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古代人与猛兽关系,必须放到古代农耕社会历史环境之中,而不能以当今城市人的眼光来看待昔时的人与猛兽关系。如同刘鹗《老残游记》第九回《一客吟诗负手面壁,三人品茗促膝谈心》所叙述的:

子平连连欠身道:“不敢。”亦举起杯来详细品量。却听窗外远远“唔”了一声,那窗纸微觉飒飒价动,屋尘簌簌价落。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觉毛骨森竦,勃然色变。黄龙道:“这是虎啸,不要紧的。山家看着此种物事,如你们城市中人看骡马一样,虽知他会踢人,却不怕他。因为相习已久,知他伤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人与虎相习,寻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伤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必须要把上述叙事放到人虎之间距离很近,“相习已久”的自然生态下,才能正确、深切地体察人对猛兽的感情,而并非都是“谈虎色变”。今日许多地区还流行着俗语“麻杆打狼,两头害怕”。人畏惧猛兽,而猛兽也畏惧人,往往并非单纯地把人作为捕猎对象看待。如果把问题放到更大的生态批评与伦理话语结合的背景看,上面关于猛虎异常表现的言说成因,就更易于深层理解和解释引申。

其一,是虎理解并报答人类收养或存活幼虎的一段恩情。吴元泰《东游记》第二十五回《钟吕鹤岭传道》描写:

有郑思远者,善律历,晚师葛孝先受诸经,并丹法,居庐江马迹山中。山有虎,生二子,虎母为人杀,虎父惊逸,虎子号。思远持归养之。后虎父来至思远家,跪谢之,即依思远不去。后思远出行,即骑虎父,虎子负其医书。有友人许亿患牙痛,因请思远来医,欲远以虎须数条置牙间,则思远为授之,虎伏不动。后仙去为丹阳真人。[1]

《广虞初新志》卷十九收载了冯景的《书十义事》,其中就包括虎之“义”的事迹。是某樵夫收养了虎之孤儿,这虎孤儿长大之后,却依旧牢记着恩养过自己的樵夫,居然就在关键之时前来拼死报恩:

湖南武冈山中多虎患。康熙癸丑(1673年),官督猎人穷其穴,母虎方乳子,出与猎人斗,伤数人,虎亦毙。山中人王樵入山采薪,见子虎如稚狗,饿将毙,抱归而饲之。数月虎渐大,毛色赤,樵纵之逸。自此日衔麋鹿豣兔之属,置樵扉间而去。一日樵遇斑虎攫之行,忽赤虎大吼至,与斑虎斗。樵得奔归,伤流血不止。虎来舌舐之,遂愈。

其二,有的虎就在邻近人类领地的各自平平淡淡的生活中,与毗邻的人类相处出了感情,互相依伴,又时分时聚。明代著名的散文家归有光,就载录了一个人与虎交朋友,互敬互利、情浓意挚的故事。载录者隐约意识到其中含蕴着某种深刻的和谐生态关系道理,值得人们反思深省:

郭义官曰和者,有田在会昌、瑞金之间。翁一日之田所,经山中,见虎当道,策马避之,从他径行。虎辄随翁,驯扰不去。翁留妾守田舍,率一岁中数至。翁还城,虎送之江上,入山而去。比将至,虎复来。家人呼为“小豹”。每见虎来,其妾喜曰:“小豹来,主且至,速为具饭。”语未毕,翁已在门矣。至则随翁,贴贴寝处,冬寒,卧翁足上,以覆暖之。竟翁去,复入山,如是以为常。翁初以肉饲之,稍稍与米饭,故会昌人言“郭义官饭虎”。镇守官闻,欲见之,虎至庭咆哮,庭中人尽仆,翁亟将虎去。后数十年,虎暴死,翁亦寻卒。……予尝论之,以为物之鸷者莫如虎,而变化莫如龙,古之人尝有以豢之,而佛老之书所称异物多奇怪,学者以为诞妄不道。然予以为,人与人同类则相戾,有不胜其异者,至其理之极,虽虫鱼鸟兽无所不同。……郭义官事要不可知。呜呼!惟其不可知,而后可以极其理之所至也![2]

家人呼虎曰“小豹”,属于民间的“昵称”,是从毛色接近和以小为乖的角度着眼的,实际上这虎岂不就乖巧、温顺得如同小猫!虎与人又相依为命,悲喜同在,而后又与人如同亲戚一般常来常往,一切显得都非常自然,不无可能。“虎暴死,翁亦寻卒”,载录者似乎隐约意识到,其中含蕴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生命共同体的道理,也值得今天的人们汲取。

不过也不能排除,在长期和平相处过程中,虎所具有的可驯养性被开掘出来,不仅认识熟人,还与接近它的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相信下面的故事是有一定现实根据的:

圆明园离宫外,虎圈三区,坎地为之,覆以铁网。有户,可梯而下也。旁各为小柙,限以木闸。上为辘轳抽抴之。虎奴将粪除,则启闸;俟虎入小柙,则闭之。故虎奴下上卒不与虎遇。有某奴役此有年矣,亦渐狎易。一日启闸,虎入;闭闸不尽者去地尺有咫,弗觉也。既下而虎出,将咥之。奴震慑流汗,跽而请曰:“若啖我,即啖。苟念喂养之恩,毋啖我,若即入,毋恐我。”虎闻言,踌躇不决。奴又哀乞,于是虎竟入柙,不复顾。奴乃缘梯上,几堕者三四。官日供羊一头,为诸虎俸。于是奴德此虎,饲之往往倍他虎。遇有事杀虎,奴率以他虎应。此虎以奴庇,老且寿焉。后圈虎且尽,将杀虎,无代者,不得已,槛此虎以往。奴痛哭送之,谓虎曰:“命也夫!奈何?”虎既殪,奴亦寻毙。[3]

故事叙述往往以猛兽听觉感受写其行为心理潜蕴的“人心”。我们知道,绝大多数的动物,具有远远高于人类的听觉能力,这也是动物野外生存的需要。清人对此的形象关注,非常具有追怀古朴自然生态的意味。

其三,有的虎故事,则体现了虎与人类社会的联系,如作为某种凶兆来预示相关人物的厄运。阮葵生《茶余客话》的故事很有代表性:“曩闻齐化门外,白昼突来一虎,步军统领阿齐图带领兵丁擒捕,虎窜伏河畔苇草之中,至夜半跃出。自东便门跳城上行,至前门,由马道下城,并不创艾一人。直入年羹尧家,蹲踞屋上。兵丁燃火枪击之,始下,避入年遐龄之园,众以枪毙之。时年羹尧已败露,故先有此兆。丙午、丁未间事也,见朱批谕旨,蔡珽卷中。”[4]

再如,似乎有着伦理情怀的虎,也知道投人类之所好,李澄中《艮斋笔记》就转述过他的友人谭又欧的见闻,这故事也是发生在山西某县,是该县县令的亲身经历:

(当地)居民多穴处,所谓“陶复陶穴”是也。有山樵母子,市二豕,豢之。其母私计:及秋,当获以输租,所馀者为儿娶妇。其子乃私计:以所馀者为母治棺。母子各为计,未尝相语也。至夜,虎攫其一,食之。樵恚甚,意虎必复来,乃树栅结绳,将缚之。是夜虎再来,果为所缚。樵持大斧,开门数之曰:“吾贫人,将借此为母预后事。尔食其一,不饱耶?吾将杀汝以偿。”初,虎被缚时,咆哮甚,及闻其语,弭伏不少动。已而樵语虎曰:“吾始欲杀汝偿吾豕,今忽怜汝,不忍杀。将放汝去,恐为汝所害。汝若有知,不吾伤,当三摇其尾。”虎果如所言。时邻人聚观者甚众。樵曰:“汝辈皆归,吾将放虎去。”众大笑以为痴。遂挥斧截绳放之。又自念:虎既为我所窘辱。倘夜来图报复,以首触吾门,吾母子休矣。于是惶恐,不敢寐,于门上窗隙中觊之。至四鼓时,虎果来,樵怖欲死,目不敢瞬。久之,虎去,留一物在其门。时方晦明,不能辨。及东方渐白,乃启扉视之,一美好女子也,第闷不能言耳。樵急呼其母,置之榻。稍苏,饮以汤,始能言。云:“予某村某家女也,明日将嫁。母携之游园中,乃为虎所攫至此。”樵驰往其家,语之故。父母初不信,验之果然,曰:“天也。”遂白之官,厚妆奁归之。[5]

在此,虎的最初的攫食人类饲养的猪,是动物的本能行为;然而,一旦受到主人义正词严的责骂,虎仿佛马上就具有了人类社会才具有的社会意识,这分明是人把自己的意识投注到虎的身上,于是虎形象就具备了愧疚的情感,而虎为了补偿而送来的美女,价值高于给主人造成的损失。虎在这里,简直被赋予了一定的逻辑思维能力。可是一个人为的理想化的加工痕迹在于,虎,何以了解有恩于己之人的需要?

其四,因神秘崇拜下生发的诸多人化虎故事中,并非像大多数故事那样描写人性的异化,如何变为具有兽性的凶虎,而也有虽身形化虎而仍旧存留人心的,显示了人虎之间本来就有某种共同性,王椷《秋灯丛话》写到了某人化虎之后的诚信:

陕省孝廉某,策蹇山行,风飙顿起,一虎摇尾来,从人星散,某战栗不能移步。虎倏至,作人语曰:“君勿恐,吾乃同年友某也。往年至此,马逸惊坠,顿易形质,而家人无有知者。每一念及,痛心如割。知君过此,烦寄语妻孥,今已化为异物,勿庸相念。书室中有藏金数百,可掘取为糊口资。”言已,复潸然曰:“此时心地尚明爽,知有故人,过午即迷本性矣。君宜速行,恐逾刻不相识也。”某至其家,以所见告,咸以为妄,及掘地得金,始痛哭而信焉。[6]

其五,还有的传闻是虎先向人表示友好,救人于绝境,而后人在虎被困时回报以解救的。明代传闻称苏北彭城“义虎桥”的得名由来:

昔有人北试,道经彭城,过乡落间,见一“义虎桥”。询诸父老,曰,昔有商于齐鲁之墟者,夜归,迷失故道,误堕虎穴,自分必死。虎熟视不加噬,昼则出,取物食之,夜归若为之护者。月余,其人稍谙虎性,乃嘱之曰:“吾因失道至此,幸君惠我,不及于难。吾有父母妻子,久客于外,思欲一见,仗君力,能置我于大道中,幸甚。”虎作许诺状,伏地摇尾招之,商喻其意,上虎背,跃而出,置诸道傍,顾而悲跳。分去后,历数载,商偶经此地,见诸猎缚一生虎归,将献之官,熟视,乃前虎也。虎见之,回睨,其人感泣。遂与众具道所以,亟出重赀赎之,众亦义其所为,相与释缚,纵深山之曲。后人于其地为桥表焉。[7]

明代天启三年(1623)刻本沈璟的《博笑记》传奇,十个小剧中有一《安处善临危祸免》,写安处善因自己的忠信而恰逢义虎,船家为盗贼,谋财害命被虎吃掉。作品写出了虎有仁有义,而世间的坏人则不如猛兽。这类故事,似乎有着某种同源性,虽然地点可能有变,大致情节非常类似,但也不免有细节的增饰,体现出主干稳定而枝叶扩展的同构异质趋势:

汾州孝义县狐岐山多虎。明嘉靖中,一樵人朝行,失足堕虎穴,见两虎子卧穴内,深数丈,不得出,旁惶待死。日将晡,虎来,衔一生麋,饲其子既,复以餕(所食之余)予樵,樵惧甚,自度必不免。迨昧爽,虎跃去,暮归饲子,复以与樵。如是月馀,渐与虎狎。一日,虎负子出,樵夫号曰:“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俯首就樵,樵遂骑而腾上,置丛箐中。樵复跪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导我通衢,死不忘报。”虎又引之前至大道旁。樵泣拜曰:“蒙大王厚恩,无以报,归当畜一豚县(悬)西郭外邮亭下,以候大王,某日日中当至,无忘也。”虎颔之。至日,虎先期至,不见樵,遂入郭,居民噪逐,生致之,告县。樵闻之,奔诣县厅,抱虎痛哭曰:“大王以赴约来耶?”虎点头。樵曰:“我为大王请命,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语罢,虎泪下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知县,莱阳人某也,急趣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大嚼,顾樵再三而去。因名其亭曰“义虎亭”。宋荔裳(琬)作《义虎行》、王于一(猷定)作《义虎传》纪其事。[8]

故事的伦理暗示性在于,作为猛兽的虎也具有如同人那样的知恩图报意识,作为失足落入虎穴的不速之客,樵人没有趁着虎妈不在而伤害虎子,于是人虎和睦相处有了彼此信任的基础,虎妈不仅提供食物,还救人出深穴,并且虎妈还能对樵人的意思心领神会,知道按时前来享领馈赠,而樵人也不辜负虎的情谊。官员民众的感动,烘托了故事的真实性。王猷定《义虎记》异文与此类似,更为详尽,并且借助其乡先达孙公任山西孝义县知事的实历转述的,显得更无可置疑。此外昂孙《网庐漫墨》也叙述了这一故事。

俞梦蕉《蕉轩摭录·虎泪》还描写商人之妾柳初娘欲以死殉夫,每当良晨,弹琵琶寄寓哀音凄调。可是却有某人欲以势强逼相聘,初娘遂托故以遁。途中,不料因避狼,而失足堕一深穴,呼救无应:

去穴数武,别有洞天,泉可疗饥,果能采食,勿甚苦。一旦风雨萧萧,初娘有感而发,拨琵琶唱歌,凄凄切切,或怨或慕。如寒蛩鸣,如秋鸿哀;如鹧鸪泣,如蟪蛄愁。韵之清越,辞之悲惋,续而断,断而续,且诉且泣,音与哀促,泪与声齐下矣。穴中有虎蹲焉,初娘未之见,积年已久,终勿食人。忽闻声出洞中,潜出窥之。始则侧耳有顷,点头者再;继则翘首悲咽,迨到凄紧处,不觉大嗥一声,泪如泉涌,泻奔满地矣。初娘惊顾,骇绝,久之渐苏,朦胧视虎,犹伏地作凄怆然。初娘心始定,然终虑不免,勿稍动。而虎则以头叩地,以前足作摇手状,若曰“勿畏我也,我勿食尔”者。初娘会其意,即曰:“汝果勿我害,当退数步。”虎则点首,退步洞以外。有小虎奔吼至,欲吞初娘,而老虎则遽前护之,初娘以是知虎之无足畏也。数日后,初娘复弹琵琶,行人闻而窥焉。初娘以实告,并乞援救,行人以索投穴。初娘刚出,虎至,若挽留状,行人大骇逸去。初娘复谓虎曰:“去去复来!”虎不忍其去,夺琵琶入穴。

初娘既离虎穴,即抵都,依叔营生。为王子所窥,叔将献之。初娘谓叔曰:“吾闻之,富贵叶上露耳,节义乃山川钟毓烈气,岂偶然哉!吾身可夺,吾志不可夺也!”勿听,复抱琵琶他往。王子怒,拘之归,婉谕之。初娘以琵琶击伤王子额,复自触柱求死。遂大怒,命众执缚斩于市。令出,缚初娘至市,初娘大笑曰:“天下那有改节的是,守节的不是,而欲杀之乎?”众方愕然,忽大风迷目,腥恶异常,风过处,一巨虎衔一琵琶至,众各奔散。虎释琵琶,衔初娘去,复回首欲取琵琶,进退踌躇,一小虎至,衔琵琶去。见者惊绝。后其叔将逝,见初娘跨白虎,抱琵琶,卷发鬅鬙,拍手一笑而过,音容不可复得矣。

相对于亲情浇薄、世情险恶的人类社会,深山虎穴的生活竟然显得至为纯真、和善与朴质。母虎偏怜人类的女子,小说借助于富有同情心的“虎泪”,衬托出了人世俗子的色欲之心、财欲之念,似乎,并非猛兽缺少情商,而恰恰是标榜自己是天地之主的人类缺少情商,缺少相亲相近的吸引力。如同作者感叹的那种至情古朴之风不再:“安得斯虎泪一掬,以疗彼残忍成性者!识者曰:而今亡矣!凡今之世人尚不肯听琵琶,安望虎之点首听弹而落泪满地哉?呜呼!”[9]

是否真的存在这样奇异的生活事实,在民俗叙事中已经不再重要,民俗心理也不会去计较。重要的是故事呼唤着一种相待以真情、彼此宽容相安的生态理想,呼唤一种相对于人类社会为眼前的功利而异化了的善良本性。而有关声音惊动虎的传闻,也并非付之阙如,徐珂《清稗类钞·动物类》就记述吴虚壑:“尝夜读有感,抚案痛哭,闻窗外有物腾突去丛薄,作摧裂声,簌簌动人。次日见篱上虎迹,大小不一,谷口农家之犬豕皆为虎攫去,盖虎闻虚壑痛哭而惊走也。”

这类故事在古代自然生态系统中的真实性,似乎也有一定的现实根据。有关专家曾援引放龟复返、狼窃猪仔以之与人换狼崽的真实新闻,认为是在实有其事基础上加以渲染的:“老虎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是不伤人的,而且通人性,富有智慧。母虎在以野生动物育子的同时,将剩的肉,给落入虎穴的人吃,是可能的。它懂得人求救的心理,同情人救人,也是可能的。兽通人性,已不止一例,人兽之间的情意相通,十分感人,因同时有几个人为此义虎歌行、作传。……这些记载令人感动,并使人更深刻地领会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神秘关系和人之所以对龟虎等灵兽的神化的自然基础,有益于人类对动物的进一步爱护、研究,并重视它的对人的教化作用,从而回归自然、寻其自然真善美之至性。”[10]还应该看到,猛兽在回到巢穴后,看到自己的幼崽没有被人伤害,也就对人亲近起来,采取了友好的态度。对此,早有《搜神后记》载录的熊母报不杀熊子之恩:

晋升平中,有人入山射鹿。忽堕一坎,窅然深绝,内有数头熊子。须臾,有一大熊来入,瞪视此人,人谓必以害己。良久,出藏得果栗,分与诸子。末后作一分,以著此人前。此人饥久,于是冒死取噉之。既转相狎习,熊母每旦觅食果还,辄分与之,此人赖以支命。后熊子大,其母一一负将出。子既尽,人分死坎中,穷无出路。熊母寻复还入,坐人边。人解其意,便抱熊之足,于是跳出,遂得无他。[11]

这里,熊作为有情猛兽的角色行为,与有情虎的行为,大体上并无不同。对此,清初一个重要的传播者宋琬(荔裳),对情境故事不仅亲自写作诗歌,还口头谈论;而上文提到的明末王猷定(1598—1662)晚年所作《义虎传》,披露了传播方式和扩散的起因:“辛丑(1661)春,余客会稽,集宋公荔裳之署斋。有客谈虎,公因言其同乡明经孙某,嘉靖时为山西孝义知县,见义虎甚奇,属余作记。”故事叙述的过程较为详尽:

县郭外高唐、孤岐诸山多虎。一樵者朝行丛箐中,忽失足堕虎穴。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三面石齿廉利,前壁稍平,高丈许。藓落如溜,为虎径。樵踊而蹶者数,彷徨绕壁,泣待死。日落风生,虎啸逾壁入,口衔生糜,分饲两小虎。见樵蹲伏,张牙奋搏。俄巡视若有思者,反以残肉食樵,入抱小虎卧。樵私度虎饱,朝必及。昧爽,虎跃而出。停午,复衔一麂来,饲其子,仍投馂与樵。樵馁甚,取啖,渴自饮其溺。如是者弥月,浸与虎狎。一日,小虎渐壮,虎负之出。樵急仰天大号:“大王救我!”须臾,虎复入,拳双足俛首就樵。樵骑虎,腾壁上。虎置樵,携子行。阴崖灌莽,禽鸟声绝,风猎猎从黑林生。樵益急,呼“大王”。虎却顾,樵跽告曰:“蒙大王活我,今相失,惧不免他患。幸终活我,导我中衢,我死不忘报也。”虎颔之,遂前至中衢,反立视樵。樵复告曰:“小人西关穷民也,今去将不复见。归当畜一豚,候大王西关外邮亭之下,某日时过飨。无忘吾言。”虎点头,樵泣,虎亦泣。迨归,家人惊讯。樵语故,共喜。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虎先期至,不见樵,竟入西关。居民见之,呼猎者闭关栅,矛梃铳弩毕集,约生擒以献邑宰。樵奔救告众曰;“虎与我有大恩,愿公等勿伤。”众竞擒诣县,樵击鼓大呼。官怒诘,樵具告前事。不信。樵曰:“请验之,如诳,愿受笞!”官亲至虎所,樵抱虎痛哭曰:“救我者大王耶?”虎点头。“大王以赴约入关耶?”复点头。“我为大王请命,若不得,愿以死从大王。”言未讫,虎泪堕地如雨。观者数千人,莫不叹息。官大骇,趋释之,驱至亭下,投以豚,矫尾大嚼,顾樵而去。后名其亭曰“义虎亭”。王子曰:余闻唐时有邑人郑兴者,以孝义闻,遂以名其县。今亭复以虎名,然则山川之气,固独钟于此邑欤?世往往以杀人之事归于猛兽,闻“义虎”之说,其亦知所愧哉!

张山来曰:人往往以虎为凶暴之兽,今官此记,乃知世间尚有义虎,人而不知,此余所以有《义虎行》之作也。[12]

可见不同异文之间,可以互相补充,而宋琬(1614—1674)的《义虎行》作为韵文,增加了叙事内容和诗人的感受,则不免呈现更多的民俗想象的神秘成分:

汾水有樵客,刊木登崇冈。霜浓崖谷滑,身坠虎穴旁。虎子未离乳,牙爪无锋铓。仓皇觅所见,峻壁如堵墙。久之白额至,万壑风飞飏。口衔半体物,不辨鹿与麞。磔裂饲其儿,何用舂糗粮!回身睨生人,怒目森电光。少焉咆哮息,若有所思量。便掷所馀肉,授客使客尝。有客不敢饱,惴惴临镬汤。母子竟酣寝,月晓山鸡鸣。客心私自忖,朝餐我其当。宁知了不顾,一跃凌大荒。还期每亭午,命食遂为常。晨昏得暂饱,饮血为酒浆。月馀负子行,学步恣腾骧。樵客守空穴,长恸呼穹苍。为德何不卒?主人忽我忘。熊豹倘来居,何肯效慈良!不尔亦饿死,吾其葬此方。俄顷载之出,耳畔松杉香。茂林绝鸟迹,日色曛以黄。蹩躠向虎拜,叩头启大王:

“贱子姓甲乙,家在县南厢。析薪糊八口,失足践贵疆。恭承不咥恩,惠养兼扶将。前身尔当省,或是父与兄。辞家日已远,父母倚闾望。我言若可解,送我归故乡。”

祝罢向前导,果至来径旁。行行将告别,主客两彷徨。樵言感再活,报德愧微凉。到家卖千斧,肥羜充尔肠。郭外古瓦寺,夹道双白杨。来月月三五,飨汝亭之阳。虎也颔者再,相视泪浪浪。匍匐返篷至,家人惊且藏。挥手唤其妇,人也几为伥。张灯进麦饭,痛定话端详。邻里半疑信,瘦削类巫尪。贫家乏刍牧,自典粗布裳。鸾刀未及奏,猛兽多宵行。然诺怀一饭,摇尾来通庄。市人竞攘臂,摐金骑屋梁。不复施钩楯,罟网已在纲。须臾遭急缚,献捷跻公堂。县宰曰杀之,庶以惩不祥。樵客闻此言,槌鼓膺锒铛。长跪告明府:“大恩安可笺!”对虎话畴昔,阶前如聚商:“大王犹在口,为我受兹创。乞命于神君,微躯请代僵。”宰也嘉其义,解缚忍尔伤。爰造所期处,高俎陈饩羊。舔啖尽晷刻,逝矣何跳梁。观者隘衢路,童叟纷趋跄。亭名曰“义虎”,刻石传郊坊。楚国谷於菟,书传非荒唐。作诗表厥异,愧彼中山狼。[13]

然而到了昂孙《网庐漫墨》里,故事却更加膨胀起来。为了强调这一传奇性故事的真实可靠,叙述者还要特意说明故事的传播来源:“吾乡先达孙公嘉猷,明代之名孝廉也。嘉靖时,选授山西孝义县知事,清慎勤廉,邑之人奉若神明焉。其裔孙孝侯,为钱唐诸生,迁居武林,已三世矣。癸卯夏,余与二三友人避暑于西子湖畔,孝侯是时尚肄业诂经精舍,与予朝夕过从,久之益相得,恒述其家世,故孝廉之政绩,余闻之綦详”,实际上,则属借助于旧有的故事框架进行生发,甚至增添了一些似乎必要的心理描写:

据言,孝义县负山而城,郭外高庙、孤歧诸山,虎穴甚多,采樵为之裹足。乡民李攸,贫而孝,家有老母,双目尽盲,攸善事之。然生计困难,隔日不举火。不获己,乃采木贷薪米,出入高庙以为常。一日朝行菁丛中,举足偶不慎,误堕入虎穴,魂定省视,则两小虎卧穴内。穴如覆釜然,三面石齿犀利,前壁稍平,高约丈许,藓苔肥滑,殆虎径也。攸再跃再蹶,自分必死,惟念死亦有数,所痛者老母无人奉养耳。始焉而悚,继焉而悲,终乃大恸,号啕之声,山谷为震。一豁目间,则虎已逾壁入,口衔生麋,分饲乳虎,见有人在,蹲伏张爪,势将奋搏。攸惊骇无措,骨战不能声。不意虎熟视者再,一若有所动者,敛爪拾残肉,示攸以饱食状,自是入抱小虎卧,不复以怒目相向矣。

攸私忖曰:是必虎腹已果,而延予一夕之残喘也。诘朝起视,则虎已远出,整午始归,口衔一鹿,饲其子已,复分食攸,攸竟得不死。然心念老母不已,惟默默祷天而已。如是者月馀,渐与虎狎,而二小虎亦渐壮,虎尝负之出游。攸忽会意,曰:“出险与否,在此一举。”一日虎复负小虎出,攸紧攀虎足,若哀求者然。虎点首,复入穴内,俯身拳足,示攸跨其背,俄而一跃腾壁上,得复见天日。既出穴,虎置攸携子,周行阴崖。风声猎猎,声势万险,攸心益急,乃踵虎而跪哀之,虎会意,导攸入熟路。攸别虎曰:“我一西关穷民也,家有老母,不知生死,一别之后,当不复再见。感荷厚德,无以为报,倘得母子重圆,当宰一豚,候于西关外三里邮亭下,届时过飨,无忘吾言。”言已,攸泣,虎亦泣。

迨归家,则其母依邻人食,闻其子来,且惊且喜,攸具告以故。至期具豚,方事宰割,而虎已先至邮亭,不见攸至,乃闯入西关,居民奔呼,猎者生擒之,将以献邑宰。攸哀告曰:“虎有大恩于我,愿无伤!”众不听,攸乃击鼓自首。孙公怒,诘其状,攸曰:“令若不信,乞一验真伪。如谎,愿受笞,虽死不惜也。”孙公曰:“姑从所请。”攸遂奔于虎前曰:“救我者非子耶?”虎点首。又曰:“子以赴约入关耶?”虎复点首,攸曰:“然则当为子请命,不得,以死从。”言未讫,虎泪坠地如雨,攸亦相抱而泣,观者几千人多为之泪下。孙公大骇,下堂释之,并令衙役送至于邮亭。攸复报以豚,虎背负而去,去数十步犹频频顾攸。役以报孙公,孙公甚义之,遂榜其亭曰“义虎亭”。

乡民李攸在此情境中,可能产生那样的心理活动,可是这虎又是怎样听懂人类的语言呢?难道全靠兽类的直感来心领神会?特别是那种具体时间的约定该如何解释?这当然是叙事者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印记,“他者”视角审视猛兽行为的想当然的民俗叙述。而“虎泪”是否真的能为观者几千人所能见到,并为之“泪下”?显然,这是彼时人们心目中的通达人情的侠义之虎,被叙述者有意地拟人化、神秘化了,成为世俗徒众教化感召的传奇性楷模。故事不断在旧有核心内容上增殖、扩展,证实了这题材是多么具有符合人们生态理想与伦理期盼的内蕴,故事的审美张力与民俗暗示性,无须进行“过度阐释”,就会妇孺皆知。

[1] 吴元泰编著:《东游记》第二十五回《钟吕鹤岭传道》,《四游记》,第26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 归有光:《震川集》卷四《书郭义官事》。

[3] 乐钧:《耳食录》二编卷一《虎》,《耳食录·耳邮》,第183页,长沙,岳麓书社,1986。

[4] 阮葵生:《茶馀客话》卷二十《白昼来虎》,第623页,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

[5] 参见[英]白亚仁(Allan Barr):《略论李澄中〈艮斋笔记〉及其与〈聊斋志异〉的共同题材》,载《蒲松龄研究》,2000(1)。

[6] 王椷:《秋灯丛话》卷十三《化虎》,华莹点校,第219页,济南,黄河出版社,1990。

[7] 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三十一《虎》,第735页,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

[8] 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二十《义虎》,第48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2。

[9] 陆林主编:《清代笔记小说类编·精怪卷》,第297—298页,合肥,黄山书社,1994。

[10] 汪玢玲:《中国虎文化研究》,第163—164页,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1] 李剑国:《新辑搜神记·新辑搜神后记》,第548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

[12] 张潮辑:《虞初新志》卷四,第61—62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5。

[13] 《宋婉全集·安雅堂未刊稿》,辛鸿义、赵家斌点校,济南,第326—327页,齐鲁书社,2003。参见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第174页,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