的家,正在踌躇,两个日本兵闯进了他们家里,一个要拉周炳去做快子,一个要拉胡杏去做慰劳队,周炳抵抗,但是寡不敌众,十分危险。两家的父母都奋不顾身,拚命抱住日本兵。胡杏拖走了周炳之后,两个日本兵开枪打死了双方的老人。这是第一幕。胡杏投昕过这样的戏文,只当都是真事,觉得十分紧张,又十分新鲜。听到那两对亲家为了救自己的儿女,双双倒在血泊当中,气绝身亡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凄凉身世,想起自己家里的各人,宽噢噢地当真哭了起来。大家都愣住了,扮横胡杏父亲的王通却说小杏子,你已经十七岁了,怎么还象个小孩子?这是做戏。我又不是真死,你哭什么扮演胡杏母亲的洪伟嫂、黄群护着她道茅通,你懂什么?这才是拿心换心!你自己的心先动了,你才能打动着戏人的心周姻也点头茹许道她虽然没演过戏,可她是个好演员胡杏擦干了眼泪,继续往下昕。第二幕是说的关内的事情。一个国民党的下级军官正在对五个满脸烟油、破烂不堪的国民党兵训话。他说他要打共产党,自然不能打举。等到他把共产党打光了,他自然会去打日本,谁也用不着替他操心那五个兵不仅没替他操心,只顾挤眉弄眼,压根儿没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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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讲完了,就下命令目前东北的共产党都化装成难民,混选关内,上面有吩咐,从今天起,不许放一个难民进关。他训完话,其他的士兵退场,只剩下一个值勤的哨兵,对他提出疑问道如果难民都是共产党,那全天下的共产党还数得清么他打了那哨兵一个耳光,然后退场,根本不回答。周炳跟胡杏逃到这里,哀求那哨兵放他们过去。那哨兵不管怎么说,都不答应。后来,胡杏愿意留下,卖身给哨兵当丫头,只求放走周、炳。哨兵深受感动,又不敢违反命令,只得远远走开,装做看不见,让他俩逃避关里胡杏昕完了这一幕,不觉深深地透了一口大气,脸上露出那娇憨的微笑。周炳得意地望着她左颊上那深深的笑窝儿,又往下讲第三幕。第三幕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山路崎岖的。峡谷里。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路。石子又搁脚,荆棘又刺手,十分难走。更糟糠的是那国民党军官,又带着四个兵士,一面乱打枪,一面苦苦穷追。在经历了许多惊险场面之后,胡杏不慎跌伤了,不能行走。最后,周炳背着她往前奔,不幸为乱枪所中,两人一起跌进深沟里,同时遇难了。就在这个时候,日本兵又来进攻,国民党兵连忙逃跑,这座雄关的顶上又插上了日本旗。胡杏昕完了这出戏,整个儿都呆了。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气得两眼圆睁,脸孔发紫。周炳再问大家还有什么要改的地方,胡杏还是气得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在排戏的时候,胡杏果然心灵嘴巧,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不合舞台规矩的地方,只要周炳一点,她就会。她根据身分、情节、性格所编出来的对白,照马明、王通、章虾、黄群几个人的私下议论看来,比之当年区桃演《孔雀东南飞,陈文赔演《雨过天青,竟是功力悉敌,一点也不退版。

这天晚上,他们漏夜排戏竟排了个通宵。一直到天光犬白,大家都累了,才歇下来,躺了一会儿,又去上班。周炳和胡杏都不回家,各自找地方挨了一挨,就都起来。周炳带胡杏进厂领了一个工牌,讲好六号正式上工,又回到女工外寓,把那胡杏还觉着生疏的地方,反复排练。有些不十分恰当的对话,也斟酌更改几个字眼儿,准备当天晚上就上演。胡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众人的事儿,那劲儿的饱满,那精神的壮旺,那情绪的热烈,叫周炳瞧见了,也暗地里赞叹不止。他觉着戏的本身,已经有些把握,只有一个问题还没解决钱。马明、王通、江炳、区卓四个人共同拟出了一张摘戏费用的清单,约莫也得花个百儿八十的光景,这却是他们的力量所不能解决的到了那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如今只剩下女主人陈文婷独自当家的宋公馆里,上上下下,忽然都忙乱起来。原来陈文婷今天起得特别早,现在已经化好装,准备出门了。她全身一色雪白打扮,连高跟皮鞋也是雪白的,只在该红的地方涂得殷红,在该黑的地方画得墨黑,所以看起来自得十分耀眼她是袅婷婷地走下楼,走到客厅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又停下脚步,打发开众人,只留下男管家区细,然后从白皮手袋里掏出一百块港币,交给区细道唉,你把这些钱交给那个冤人吧!他是只会演戏,只会骂人,其他浑不会的!区细接过钱,就想走。陈文婷又把他叫住道阿衰,如发茅我问你一句话才走也不迟。随后又叹了几口气,才继续往下说嘈,嗜,真是一一你瞧我捐了钱给他演戏,会不会取得他的好感?区细加劲儿巴结道四表姐,一定会的。怎么不会呢?

一个人使了别人的钱,难不成倒生起思感来?陈文停拿直樱愣的眼睛望着区细,又好气,又好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觉得区细也高大,也壮健,也白净,也健美,很有点儿周炳的谱摸,可是越往深处看,就越不象,到了最后,就觉得他简直属劣不堪,俗不可耐。陈文静感觉到有点悲哀,就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重新叹了口气,说出一句区细无法了解的话儿来瞧,貌似神非区细不懂此中奥秘,只得瞪大眼睛,象一条金鱼。陈文停看见他越过越丑,赋昧得只想呕吐。她打了几个喃儿,最后说走吧,呆鸭子你只顾整天没冷设热地恭维我,顶着我,看我的眼色,买我的放心,真是厌烦极了什么时候,你倒爽爽快快地痛骂我一顿好不好你倒把腰脊骨立立儿地竖起来好不好?这本来是一句问话。可是问话的人不等答话的人答话,却一扭屁股走了。区细还在那儿呆站了半天,觉得前面当真没人了,才耸耸肩膀,出了门口,向三家巷走去。他一面走,一面画自思自想道你爱会演戏的人?你爱脾气大的人?你爱革命的人?那中叫我革给你瞧瞧!我倘若一革起命来,比那最革命的人还要革得凶呢!走到周家,见周铁、周杨氏、区苏三个人正在吃饭,周贤也趴在一张马杭上胡乱搅着吃,只是周炳踉胡杏还没有回来。又见何守礼来找周炳没找着,气嘟嘟地披着嘴巴走于区细不能等候,只把一百块港币交给他大姐区苏,说自己还要到双门底替囚表姐买东西,又要区苏对周炳说,自己也想参加抵制日货的运动,也就走了。区苏放下饭碗,碗里还有半碗族也顾不上吃,立刻穿起衣服,带上钱,赶到振华纺织厂去。

众人都走了,小孙子也吃饱饭,上床去睡了,周怯稠周杨民却为周炳的婚姻问题吵起嘴来。原来自从周炳回家之后,周杨氏见他年纪也有二十四了,新近又把个未婚妻胡柳没了,想给他另找一个姑娘,成个家,好让他安下心来过日子。有一?

次,她背着别人,悄悄对她的小儿子提议道炳,你还是置个家吧哪晓得周炳一个硬钉子碰了过来,斩钉截铁地说不。妈,我不想结婚妈妈不以为然地问那么说,你要打一辈子光棍么?儿子强着回答道不知道是一辈子、两辈子。反正不愿意谈这个周杨氏设法,以为他还记住胡柳,只得耐着性子慢慢劝。打那天起,她就常对周铁唠叨这件事儿。但是周铁的反应很冷淡。周铁越冷淡,她越着急,因此就吵起来二一一今天也是如此周杨氏说,你也该说说他。哪有做老子的一声不吭的道理周铁说,我不管。我早就知道枉他长得傻,就是娶不到老婆周杨氏说,你少黑心烂肝周铁说,事不离实,果不离核。隔壁四姑娘嫁给宋县长,震南衬的何娇嫁给陶华。听说摧甲里卖唱的阿葵要嫁给王通,又听说震甫村来了四个珍珠、宝石一般的女孩子,却要嫁给马明、邵煌、关杰、丘照他们了。谁爱咱们这唱戏的男花旦?周杨氏说,不能这么说!

咱三妹那边的阿桃、震南村那边的阿柳要不是洋鬼子、国民党害了她们,她们也会嫁给阿炳。周铁说,洋鬼子、国民党自然可恨,只怕阿炳的命里也是克妻周杨氏说,不怕阎王爷钩舌根!你是为他操心的,就该给他问媳妇。丁对丁,卵对卵,到了时辰错不了周铁说,道是道,桥是桥!他自己不。好好走,只顾革命、做戏什么的,你去给他担心吧!我看他不单老婆找不到,连饭也捞不到一碗吃呢这样,两位老人家卫争吵得不欢而散。

太阳偏西的时候,陶华走进珠光里邵煌的裁缝铺里,催问他戏服做好了没有,见他已经把戏服都拿一块包袱包好了,正准备国门,就开玩笑道煌嫂,人家今天晚上做戏用的,还不赶快送去!耽误了开场时间,看回头何影姑扭不扭你的耳朵邵煌脸上红了一红,说别开玩笑,我倒有一桩正经事问你。随后就锁了铺门,和陶华一边走、一边谈。陶华问他什么事,他压低嗓子,不让过路人昕见,说这回抵制日货,如果见了效,到底对谁有好处。陶华想不到他这样问,就反问他一句道依你看来呢部煌怯怯地说依我看,抵制日货如果见了效,日本鬼于害怕了,把兵撤走了,那倒是帮了国民党的忙他们会说是他们的胜利,他们会更加凶狠地打咱们陶华举起染精蓝麓的手,搔了搔脑袋,说你说到这层,我倒没想过。会那样的么?不过我看,日本人既然动了刀兵,占了地方,纵然抵制日货见了效,他也万万不肯撤走的。吃进嘴里的一块肉,你要他吐出来,可没那么容易。邵煌仍然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抵制不到他撤兵,那抵制又有什么用陶华有点性急地说不对,不对,你错了咱们抵制日货,日本鬼子一定会叫卖国贼出来取缔。要是卖国贼一只手打咱们,一只手取缔抗日,全国民众会饶他么?这正是又打击了日本帝国主义,又打击了国民党反动派邵煌还是不放心地说要是国民党反动派也来抗日,也来抵制日货呢陶华笑道我的好煌嫂,要是国民党反动派也来抗日,也来抵制日货,那他就没法儿再去打共产党,连卖国贼也当不成了有那样的好事儿么最后,邵煌差不多剩下喃喃自语的声音道你说的也有理。可我总是不放心。我怕便宜了国民党反动派两人紧贴着走到惠爱路才分手。邵煌直朝西走,送戏服去振华纺织厂,一路上还是昏头昏脑地想着。他没有想到,从四牌楼起,就有一个人在他后面钉梢,一直跟他、跟到第一津。他也没有察觉到,跟他的那个人就是如今西门口一带、鼎鼎大名的罗吉一那个身体宽横、背驼胸陆,眼睛绿幽幽的驳脚侦缉!甚至走到振华纺织厂北边横巷的口子上,他也没有瞧见,如今那里正站着两个刑事警察,并且连广州公安局刑事警官大队直属区队的区队长梁森也亲自出动了,如今也站在那里,正在跟罗吉两人远远地打手势。他一面在脑子里继续着刚才的争论,一面一头撞进那横巷子里,一直到有一条黑色的胳膊挡住他的胸膛,这才算完全清醒过来。他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当年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站长梁森。自从那回第一赤卫队众英雄踢了蛇窦之后,他就没见过梁森。如今这个人虽然穿上了警官制服?那张脸还是青得一块菜叶一样,他一眼就认得。梁森看他,虽然有点脸熟,却认不得他是谁,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他。当下那警官一张嘴就吆喝道嘿你是寺什么的邵短十分镇静地回答做裁缝的。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几件做好的衣服。你要上哪儿去俨上里边儿女正外寓。梁巍用力把手一挥道不行!快走吧这厂里闹瘟疫,外人一概不准逝去邵煌拗他不过,只得捧着衣服走了。他左想右想,还是摸到三家巷去,看看周炳在不在,或者跟区苏商量,另想办法。

在振华纺织厂女工外寓里,大家左等邵短不来,右等邵煌不来,正急得不得了,忽然章虾大姐从外面办完事回来,通知大家道咱们已经叫人家封锁了,外面的人,一个。也进不来了。马明挥动着拳头说无耻!咱们不怕他!咱们演戏,犯什么法?咱们本是演给自己人看的,外面的人进不来不要紧,只是邵煌那些戏服怎么办这时太阳已经落了,有些人已经化了装,有些人也开始化装了。周炳想了一想道别的衣服倒好办,就是日本兵的眼国民党兵的不好办。得有个人去一去才好胡杏的化装比较简单,她立刻抹去了脸上的油影,一步跳出来说我去!周炳点头道也好。你先回家,邀我二嫂道去。快去快回。小心点儿胡杏嗯的应了一声,一枝箭似地飞了出去了。这回却巧,她一回到三家巷,邵煌和戏服都现成地在等她。她也不多说话,夹起包狱就往回跑。可是跑到女工外寓的横巷口子上,那两个刑事警察又把她挡住了。他们看见这小姑娘神色仓皇,气喘吁吁,脸上抹不净的油彩又红一搭、自一搭的,就有心留难她。他们问了她的姓名,看了她的工牌,这还不算,又一定要她打开包袱检查。胡杏没有对付警察的经验,不知道怎样措词才好,她只是本色地拒绝道晤,不行,不行。你们不能看这些东西人家不叫你们看呗警察们伸出粗鲁醒艇的手来抢,胡杏夹着包袱,左一闪,右一避,嘴里本来打算说两句生气的,厉害的话儿,可是说不成功,却发出稚气的小闺女那种嗤嗤、幢嗤的,笑声来。她的身四体小,又机灵,警察们拿她没办法,后来叫她三晃两晃,就从因只脏手下面酒过去,带着嗤嗤、嗤嗤的、天真无邪的笑声得胜回朝了。

到了晚上七点钟,关里关外》这出戏准时开演。整个女工外寓的饭厅划成两个部分东边这部分是舞台,舞台后面是用布帐隔开的后台西边这部分是观众的座席。全体男女职工、杂役,连管工林开泰,跑街郭标,甚至协理郭寿年、经理陈文捷,都来看戏来了。电机工江炳给整个戏场安装了几盏一百枝光的大电灯,把台前、台后、观众座席都照得通明透亮。观众各自带来了高高、矮矮、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长长、短短的各式椅子,一行、一行、一堆、一堆地坐着,高声谈笑。这里全是厂里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乱说、乱闹。他们不怕林开泰、郭标,也不怕协理郭寿年,只是对于经理陈文捷,。他们开头有点害怕,后来也就不在乎了。陈文捷这回来看戏,照她自己解释,是有三个目的第一,刑警;大队因为怕共产党宣传抗日,煽动民众,坚持必须封锁戏场,不让工厂以外的人看戏,她是同意了的,因此,她自己也想来看看究竟有没有共产党在她的工厂电活动第二,周炳的演戏跟胡杏的美貌,是三家巷公认的双绝,究竟他们这回捷的什么名堂,她本人不能没有看看的要求,第三,她是主余劳资合作的,这回她跟大家一道看戏,一道坐矮凳子,正是她对自己的主张的一种实践。她的出现,开头的确引起了观众和演员的猜测和议论,后来总是猜不透她的玄妙,而白话戏就要开场,甚至连负责封锁戏场的两名刑警也溜了进戏场来看戏,大家也就把他们那平静端庄的年轻女经理忘掉了。

刚刚开场的时候,应该说,秩序不大好。胡杏的爸爸王遇和妈妈黄群先上场,观众的惊讶、议论、哗笑、怪叫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演员的对白。更加糟糕的是当王通害怕鼻子下面夹着的两撇胡子掉下来,使自然而然地拿手去推了它一下的时候,台下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好在胡杏出场了,一一她一出场,那始相就把全场的噪音压住了。观众的高声谈笑变成了低声的窃窃私语,我的天,多么漂亮呀有的说,这就是咱们厂里一个新来的!缬械乃担?真象那乡下的小闺女有的说,人家本来就是的嘛到她一出手,一开口,观众全都叫她象磁石一般吸引住,到周炳和他的父母马明、章虾一上场,那思想和行动的冲突就把观众迷住了。后来江炳跟何娇两人扮演的日本鬼子出来,舞台上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最后周炳和胡杏逃走,王通、黄群、马明、章虾全部牺牲,幕布放了下来。观众中间立刻展开了热烈的评论,众口同声地咒骂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凶残暴庚,又惋惜王通、黄群的优柔寡断,又赞美周炳的刚强、英勇,又赞美胡杏的强俏、温柔。

第二幕也演得不错。一开头就有点儿喜剧的味道。先出来的五个国民党兵,除了区卓是个男的之外,其他何好、何彩、胡执、胡带四个兵都是女的扮演的这已经引起了许多的议论和笑声。幸亏周炳早就宣布了纪律不管台下怎么样,她们都要继续演下去,不许望观众,不许笑,才没有出乱子。后来那原先扮演胡杏父亲的王通,这一幕却扮演了国民党军官。他一出场,又立刻引起了观众的哗笑。这个说,他又活转来了那个说,那两撇胡子到底没有粘牢王通听见台下这种弹弹打打的话,自己也差点儿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跟四个兵下场之后,周炳和胡杏再次上场。

周炳用清亮带甜的噪音,堂堂正正的理由,慷慨激昂的调子,雄浑沉实的感情,对区卓讲了日本侵略的可恨,鬼子兵的惨无人道,他俩家庭的破灭等等,真是声泪俱下,十分动人,观众中已经此起彼伏地发出暖鼻子的声音。要不是剧情限死了,区卓早就放他俩进关了。又过了一会儿,胡杏愿意卖身为姆,只求放周炳出生夭。周炳抱着胡杏放声痛哭,台下的许多观众,连陈文捷在内,也一道哭了。

第三幕按照原定情节演出,更加紧张。周炳踉胡杏在乱?山、乱石中间逃跑,国民党兵在后面追赶,胡乱打枪,虽然没有布景,却表演得很逼真。迫的追了一阵子,跑的跑了一阵子,到了按情节规定,该是胡杏跌伤的时候,周炳就问她道二妞,你怎么了?快走吧胡杏坐在地上不起来,说我不成了又用手接着胸膛道什么东西打进这儿了!用炳以为她忘记了情节,就提醒她遭是跌伤了吧?胡杏摇头坚持道不。是子弹!他们把我打中了后台的演员们昕了这句话,也以为胡杏出了差错,十分着急。周炳却十分镇定。他明白胡杏是有意改动了情节,就顺着说那怎么办?我背你走吧不料这时胡杏又创造了新的曲折,说哥,我不中用了。你自己逃命吧!你丢了我,还能活一条命你不丢我,两条命都活不成了她表现得那样善良,坚定,崇高,周炳深深受了感动,眼泪簸簸地流了下来。在泪光闪熠之中,周炳英勇无比地以高山般的情谊回答道二妞,你哥不是那样的人!咱俩生就同生,死就同死有我在,就有你在说到这里,周炳跟胡杏两人都分不清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台下的观众也分不清是真事,还是在做戏,只顾陪着他俩擦眼泪,服鼻子。周炳又改动了情节,把原来规定的背着她,改成抱着她。他刚一打横抱起胡杏,还没迈步,观众席中突然爆发了春雷一般的,炮仗一般的,既热情,又持久的掌声。原来在后台替他们担心的演员们,这时候才知道他们的创造藐得了多么巨大的成功。以后,他俩一同遇难。又以后,日本军队攻进关里,杀人不眨眼的国民党兵抱头鼠窜,关上升起了日本国旗。一块布幕从观众的头上缓缓下降,戏就完了。

戏虽然完了,观众也纷纷站了起来,却不肯走。不知是谁领头喊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百把个观众一齐跟着喊。演员们有些卸了装的,有些还没卸装的,也都站出布幕外面来,齐高声呼喊,打倒卖国贼!打倒帝国主义喊了一遍又一遍。喊了许久,都没有停止。广州市的反日示威运动,事实上已经在这里开始了。年轻女经理陈文捷站在自己的工人当中,虽然没有呼喊,情绪也是异常激动;那两个刑事警察一昕见喊起口号来,不敢阻挡,连忙灰溜溜地钻出横巷口子外面,自己装做挂有昕见,同时又想防止外边的过路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