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在上古《诗经·小雅·鸿雁》中,就是身命不保的流民的象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从此,这一“哀鸿遍野”的流民图,便成为中国文学表现乱世人生的一个缩影。

曹丕《燕歌行》已有“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的思妇心曲。较早的以雁自况表达思乡情怀的当为刘宋时期沈约(441—513)《咏湖中雁》:

白水满春塘,旅雁每回翔。唼流牵弱藻,敛翮带馀霜。群浮动轻浪,单泛逐孤光。悬飞竟不下,乱起未成行。刷羽同摇漾,一举还故乡。

描写了雁在野旷无人生态环境下的情态,如此还忘不了乡情。故乡作为雁这种候鸟的永恒的吸引力的所在,其于离乡之人亦何尝不是如此!杜甫《归雁二首》也有:“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双双瞻客上,一一背人飞。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系书无浪语,愁寂故山薇。”

然而被迫离乡的流民则又与雁有所不同,杜甫《归雁》也有:“东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向北飞。”千古之下,清代褚逢椿《鸿雁篇》,在许多咏叹流民之苦的诗篇中,很有特色,特色就在于运用了《诗经》以来鸿雁比流民之凄惶的古远原型:

哀鸿雁,飞连翩,十十五五大道边。敝车轧轧声相连。大儿啼饥奔向前,小儿尚抱怀中眠。老妇卧车上,垂白身拘挛。老翁向人道:灾旱逢今年。大麦不死数寸耳,甚者赤地皆荒田。市中二升粟,三百青铜钱。今日卖犊,明日卖屋,卖牛卖屋不得数日饱,不如他乡乐土乐。吁嗟乎!他乡虽云乐,道路死亡相继续。女作人婢男作奴,为婢为奴不得赎,鸿雁哀鸣何处宿![1]

作为候鸟的雁,在古人看来似乎总是在漂泊流动之中,居无定所,仿佛乱世或灾荒年代的流民。

作为别离相思主题情感表达的核心意象之一,雁意象,所含有的内在情韵也非常饱满,如果说,那遍野的“哀鸿”为现实中乱离生灵的比况;“孤雁”则为相思情种们心灵上的“流民”象征。在元曲中,孤雁之咏,可谓达到了情感最为激越的审美聚散功能。蒲察善长[双调]《新水令》咏叹:

[七弟兄]雁儿,你却是怎生。暂停。听我诉离情。一封书与你牢拴定。快疾忙飞过蓼花汀。那人家寝睡长门静。

[梅花酒]雁儿呀呀的叫几声。惊起那人听。说着咱名姓。他自有人相迎。从别后不见影。闪得人亡了魂灵。罗帷中愁怎禁。则为他挂心情。朝忘餐汨如倾。曲慵喝酒慵斟。

[收江南]雁儿。可怜见今宵独自个冷清清。你与我疾回疾转莫留停。山遥水远煞劳神。雁儿,天道儿未明。且休要等闲寻伴宿沙汀。

[尾]你是必休倦云淡风力紧。我这里想谁医治相思病。传示我可意情人。休辜负海誓山盟。唱道性命也似看承。心脾般钦敬。唯办你鹏程。我这里独守银釭慢慢的等。[2]

詹时雨[南吕]《一只花·丽情》也婉而多致:“雁儿你写西风曲似苍颉字,对南浦愁如宋玉词。恰春归,早秋至,多寒温,少传示。恼人肠,聒人耳,碎人心,堕人志。雁儿则被你撺掇出无限相思,偏怎生不寄俺有情分故人书半纸。”[3]具有回味深长,一唱三叹之势,岂须赘言。

可见雁话语的持久民俗信奉,具有多重人任指向,此俗蕴含着令人珍重的**婚姻专一意旨。而中国古人那里,也不难发现咏此民俗韵味的。如西晋傅玄《艳歌行有女篇》“媒氏陈束帛,羔雁鸣堂前”,即是写订婚之礼的场面。雁,作为两性之间稳定婚姻关系吉祥如意的象征,是其相思情爱内蕴不断活跃于相关文学主题的深层动力源。

雁忆故主,较早见于宋代笔记《倦游录》中的感人传闻:

进士刘稹未第,居德州孔子庙中。尝市一雁,翅虽折而尚生,不忍烹。闻自然铜治折伤,乃市数两,焚而淬之末以饲焉。至春晚,遂飞去。是年秋深,忽有群雁集稹所居之后圃,家僮执梃往击,诸雁悉惊飞,一雁不去,因棰杀之,燖剥毳羽,见翅骨肉坏,剖之,中皆若银丝,乃向所养者,稹咨嗟累日。[4]

传闻结局是有些黯淡的,但却带给人无尽的反思深省。而清代中原诗人也每多托雁感喟,写流民无家可归奔赴辽东荒僻之地:“春燕衔泥来,秋雁衔芦去。燕来雁去何所之,家山雨深无屋住。小儿提壶完田租,大儿脱袴偿官税。何如振翼辽海东,辽东老鹤惊飞鸿。饥鹰霜爪攫雀丛,翡翠凋零金弹空。近闻路滑行不得,夜来子归恼塞翁。”[5]春燕秋雁,在这里应为互文足义,而重点当仍在雁。

《**丛书》收有燕山孙诗樵《馀墨偶谈节录》,其中“雁字长短句”条,抒写了北方一位年轻女性借“鸿雁传书”的美丽故事,吐露对远方丈夫深切的忧郁之思:“方玉坤女史,顺天人,聪慧工诗,长字丁筱舸部郎,丁南旋,久无耗。女士有若兰之戚,偶赋《雁字长短句》见意。馀于所亲处读焉,其辞曰:‘丁宁嘱付南飞雁,到衡阳与侬代笔。行些方便,不倩你报平安。不倩你诉饥寒,寥寥数笔莫辞难。只写个一人两字碧云端。高叫客心酸,高叫客心酸,万一阿郎出见,要齐齐整整仔细让他看。’游戏为之,初无深意。后闻女史录辞寄丁,丁即日北上,此与竹影词人,同一用意。”雁所寓含的形象意蕴,似小实大,言约意丰。

清代北方满族的说唱文学子弟书,其中有《出塞》三回,也以浓郁的抒情性,状写了身处异域的中原女性王昭君在异域的思乡怀土情思,也是把大雁与抒情主体进行自我对象化的比照:

皇娘看罢多伤感,回头忽见一宾鸿。

只见他孤身无伴声惨切,斜行双翅向南腾。

皇娘点手呼鸿雁,礼义的灵禽你是听。

我本是大汉的皇妃遭此难,要与我主寄个信音。

一是老天不负痴心女,二则合该鸿雁要表名。

自古道雁能通人性,他抿翅收翅坠落尘。

皇娘一见心欢悦,手揽宾鸿叫爱卿。

我爱你行动排行有次序,我爱你能通人性忒聪明。

我爱你春来秋去不失信,我爱你能知礼义晓人伦。

我爱你寻食不落枯焦地,我爱你黄湛湛的金睛认的好人。

可怜你整日高飞直到晚,可怜你常常只身南北腾。

可怜你单飞单落失偶配,可怜你来往奔波不得入群。

可怜你夫妻二雁不得见面,可怜你两下里牵连都不宁。

你身好比奴身苦,我昭君恰好似失了群的宾鸿——竟是一样同![6]

一连串的感情激越的排比,将作者、演唱者心目中那思乡怀土的王昭君形象,定格在观雁生情,状写得情态逼真,而又成为现实中类似诸多身份角色的个体情怀的真实写照。

乐钧《耳食录》卷八《章琢古妻》,转述了作者友人朱青谷讲述的传闻,非常具有感同身受的“动物伦理”意义。说是林甲,平素有“心疾”,直接表现是心之所向,魂辄随之,于是他有一次竟然情不自禁地幻化为大雁:

一日,仰视飞雁,见其翱翔自得,心羡之。入室而病,忽觉魂游舍外,旋有一人导之去。见一王,长颈鸟喙,旁立者皆肖其形。王谓甲曰:“闻有冲天之志,凌云之想,宁欲羽化乎?”因命一人持羽衣衣之。甲方逊让,自视其身,则已雁矣。遂与群雁俱翔,海碧天青,唯其所向,写彭蠡之烟沙,宿潇湘之芦苇。忽有持弓挟弹、追而弋之者,群雁皆善避,唯甲不习,遂中左翅,嗷然而坠。昏痛之际,倏已魂返,呻吟床褥,跃然而起。问诸家人,言:“已死半日,唯气尚未绝耳。”犹记弋者为族子某,急使人告其故,则主人之雁,已为其不鸣而烹之矣。[7]

这真是一个生态主体之间“互化”的文学尝试,化雁同游。人们欣羡凌空翱翔自得的大雁,似乎人只有化身为野外大雁,才会真正领受:看似自由悠闲的飞禽,在看似平和静谧的生态环境里,实在也有着自己作为自然界弱者的难言的苦楚与生存危机。在人类中心主义支配的这个地球村里,一般的“人”,所谓“万物的灵长”的人,又哪能深切体会到雁所处的危机四伏世界的苦况?而雁所面临的凶险的生态环境,不也正是现实社会中的弱者生存状态的一个真实写照吗?

偏偏上述故事,还没有停留在主人公化雁之后的苦恼感受上,还写他因此成了一个“习惯性”的身化异类病症,从而进一步感受到,除了人类自身,所有的动物,竟然都有被人类施加杀身之祸的可能:“甲因自思,一心之动,便已易形,致受弓刀汤火之苦,以后遇物,绝不敢生歆羡想。然而化龟、化鹤、化牛、化犬,仍不一而止,盖用心既滑,略动则应之,不必羡也。而所化无不被祸者,被祸乃得返。唯无知之物,虽羡之亦不能化。家人知其如此,每见其淹淹欲绝,亦殊不经意。因是或数日,或数月,似死非死,而卒亦不死。”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因为这里的动物们如同现实中一样,实际上都无一例外地处在华夏文化圈的“食物链”中,而在食物链最高层次上的人,则是无所不吃的,而且还要吃得尽量精致。似乎,只有身患此类“心疾”奇症的极特殊个案中人,才会体会到动物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危机与痛苦。于是,近乎超现实的叙事,实际上表述出了一种难得的期求“众生平等”的生态美学意趣,虽然苦涩,却迹近真实。

雁文化藏蕴的传统文人情怀与个体生命意识,具有跨文化、超民族的能量,清代饱受《红楼梦》滋补的蒙古族作家尹湛纳希(1837-1892),也写了几位年轻的女性,将自己的身世命运与远方飞来的鸿雁联系在一起,感物伤情,因目睹鸿雁而触动了女性内心的深衷隐曲:

瑞虹端着一托盘两杯茶来,灵玉、黛眉两个各接一杯,放在琴自歇、璞玉二人前。琴自歇正不知说甚么,忽见空中一排雁阵斜飞长鸣而过。遂想起了那日的断头话,问璞玉道:“你那日说‘鸿雁来……’的故事,没等说完,有了别的缘故耽误了,‘鸿雁来’与‘鸿雁来宾’真个为何写的,有这个分别?”璞玉道:“姐姐不问,我倒忘了。司田人说郑康成的《礼记解》上说,三秋‘鸿雁来宾’,宾者客也,客来未归,故称‘来宾’。《淮南子》上云:‘先来者为主,后来者为宾。’然在《吕氏春秋解》上,写成了‘鸿雁来’一句,却无‘宾’字。总之,仲秋来的是父母,因其幼雏,翅羽软弱,不能飞,所以九月才来。满洲时宪书上,不分仲秋季秋,都写为‘鸿雁来’。据此看来,可知其前月来者为老雁,后月来者为雏雁了。”琴自歇点头称“是”,以手支颊长叹,道:“老雁、新雁都来了,我明儿就回去了。”璞玉不觉伤起心来道:“这又是怎么说起?如何来了一个,又必去一个,令人苦恼。”说着滴下泪来。琴自歇也泪水满目,望着一旁,低语道:“不回去又如何!必使人生‘既生瑜,何生亮’之恨才好?”璞玉腹中虽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8]

自然生态下的雁,属于随着物候变化南来北往的候鸟,而作家受到中原汉文化熏染,这里也流露出“喜聚不喜散”的伤感和生命悲剧意识。

在古代中原水草丰茂的自然生态环境下,雁文化的物态形式以其野生候鸟的空间流动性,实在是随处可见、太广博深厚了,但由此雁来自于人捕杀的生存危机也更多地为文人所感受。文学叙事中的生态民俗,未必确凿地具有承袭关系,对此,钱钟书先生也曾以雁意象蕴含的生存状态危机作喻:

温庭筠《更漏子》第一首:“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谓雁飞乌噪,骚离不安,而画屏上之鹧鸪宁静悠闲,萧然事外。元好问《惠崇芦雁》第三首:“江湖牢落太愁人,同是天涯万里身;不似画屏金孔雀,离离花影淡生春”;则以同在画而不在同画中之雁与孔雀境地相形。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说温词云:“此言苦者自苦、乐者自乐”,中肯破的,窃欲以李元二诗参印之。笼中剪翮,百鸟翔空,沙侧沉舟,千帆过尽;苦乐相形而愈见不齐,古来同叹,元诗虽酷似温词,未必从而胎蜕。……[9]

这说明,雁的生存命运给予不同时代、不同人文环境中的个体,可能有着更多的同感、联想与共鸣。而这种历史性难以消除的生态主体间性,正是生活越来越精致、越来越远离大自然的现代都市人们所需要的。

雁意象的象征内蕴中,作为自然生态环境中的弱者身分,使其起到了超越文人雅士自身悲惨命运对象物的限制的作用,从而在更为广阔的文化时空中展现出更丰富的意义。

[1] 张应昌:《清诗铎》卷十七,第5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60。

[2] 隋树森编:《全元散曲》,第11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64。

[3] 隋树森编:《全元散曲》,第1645页,北京,中华书局,1964。

[4] 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六十九,第91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 蔡础:《春燕秋雁吟》,《黄岩集》卷二十七。张玉兴:《清代东北流人诗选注》,第345页,沈阳,辽沈书社,1986。

[6] 北京市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辑校:《清蒙古车王府藏子弟书》,第1590页,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4。

[7] 《耳食录·耳邮》,第105—106页,长沙,岳麓书社,1986。

[8] 尹湛纳希:《一层楼》第二十八回《试巧韵赛咏**诗,感寂寞燕哭竹枝头》,第246—247页,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

[9] 钱钟书:《管锥编》,第1472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