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伤至极的时候,周炳曾经想过最好从日历上把今年的八月抹掉,叫今年根本没有八月。但是八月却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也不管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自己大模大样地来了,又大模大样地走了,给他留下了一肚子悲愤,一肚子疙瘩,一点儿都消解不掉。甚至八月才走,九月又来了。这个九月会给人们带来什么东西?是快乐还是灾难?是不是更大的灾难?一一周炳连想都没有想清楚,九月就来了,简直是给人一个措手不及!在这段时间里,周炳过着一种昏昏然、懵懵然的生活,精神上十分麻木,十分混乱。他回顾一下过去十年的事情,那里面全是失败,全是悲伤。他不愿再去想他了。可是将来呢?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呢?他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曾经告诫自己道将来是光明的!你傻了么?怎么连这一点也不知道说着、说着,眼前果然出现了一片光明的景象。但是不久,什么光明的景象都没有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了。就这样,又光明、又黑暗,又黑暗、又光明,反复无穷,简直把人折磨得要死。想到是处,他总是一百遍、一千遍地问自己道兄弟们都上哪里去了?囚笼里面的胡杏如今还活着么?我如今该着手做哪件事情可是问来问去,总是不得要领。他每天一早爬起来,穿起衣服就往外跑,整天奔波劳碌,也不知道上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有点象四年前他刚到上海的时候那个模样。有人眼他说话,他总是把自己的感情全部隐藏起来,不让一个人看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拚命地喝酒,拚命地抽烟,暗暗地独自伤心。

他姐姐周泉看见这种情况,不由得心中十分害怕。她倒愿意周炳象从前区挑牺牲之后那样,大哭大闹地痛苦几天,反而容易回过头来。如今周炳把心事藏得密密实实地一点不露,说不定哪一天爆炸开来,就会闹出大事。她眼二嫂区苏一商量,区苏也是这个想法,只是两家都想不出计策。有一天早上,楼下满院子的桂花都开透了,屋子里尽是挂花香味儿,周泉就对她丈夫陈文雄说:卖打令,我有那样的幸福领你一点盛惠么?为了取悦陈文雄,她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所谓卖打令,就是英国人说我的爱人的意思。陈文雄一昕,果然高兴到了不得,也就吻了她一下,用英文回答道我的小鸽子,你完全萌那样的骄傲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你愿意我做的事情,仅仅除了要地球停止运转后来为了省事,他们还是用广州话谈下去。周泉用明朗善良的眼神望着陈文雄道你难道没有看见我们阿炳么?他近来失了业,又碰着不幸的打击,心神不定,吃、睡不安。人瘦成那个样子,腮帮骨都漏出来了,胡撞子都冒出来了。你不想个办法怎的陈文雄随口答道:幸亏如此。如果咱们这位王子一漂亮起来,三家巷又要叫他招得疯疯颠颠的了周泉撒娇道:晤,人家说正经话陈文雄连忙兜住道:好,好,说正经的。这里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共产党掌握了政权,一个是回到我们陈家来当干儿子。这两个办法当中,只要实行一个,他的失业问题就消失了。周泉顿脚不依道不干,不干!你哄人你是开玩笑陈文雄又赔笑脸道好,好,好。真不开玩笑。论理我们的事业来,不憨哪窟匾、哪条缝撞塞不下一个半令人,可是我不知道我们这位舅爷爱做什也呀!我们这位舅爷,他就是有那么点儿强?用泉天真无邪地说算了。,算了你就是会说话!你们那个震南什么公司停办之后,你不是又要办什么振华纺坝叮么飞我不信你就设法儿安插陈文雄笑道是倒是。只是我也没心思去认真管那些事。倒是三妹她爱揽闲事,一一这真是个好事之徒我不过拉拉头缠丽已。吃说完,他就闭上嘴巴,沉思起来。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开玩笑从周泉一开口叫卖打令起,他就料。中了是那么一回事只不过他想不出好答案,:、才信口说了这么几句废话。后来不久,他就想出一个非常漂亮的答案来了,说?这样吧!工厂里面还锐少。个采买,就委屈他一下吧!这果买虽不算高级职员,却是一个亲信的位置。接商飞场的惯例但凡经手进货,都有扶艾派先的回佣。你知道什么叫做挂艾?派先么?我的小鸽子,。这么庸俗的东西,你是不会知道的。那就是百分之五前意思。就为了这百分之五,已经有二、三十人宁愿不要薪水,来谋这个位置了。,我的选择很严格一直没有定夺。伽;他讲完了,还加上微微一笑,表示对自己的高明,自己也十分欣赏。原来按照他的想法,他这句话叫做一箭三雕。周泉既然为这做事开工口。他不能不卖点面子,况且将来由陈文撞来做人情,、还不如自己来做这个人情,这是第一雕,其次,如果周炳当真接受了这个职位,用心赚钱,成家立业,那就达到了教育周炳、感化周炳、使周炳走上人生正路的目前,那来抬不是件好事,这是第二雕万一周炳不肯干,。那也好,那就暴露了他的真面目,大概从共产党看来,这种职位是卑鄙的、贪图发财的、充满资本主义臭味的,这就是第三雕。周集明明看见他在微笑,既不懂得世上有泣许多雕况不知道他在笑什笼?就反而高决地点点头,十分满意。一会儿之后,就在陈家的楼下客厅里,陈文雄、俯守仨、除文姊、李民天、。陈文捷。五个人又继续商量振华卖业公司:和振华纺织的大事情。关于创立振华实业怂司和开办振华、纺织厂的事情,。他们已经商量过许多阻了。现在,。公司方面固然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厂的市面,房已经利用一间旧的织布厂翻修好了,机器都是全新的证进口的,口也已经安装好了,所有的原料飞材料生财家具沪也早都准备好只穿职员、荠备扑就可以。开工。今天要商量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件是公宵町的宗旨,一件是执事?员的名单准备商量好:向董事会提回去通过一,也就是收尾的年莹提到公司的宗旨,栋文键一上场就侃侃而谈道忡叫,;你们不耍笑我,说我又要谈什么理担。一个人有了理想,我稳总是好的。你听从前辄是有理想的。,、本过:;。还是谈到!现在的事精吧!咱们的垦殖事业是结束了,也赔了几个钱,但是我并不承认那是失败,至少,不能说是完全的失败。不是?就不承认劳资合作的失败,民天脆。他不承认科学救国的失败。陈文捷说到这里,陈文雄就插嘴道?吃是呵,你们两家合起来;就是完全没有失败川哈大家乐了护阵三,陈文捷又接着往下说所以,飞速振华实业公司的宗旨要写成劳资合作实业救国才好。哦输理我的理想能够变戒大家的理想卜她说亮,陈文姊立刻接上,。

表示了赞成,并且是情绪饱满的赞成。按照陈家的规矩,如果有两位姑太太说了话,任何男子要想插嘴,只能算是白搭。陈文雄懂得这个规矩,只是用英文说了一句理想之所以美丽,因为理想是一个理想表示了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李民天觉着自己人微言轻,况且这事情跟科学又没有关系,也就表示了赞成。何守仁觉着自己出了钱、投了资,不说说话也太辱头,就冒冒失失地说实业救国倒满好下面本来想说:劳资合作可以不必,但是他忽然发现陈文姊对着他怒吕而视,就立刻改了口道劳资合作也不错。把两句话对调一下怎么样?但是他虽然让了步,还是没有人兜他,宗旨照三姑太太的原样通过。至于执事人员名单,那更无足轻重了。振华实业公司方面,陈文雄当仁不让,担任了董事长陈文拂驾轻就熟,担任了会计主任。陈文雄本来有意要请何守仁屈就副董事长一职,但是何守仁竭力谦辞,不愿沾手,也就算了。振华纺织厂方面,经理一席,自然是陈文捷挑起来,协理一席,仍然选中了郭寿年,以下管工林开泰,跑街郭标等等,就不必细说了。只有采买周炳一角,却有些争议。陈文雄提出来之后,何守仁首先反对,认为那是开门据盗。李民天觉着叫周炳干这种差事,有点不伦不类。三个男子争辩一番之后,依然没有定着。陈文捷本来极愿延揽周炳这个人才,但又怕他难以合作,踌躇不决,没有开口。陈文蝉认为应该把周炳圈进来,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何守仁也不瞧瞧她的眼色,就擅自声言反对,叫她十分生气,因此也不开口。后来她看见何守仁太不识趣,就毅然发话道,既然讲劳资合作,当然应该找倔强的人做对手,方唁显得出本事。如果尽找一些羔羊做对手,你本来拿石磨去压它,它也不叫唤一声的,还谈什么合作不合作呢?我大哥说得对!我们就是要感化周炳这一类人倒是人家肯不肯上钩,还很难说呢!顶好得三妹夫去说说看,周炳如今正在落魄,他俩又有交情,也许能成事。事情就是这样决定了。李民天揽得这么一桩差事,着实很棘手。本来从陈家到周家,只隔一堵墙,他一步走过去,就可以得出个究竟。但是他不走直路,却绕了一个大弯子,先跑到豪贤街那位南海县县长宋以廉的公馆里,找着了他的小姨子陈文婷。陈文婷在华丽之极、又庸俗之极的客厅里接见了他。那高大,漂亮,外貌很象周炳,只是脖子稍为长了一点儿的长颈鹿刃区细,自从打震南村开小差回到省城之后,就在他表姐陈文婷家里当了一名男管家,如今也坐在一旁相陪。陈文婷一见李民天,就把宋以廉那种污秽德行有那么狠、得那么狠地数落了一顿,简直说得不堪耳。后来说到正题,她也以大股东的身分说话,表示赞成雇用周炳。她斩钉截铁地只说了一句话毫无疑问,我们的厂子应该把炳哥网罗在内李民天十分满意,就提出想请她的男管家区细先眼周炳说一说,探探他的口风。陈文婷稍为迟疑了一下,也就答应了。李民天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客人走了之后,区细吃过午饭,也想去看看周炳,就打算出门。陈文婷把他叫住了,又迟疑了老半天,才严词厉色地对他嘱咐道关系到我跟你两个人的事情,是这样的一一任凭你对我爹讲也可以,对我妈讲也可以,对无论什么人讲都可以,甚至对我们那发瘟县太爷讲都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有对炳哥一个人讲,那是万万地,万万地不、可、以!要小心你那条小命才做得倒么区细眨眨眼睛道怎么,你还怕他么?你还想破镜重圆县长夫人以雷霆万钩的势子说记住!不要管你管不着的事儿区细害怕了,连声应道是,是,就满脸没趣儿地走了出门。到了三家巷,却巧周炳在家,区细就把陈文雄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说了,还说了劳资合作、亲信的职位、扶艾派先之类的话。周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区细跟前,用那粗大的指头摸区细的脸蛋,摸到区细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才说,你瞧你这个地方长到多厚了你来敦促我去当资本家的走狗么区细着忙了,结里结巴地分辩道炳哥,你也不要太过于不识抬举。我看二姨爹如今也不富裕。人家倒是一番美意呢!周炳抗声道如果是美意,也不过是资本家的美意罢了!你如今也没有个什么正当的职业,你自己去干这个采买不是很合适么区细昕出周炳的话里有话,也就把事儿拥在一边,不敢纠缠了。他走出神楼底,上二姨妈周杨氏房里坐了半天,叉上大姐区苏房里坐了半天,磨蹭了好一阵子才走。区细走了之后,周炳就动手冲凉,梳头,洗洗,刷刷,又发了费斗,把一套白斜布学生装烫得费费贴贴地,穿在身上,嘴里还哼着有腔无字的粤曲。二嫂区苏抱着那已经一岁半的小宝贝周贤,挨着门框站着看他,他也不知道小侄儿周贤一连叫了几声笃笃、笃笃,他也没昕见。区苏高声叫道阿炳,今天晚饭,买什么菜给你吃看你的气色这么好,怪不得今天早上喜鹊在瓦背二七直叫唤呢周炳猛一抬头,笑道今儿我不在家吃晚饭了。有人请吃饭,是八仙大会区苏说,谁请吃饭,怎么叫八仙大会周炳说,勺仙就是陶华、关杰、邵煌、丘照、加上马明、王通、你兄弟阿卓和我。他们都陆续回到省城来了。我们昨天晚上都会了面,商议好公份儿在华伦家里吃一顿饭,这就叫八仙大会区苏说,既是好事情,就该快去。只是不要喝太多的酒。叫阿卓明早来,让我看看。周炳也答应了。不久,他就走出三家巷,朝小北门那边走去。到了天宫里,在一条横巷子里面,找着一个没门牌的门口,推门就进去。原来陶华眼何娇两人自从离开乡下后,在外面转了几天,就回到省城,租了天官里一家人家的后院子,同居起来了。这里有一厅一房,一个草院子,走后门出,倒也清静、归一。陶华又到附近一间染印工厂找了一份活儿,暂时糊口何娇找不到事做,就在家里做做家务。周炳一进去,看见他两夫妇正在杀鸡炖肉,有说有笑的,就对何娇说大嫂,你好了。你脱离苦难了。嫁得我大哥这么一个汉子,也不知够多少姑娘眼红呢说罢,忽然想起区桃跟胡柳,也有何娇那样的人品、才情,就是没有何娇那样的福气,不免心里酸了一酸,赶快把脸拧向别处。陶华没留心他犯了心病,又说我今天才听说,茅通也置了家了,就是你们那个老相识阿葵。他俩也就住在攫甲里呢周炳点头道如此说来。阿葵也上了岸了!她原本是个好姑娘,挺聪明、挺义气的,只因穷,才跳下了苦海。那时候,她真心真意爱着杜发,不料杜发又在起义的斗争里面牺牲了。我十分了解她的痛苦!好了,如今有着落了本来这些话,是替王通、阿葵高兴的,不料说着、说着,他的心里又酸了一酸,连忙把头低了下去。幸好这时候弟兄们也陆续来了,才把那片愁云冲散。先来的是马明和王通。马明住洞神坊,王通住握甲里,算是西路人马,可是两家都没找着活儿干。其次来的是邵坦、丘照、区卓,算是东关和南关的人马。邵坦在珠光里找了一间小房子,自己开飞了一间裁缝铺,丘照别的不会,就拉洋车,如今住在八旗二马路,区卓住在珠光里自己家里,也没干什么。最后到的是关夫子、关杰。他在大市街搞了一个极小的门面,凭着熟人左除右拉,开起一间小印刷所来,排字、印刷、掌柜都由他自己一手经理,有一天、浅一天地支撑着。大家见面,不免倾诉一些别后相思之苦,往后又齐声赞叹陶华眼何娇的快乐、王通跟阿葵的幸福,用炳触动心事,又是一番辛酸。

到吃饭的时候,大家笑语喧哗,开怀畅饮。马明举起酒杯道陶华跟何娇,王通跟阿葵,如今都快乐、幸福。可是在快乐、幸福之前,他们都经过剧烈的战斗!不经过战斗,是没有什么快乐,也没有什么幸福的,就有,也是属头的快乐、辱头的幸福罢了。有许多人在战斗里面牺牲了,也有许多人如今正在战斗着,有许多人将来也要参加战斗,咱们为所有这些人喝一杯大家都说军师讲得好,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陶华也举起酒杯道咱们本来有十二个人,如今只剩下十个了。胡树、胡松兄弟俩虽然投奔红军,远走他方,还是跟咱们在一起的!让咱们弟兄十个,永不分离!让咱们喝一杯大家昕说,又干了一杯。周炳这时候,红光涌上了脸颊,热血透进了指尖,从前那种孤雁离群、凄清彷徨的感觉,早已一扫而光,全身的劲儿也慢慢地恢复过来。他也举起酒杯,对大家邀请道来,我给咱编几句歌子,大家听着大家静了下来,他。

就随口说道

太阳有起有落,月亮有圆有缺。咱们弟兄十人,战斗永不分裂说完,把那杯酒先喝干了。大家一听,又雄壮,又有劲,又明白,又合心意,都同声叫起好来。不用说,声音最高、最尖、最响亮的,还数小兄弟区卓。赞叹一阵之后,陶华先站起来,把那歌子说了一遍,干了一杯。跟着从左首轮过去,马明、王通、丘照、邵煌、关杰、区卓都照着陶华的样子站起来,把那歌子朗诵一遍,喝一杯酒。轮到周炳,周炳说已经喝过了。大家不依,要他代表胡树,朗诵一遍,喝了一杯。下面轮到何娇,何娇说爷儿们的事情,没有她的份儿。大家更不依,要她代表胡松,也朗诵一遍,喝了一杯。每个人都兴奋得了不得,连头皮都痒起来了。区卓更是十倍地兴奋,离开桌子,在方砖上搓手顿脚地走来走去,象一只公鸡仔一样。喝完了酒,吃完了饭,已经是二更天了。大家坐着闲谈,周炳又说我给咱说个笑话儿醒醒酒吧,就讲起今天下午区细来眼他说,振华纺织厂要请他当采买的事儿,特别把扶艾派先的意义细说分明,末了,又加上一句道瞧!咱们在这里起誓,对他们宣战,他们却来请咱们去劳资合作呢这句话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丘照说,他要是眼我说这样的话,我就拍姜一般地拍他的脑袋王。快嘴接上说还要炳哥舍得关夫子迟迟咦疑地说我就不明白他们读书人为什么爱说一些好昕的话,又不实地去做。煌嫂斯斯文文地说他们不说好昕的话行么?你叫人家自己种地、自己织布呀陶华拿葵扇拍着自己的手掌说阿炳这三表姐到底是个厉害人!别瞧她合作、合作不离口,咱们罢了两次工,也没见她合过什么作来马明想了一想,就提出另外一种意见道他们要是招人做工,我们还是可以去的。他合他的作,我扛我的活儿,这是两码子事儿。难道说,华化的染印工厂老板,就比陈家老板好些么?关夫子的印刷所,就不接资本家的活儿么?迫击炮的那辆车仔,就不拉资产阶级么昕见孔明这番议论,大家就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只有区卓一个人撩起嘴坐在一边,气得胀鼓鼓地,始终不做声。正热闹着,金端、麦柴两人带着一个年轻小伙子走了进来。大家一见,纷纷站起来,让坐、斟茶。凡是没有见过金端、麦荣的,周炳都给一一地介绍过。大家平日老昕说他们的名字,这时都肃然起敬。周炳介绍完了,麦荣就给大家介绍那个年轻人道他就是我在上海寅丰搪瓷厂做工时候的好伙计江炳!才从牢里出来。是江北人。上海呆不住了,到广东来,暂时要在陶华这里住几天。周炳一听说是江炳,立刻想起上海金鑫里三号的奶妈江妈和小大姐春兰来,嘴里惊叫一声,就上前抓住他的手,用北方话问这、问那,不肯放开;大家看那江炳,年纪在二十一、二,尖长脸儿,又热情、又爽朗,也十分欢喜。相见完了之后,金端就使唤广州话对大家讲了红军粉碎国民党第三次围剿的情形。大家听说蒋介石狂妄宣布,要在三个月内肃清江西红军,不觉都笑出声来。又听说红军怎样英勇,怎样消灭上宫云相、郝梦麟、毛炳文、韩德勤等几个师,怎样击败陈诚、罗卓英、蒋光肃那些部队,不觉眉飞色舞。大家嘴里不说,心中都想但不知胡树、胡松兄弟两人到了江西没有,打了这场大仗没有。金端讲完了,周炳叉问起振华纺织厂的事儿。不料金端想了想,就回答道去!怎么不去呢?他们讲他们的合作,咱们闹咱们的革命,各不相干!凡是有工人的地方,咱们就去。咱们去活动,去工作,去传播真理。还不止你去,马明、王通、区卓也该去,黄群、章虾、何娇也该去。江炳是电机工人,只要他们耍,也去周炳昕了,非常佩服。又想起自己太没眼光,不觉羞惭满脸。那天晚上,从陶华家里散了出来之后,他就想硬着头皮,去找区细谈一谈。他对区细说过什么话来!如今又要上门去找区细,这会多么难堪!一一这还不算。那长颈鹿如今又是陈文婷的男管家,倘若见了陈文婷,又拿些什么话来说才好!想到这里,周炳连半点勇气都没有了。想不到过了几天,那农学家李民天却上三家巷来找他。李民天还是那副清清瘦瘦的身材,彬彬有礼的外貌,见了面不谈正事,只谈他的品种改良。周炳说,你把品种改良好了,水稻长得多了,却是都落到何福荫堂的仓库里去,一粒也掉不下耕家的肚子里李民天叹口气道:那就不是我的事儿了!那就是你的事儿了后来,他又说了许多同情革命、赞助革命,只是自己有苦衷一一不能参加革命的话,以便取得周炳的好感和谅解。见周炳的意思活起来了,他才正式向周炳道歉,说上回有关振华纺织厂的事情,他本该亲自来谈,不该转托区细的,请周炳务必原谅,不要见怪云云。周炳这几天正在发愁,怕事情转不了弯儿,想不到李民天却送上门来,正对了项儿,就卖了个顺水人情,一口答应。不但自己答应,还提出马明、王通做修理工,江炳做电机工,章虾、黄群、何娇做织布女工,李民天也一口答应了。正是水到渠成,两家欢喜。

八二凶日

从前迷信的人们,总喜欢把一些日子叫做吉日,而把另外一些日子叫做凶日。周炳虽然不相信这个,但是他不能不承认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其他的日子,可以数得上是比一千九百三十一年九月十八日更凶的凶日了。

这一天,振华纺织厂正式开工。马明、王通两人,一大早就把电机收拾好,江炳也同时把各种线路检查了、又检查。试过车,都严肃、郑重地站在一旁。女工们也穿着工作服,好奇地站在织布机旁边。陈文捷带领郭寿年和林开泰,在南、北各处巡视了一遍,然后一声令下,电机发动了,工厂正中、朝东大门口那一串大炮仗乒令乓郎。地响起来了。陈文捷回到北机房旁边的经理室里,接受全体职员的恭维眼贺喜。南、北机房里,皮带转动着,那九十六台织布机也跟着动起来,呼隆、砰隆,他拉、他拉,好不热闹。林开泰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就背着手在各处溜达,看见铁梭子在棉纱中间穿来穿去,妇女们又在织布机中间穿来穿去,自己又在妇女们中间穿来穿去,觉着很有威风,比当一个穷校长有意思多了,十分高兴。但是周炳却对陈文捷提出一个问题道三表姐,咱们这工厂既然叫纺织厂,为什么只织不纺呢陈文捷拿事业家的风度望了他一眼,先夸奖他阿炳,你就是有头脑!咱们这里七十五名职工,就没有别人想到这一点接着又教导他道可是你要知道第一,要纺织的话,那投资要大得多第二,纺出来的纱,要比进口的洋纱贵,第三,纺出来的纱,还没有现成的洋纱好!所以纺织厂,要做到名副其实,还在遥远的未来呢周炳昕了,默然不语。其实不单工厂里没有大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工厂外也没有什么人想到这个问题。人们走过第一津这条街,昕见机器轰鸣,窗门震响,就讥消地互相转告道哦,那发霉的布机叉开工了那些机房仔又要打架了人们都记得近几十年来,这间工厂开了又关,关了叉开,已经不知反复过多少次!它纺纱也好,不纺纱也好它用土纱也好,用洋纱也好反正除了穷苦人家之外,谁也不穿它的布。就是陈文雄、陈文捷这样的爱国人物,也没有法子例外。

忙碌了一天之后,周炳也觉着有点疲倦,就缓缓地步行回家。刚走到西门口,却碰见了麦荣大叔。麦荣一面和他并排走着,一面低声告诉他一个极其不幸的消息原来组织上经过多方调查,已经证实他二哥周榕,在被捕后不久就英勇牺牲了。他的被捕和他的牺牲都是极端秘密的。组织上判断这件谋杀案的前前后后,都和他的拜把兄弟李民魁有密切的关系,要周炳小心提伤。周炳伤心到了极点,对于自己的安危,倒不在意,只是冷冷地、傻态可掬地说也不用审判,也不用宣布,就能杀人么?从前杀人,还要写明罪状,插在背上,才解到东校场去呀麦荣板着脸孔说傻老弟,这正是国民党的法律杀了人,还要消灭尸首!他们对待你大哥周金,是这样!对待拉车佬谭槟兄弟,也是这样!不然为什么说他们比龙济光、陈炯明,比无论哪个军间都要反动,都要凶残周炳听着、走着,也不知什么时候,麦荣已经和他分了手。他忽然觉着一阵心酸,眼前的东西都模糊发胀,不能辨认。他只顾走着、走着,既不知高、低、明、暗,也不知南、北、西、东,更不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广州的道路他是非常熟悉的,。可是如今却多么生疏!一一他不管这些,还是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到他已经觉着走不动的时候,抬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他已经走到三家巷一一自己的家了!?

一进门,头一个碰面的,正是区苏,手里还抱着小侄儿周贤。他使唤一种异常的、充沛的感情叫了一声,二嫂就急忙躲避神楼底,拉上趟门,不停地擦眼泪。区苏隔着板障问他吃饭不吃,他也隔着板障哄她说吃过了。他想,如今他的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宁静端庄的寡妇,和一个天真无邪的孤儿。他们的命运,只等着他来宣判。他要宣判么?一一不!不!他不能那么残忍,他不能宣布!他要让二哥周榕永远活着!过了一会儿,他拉开趟门,到神厅的井边打水洗脸。正洗着,区苏一只手抱着周贤,一只手拿着一张揉皱了的宣纸,走过来对他说道阿炳,你给我看一看,这种烂宇纸是有用,是没有用。要是没有用,我就拿它糊一块格梢,拿这种废物利用一下,给贤仔做一双鞋帮也好周炳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是陈文雄的笔迹,写道我等盟誓今后永远互相提携,为祖国富强而献身。此志不渝,苍天可鉴!下面端端正正地签署着陈文雄三个字,他的签名之后,还有李民魁、张子豪、周榕、何守仁四个人的亲笔签名。周炳立刻想起来,这是十年之前,他二哥周榕眼陈文雄、李民魁、张子豪、何守仁四个人所换的帖子。虽然过了十年,但是纸仍然雪白无瑕,字仍然墨迹犹新,他笑了一笑,就说废物倒是废物。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你给我吧?区苏昕见他要那废纸,觉着好笑,也就扔在地上。周炳洗完脸,把那帖子拾了起来,还在房角落里找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旧玻璃镜框,一量正好,就把它嵌了进去,挂在那幅全家福照片的旁边。挂好之后,他对着那张帖子看了叉着,看了又看,口中念念有词,又昕不清他说的什么。一家人都掌着那是他那如假包换的傻劲儿又发作了。

爸爸周铁冲着他的鼻子质问道那是什么希罕东西?你拿它那么宝贝周炳玲笑答道那是一面镜子!所谓明镜高悬,就是这个东西老铁匠一点也不明白,只好走回后房,对着周杨氏摇头叹息。那时候,已经是二更天过后,何家小姑娘何守礼忽然神色仓皇地跑进周家的神厅里来。周炳正在想周榕的事儿,没怎么在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我二哥今天癫病大发,又送到癫狂院去了!周炳没有昕出那有什么不好,就漫声应道晤何守礼急死了,就顿着脚说他拿一根擂槌把杏表姐打得、浑身青黑,昏迷不醒,如今也送进方便医院去了!说是又怕活不成了呢周炳昕了,心里想着怎么今天的日子这么凶就穿起外衣,向方便医院走去。住在广州的人都晓得,这方便医院可不是什么好耍的去处。大概因为它一不要房租,二不要药费,所以活着进去的尽管多,活着出来的却极少。周炳走进去之后,经过多少周折,才在一间大茅棚里找着了胡杏。这间大茅棚分四行躺着二十来个沉重的病人,病床是用极薄的木板固定在竹架上的,茅棚当中吊着一盏五枝烛光的电灯,仅仅能够认路。就在这昏暗灯光之下,周炳一眼就看出了胡杳。她紧闭两眼,迷迷捕蹄地躺着,一张破旧的白被单盖着她的全身。据医院的人说,她身上有二十几处伤痕,如今正在发高烧,内脏损害的程度怎样,还要等明天检查以后才知道。周炳端了一张竹椅,坐在她自床前,默默无言地对着她望着。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感慨万端。最初,他想起胡柳在世的时候,曾经豁出性命来救她,在胡柳临断气之前,还在自己的掌心画了一个杏字,嘱托自己。可是胡杏不止重复掉进深渊,还遭到了这么一场惨无人道的毒打!死的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快死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十分伤心。又加上想起二哥周榕的事儿,就自己问自己道世上有比我更悲惨的遭遇么?后来,他想起他是欠了胡杏的债。远的,在广州起义的时候,他曾经托杜发告诉胡杏她不久就可以得到解放,甚至还可以回家,和父母一道团年。那句话并没有兑现。近的,在去年的中秋节,他还向胡杏做过担保说有他在,就有胡杏在。这句话也没有兑鼻。其实不止没有保住胡杏,连胡柳也没保得住呢!他使唤一种深深负咎的心情,对不省人事的胡杏念念有词地说着话,好象在请求她的宽恕和原谅。

胡杏只是静静地听着,既不动,也不说话,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最后,周炳看见她的脸蛋红得象一团火一样,向上弯起的眼尾一直插进鬓边儿,嘴唇坚强不屈地紧闭着,又露出那经常出现的、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来,他才稍为放了心。他一面惭愧,一面低声说道哦,不错你是不会死的!你是不会屈服的!你是要亲自报仇的奇怪!他刚刚说完,胡杏就睁开了那圆圆的、娇憨的眼睛,灵慧地、威严地望了望周炳,同时左脸上那个深深的笑窝儿又泛起了浅浅的一笑。这一笑是多么抚媚,多么安详,多么有分寸,而又多么富于生命力,简直使周炳不能相信!他欠身向前,想再看一眼,那笑容却象惊鸿一般消逝了,那双放射着不可思议的光津的眼睛也闭上了。门口那个古老挂钟正指着十点半的地方,同时噎的打了一下无论如何,周炳不能想象,在那同一天里,还能够发生什么更凶的事情!但是后来他就知道了,就在方便医院那古老挂钟嗤地打了一下的时候,世界上恰恰发生了一件更凶,更恶,也更叫历史家们浩叹的事情!

一一日本关东军占领沈阳了。,

电报、电话、广播、号外,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每一个广州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有事先料想得到的,有事先料想不到的,有摇头叹息的,有义愤填膺的有悲观失望的,有咬牙切齿的,有张皇失措的,有暴跳如雷的有幸灾乐祸的,有冷静思量的,总之,形形色色,什么样子的人都有。在振华纺织厂的大机房里,区卓是第一个最热心、最积极、最活动的人。他从一台织布机走到另外一台织布机,从一个角落走到另外个角落,从大门口走到墙根,走到窗台前面,把他从街外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诉每一个工人。凡有他出现的地方,人们就围成一堆,高声谈论,全不把管工林开泰和他所拥有的权威放在眼里。一看见人们离开职守,围成一堆,林开泰就走过来,故意拿手去推那些女工,一面高声叫道散开!散开!人家打仗,关你们什么屁事?你们不是省长、市长,又不是部长、院长,尽唠叨些什么每逢一看见林开泰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周炳就赶过来,举起瓦筒般粗细的胳膊挡开他道少东家!赶快去画你的地图吧!日本仔什么时候打广州,记你第一功?

什么少东家呀,画地囹呀这些典故,那些不知道的自然昕不出味道,可是有些知道的一听就嗤的一声笑出来了。林开泰正待发作,忽然看见周炳对着他怒目而视,那深恶痛绝,那重重仇恨,就象火焰一般地,从眼睛里喷射出来。林开泰是尝过周炳发怒的滋味的,便讪讪地说道你对我鼓眼睛干什么?我又不是日本仔话没说完,就掉头走开了。的确,这几天周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容易发脾气。他本是个和平谦逊、憨厚有余的人,很少对别人;象对林开泰那样怒目而视。可是现在,他不止对林开泰,就是对三家巷里的老爷们、少爷们、小官们,都一样瞪起痛恨的大眼睛。他在自己家里,本是最逗人喜欢的人,可是现在对妈妈、嫂嫂,也整天板着脸孔,连他最心爱的侄儿周贤叫他,他也竟有好好地理睬。甚至在工厂里,对着马明、王通、江炳、区卓这些好兄弟,他也很少张开嘴巴说话。大家都觉得周炳变了,可是又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好象知道一点原因,又不知道全部原因,只是替他担心。有一次,马明背着众人,单独问他,有什么难过的地方。他只是说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难过日本的老爷们要抢咱们,中国的老爷们要杀咱们,咱们要这样一个世界做什么!咱却、们为什么不能把这世界毁掉,另外换一个没有老爷们的世界马明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话,又加上说一点不错。日本人要抢咱们的沈阳,还要抢咱们整个东北,咱们那些属头的老爷们只会乖乖地双手奉送,不准开枪,不准抵抗周炳也说气人可不就气在这个地方!宁给异姓,不给家奴。蒋介石可算得是慈禧太后的亲儿子正在周炳这样怒火如焚、悲痛欲绝的时候,他忽然得到了一张揉皱了的、有光纸铅印的传单。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这张传单里面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要组织群众的反帝运动,发动群众斗争。要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要组织东北游击战争,直接给日本帝国主义以打击!

这张传单立刻抓住了周炳整个的心。他把它读了又读,看了又看,连一个标点、一个符号都看得烂熟,以后就传给马明、王通、江炳、区卓,以后又传给章虾、黄群、何娇,以后又传给其他的女工,让大家都看清楚应该怎么对付日本人,同时看清楚国民党蒋介石的卖国嘴脸。此外,这张传单还在周炳的心里引起了许许多多的幻想。他幻想着当年大革命的局面很快就会重新到来。他萄心盼望全广州的人都起来参加反对日本。

帝国主义侵略的运动。一一旦然大哥、二哥:区桃、胡柳是不会参加的了,虽然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何守仁是不会参加的了,但是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来参加,一定象一千九百二十五年那样叫人着迷,叫人振奋。他甚至幻想着一种纯粹属于未来的情景他全副武装,背着长枪,挂着曲只,象北伐的时候一样,。象广州起义的时候一样,象第一赤卫队在震南材的时候一样,和敌人作战,把日本鬼于打得落花流水。他从心里面生长出象六年前参加省港罢工运动的时候,那种奔腾激动的感情来。

有一天傍晚,周炳放工回来,正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坐在白兰树下出神。南海县教育局长何守仁吹着口哨,手里拿着一?卷报纸,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情绪极好,一直走到周炳眼前,将报纸拍打着自己的手心,说老弟,你瞧,政治家的手腕多么厉害!天大的事儿都能逢凶化吉,天大的事儿都轻轻地解决了周炳抬头问道什么事解决了何守仁说,你怎么没看报?东北的事儿呀!日本出兵的事儿呀周炳心不在黯地问道什么?日本兵退了也何守仁又将报纸拍打着手心,说退是没退。不过比简单的退兵还好。接着又念起报纸来道你听,蒋先生说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辱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联公理之判决。你又听,国民政府的告全国军民书也说现在政府既以此案诉之国联行政院,以待公理之解决,故希望全国军队对日军避免冲突。对于国民亦一致浩诫,务须维持严肃镇静之态度。这事儿不是就解决了么用炳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道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这是不准抵抗这是卖国!这是请日本人占领更多的国土何守仁并没生气,反而奸笑道那么弟台,依你之见呢周炳诚诚恳恳地说依我之见,要组织群众的反帝运动,发动群众斗争,象省港罢工的时候一样。要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要组织东北游击战争,直接打击日本帝国主义何守仁又笑道这我早就料得到了。这是纯正的共产党宣传。周炳傻劲十足地说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说一些大家爱昕的话,却把一切深得民心的话,都让给共产党去说呢何守仁咱矿忙辨白道这却不关我的事儿。国乎,共乎,我是超然派。不过照我想,人家是负着国家重任的当局,讲话不能象你这样不负责任,尽图逞一时的快意。如果当真和日本开战,中国只。要三天就亡了可是周炳扰声道要是中国人都象你这个样子,还用不着三天呢!可是要都象我这样子,中国就绝对亡不了何守仁见话不投机,就心平气和地说算了吧。你最好先研究一下国际问题。在这方面,你还缺乏必要的知识呢。说完,就掉头走进陈家去了。周炳憋着一肚子的气,没处发泄,只拾起一块白兰叶子,放在嘴里咬着。

没想到,手车夫丘照却在这个时候,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三家巷来。一看见周炳,他什么话都不说,却发起脾气道指导员,我来质问你一件事周炳连忙问什么事,丘照就植起胳膊说咱们要打日本,咱们还打国民党不打周炳知道他也看过了中国共产党那张激动人心的传单,就微微笑道我当什么大惊小怪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国民党如果愿意跟咱们一道打日本,咱们当然不打他。丘照说,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国民党杀了咱们许多人,咱们就白白罢手周炳说,这笔账总是要算的!日本人既然打进来了,我想,总得把日本人先赶走了,再说其他。丘照暴跳如雷地吼叫道不成!不成!咱们一只手打日本鬼子,一只手打国民党!你们都不打,我一个人打到底!你去问问一百个手车工人,有九十九个要反对你!你要知道,我们手车工人的骨殖堆起来比红花冈还高呵周炳默然不语。其实时局会怎么发展,他并不完全知道,决定权也不在他手里。他不过读了传单,想了些事情,就想当然地随便说说罢了。要论起他本人的感情来,他如果不比丘照更加痛恨国民党,至少也是个半斤八两。丘照见他闷声不响,?料想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气嘟嘟地走了。他一走,三家巷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身材高大,腰向前弯,元神却很壮旺,肩上还挑者一对小竹筐,一个是年纪还大两三岁的老仅,花白头发,黝黑丽皮,时常露出想笑不笑的样子。周炳一见他俩走进来,就站起来招呼道洗大妈姚伯!你们怎么碰到一达里啦?市隐诗社的花王姚满点点头,又指指洗大妈,坐在石凳上不说话。洗大妈放下竹筐,也不坐,就问阔炳知不知道码敬义的事儿。周炳说知道,大家又伤心赞职了一番。洗大妈又问胡杏为什么不上她竹寒里躲几天。周炳摇摇头,叹口气道这话说起来就长啦洗大妈又问胡杏如今怎样了,周炳就把何守义如何发癫,胡杏如何被打,以及方便医院的情形,一一说了一遍。洗大妈也不再问,挑起竹筐,拉着姚满,就上方便医院去看胡杏。看见胡杏伤势沉重,昏迷不醒,要个茶呀、水呀、什么的,又没人照料,她心疼得什么似的,就决心不回芳材,留在医院里陪胡杏。白天,她依然到酒楼茶馆收买一些莱脚、下栏、鸡肠、鸭脚之类的东西,也不上街叫卖,通通拿到市隐诗社的看花小屋里,炖着、搁者,做得绵绵、软软、香香、烂烂的,才给胡杏送去,喂着她吃。晚上,她就想法儿借来?张矮凳子,坐在胡杏床前守夜,有时也趴在胡杏所睡的薄板架子上呼噜一阵也就算睡过了。除此之外,丘照每天还给她一叠中国共产党所发出的时局传单,她必须秘密、妥贴地把这些传单一张一张地散出去。这样子,三天之后,方便医院好几个病房的病人都看到了周炳所看过的那种传单,都在窃窃私语地谈论日本鬼子侵略东北的事儿,胡杏也渐渐地缓过一口气来了。

振华纺织厂的修理工匠王通是个急性子的人儿。他一听见!何守义毒打胡杏的事情,立刻气得全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杂工区卓看见他不自在,就问他怎么了,他努了半天嘴才说我要先打何家那些狗杂种,然后才能打日本,不然卡在喉咙键子上的这个秤舵,我是没法子吞得下去的众人昕了,只当他是气话,也没多在意。谁知他暗地里找到了一块大石头,有木瓜般大小,拿些废棉纱把它络住,深夜走进三家巷,口中念念有词道姓何的,请你吃一颗实心炸弹然后抓紧废纱,抡动石头,一一象飞陀似地抡几个圆圃,又使尽全身力量往空中一送,嘴里说声去只见那块大石头一脱手,就象流星似地飞上半空中,那长长的自尾巴划破天上的乌云,然后又腊的一声轰击下来,穿透何家那灰筒双瓦的屋顶,哗啦一声打进神厅里。这实心炸弹好不厉害,虽然不曾打着人,却不偏不斜,恰恰打在神厅当中那张八仙桌上,把那张酸枝八仙桌砸开一个井口殷的大窟窿。王通在三家巷口亲耳昕见巴达一声巨响,跟着是屋瓦落地碎裂声音,又听见何福荫堂里面人声鼎沸,才搓搓两手,笑道:哼!叫你知道一点厉害随后就从容缓步地倘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