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关于滨海蜘蛛斗龙故事的载录十分广泛。与蒲松龄年代相仿佛的诸城文人李澄中(1629—1700)著有《艮斋笔记》,该书卷一《龙捕蛛》条记载:“余五岁时,即闻邑西殷村龙捕蛛事。后二十馀年,见一老媪,自云故殷村居民也,当捕蛛时,适居村中。先是,邻人一空室忽有蛛自来,其大如胡桃,日结网室内。邻妇聚观,蛛则盘旋吐丝有声。自是,其人日益富。居三四年,一日浓云自西北来,日方西,辄昼晦不见人,黑氛与村相下上,风雷震电满之。移时,屋壁**尽。村人或飞掷数里外,其存者皆伏地上。初,蛛大如拳,渐大如升、如斗、如瓮。群龙蜿蜒往来,与之俱电光,杳冥中辄见之。又有长人高丈馀,著帽甚大,每拔树掷空,则仰天笑。其一头昂甚,堕帽。平明,风雷西北去,乃觅其帽,苔所结也。或疑为河伯云。”[1]按,山东诸城在今青岛和日照之间,也属于滨海地区。其距离蜘蛛传说最常发生的海州也不算远。
蒲松龄《聊斋志异·龙戏蛛》是一篇很有生态伦理意趣之作,讲人们罕谈的人与蜘蛛的故事,看似写人类因宠物而遭祸,实为精怪避劫,超现实权威干预自然界动物强胜劣汰生存竞争的叙事,而人类的牺牲不过是设定的自然法则的衍生品:
徐公为齐东令。署中有楼,用藏肴饵,往往被物窃食,狼籍于地。家人屡受谯责,因伏伺之。见一蜘蛛,大如斗。骇走,白公。公以为异,日遣婢辈投饵焉。蛛益驯,饥辄出依人,饱而后去。积年馀,公偶阅案牍,蛛忽来,伏几下。疑其饥,方呼家人取饵;旋见两蛇夹蛛卧,细裁如箸,蛛爪蜷腹缩,若不胜惧。转瞬间,蛇暴长,粗如卵。大骇,欲走。巨霆大作,阖家震毙。移时,公苏;夫人及婢仆击死者七人。公病月馀,寻卒。公为人廉正爱民,柩发之日,民敛钱以送,哭声满野。
异史氏曰:龙戏蛛,每意是里巷之讹言耳,乃真有之乎?闻雷霆之击,必于凶人,奈何以循良之吏,罹此惨毒;天公之愦愦,不已多乎![2]
齐东令徐公家里出现了巨型蜘蛛窃食,徐公以食物饲养,蜘蛛躲避龙劫,雷霆大作,击死徐公家人,而廉政爱民的徐公也因此病死。故事的结局,与惯常的循良得善报叙述,甚为不符,带有明显的传闻实录性质。然而,故事核心是蜘蛛遭受龙的挟持,与先前的相关传闻,有着明显的逆向转换的互文性。
明代笔记中的大型蜘蛛故事,还没有限定仅仅在海滨,传闻:“尝见采皇木者,言深山穷谷之中,人迹不到,有洪荒时树木,但荒秽险绝,毒蛇鸷兽出入山中,蜘蛛大如车轮,垂丝如纟亘,罥(缠绕)虎豹食之。”不过也不排除的确有的距离海滨不远:“南京报恩寺塔顶有蜘蛛,大如斗,垂丝数百丈,直至南城楼,后亦为雷所击。俗云物大则有珠,故龙来取之。……”[3]而且有的巨型蜘蛛即活跃在大陆的东南海滨区域。明人还称,自己曾间接听说的本时代蜘蛛故事,印证了前代骇人听闻的真实性,为此改变了将信将疑的态度:
幼读《酉阳杂俎》,载蜘蛛大如车轮者,以怪不足信。及闻都少卿南濠云:弘治间,登州山中有蜘蛛与龙斗,而龙为蛛丝所困,后有火龙来焚其丝。蛛不能为。遂为龙取珠去,蛛死。黑水流山下,身径一丈六尺。予复将信而将疑也。又读《双槐岁抄》云:成化七年,苏州盘山有蜘蛛与龙斗死事,友人吴两江亦云:家客上江丞某人,家住山间,一夜为龙来取蜘蛛之珠,山木尽折,水涌数里。举家遭害。然后知六合之内,异物异事,未可以不见为怪也。[4]
这样的载录,已具有一定的地域文化眼光。像巨型蜘蛛这样的“异物”,蜘蛛斗龙这样的“异事”,被作为一个天地之间早已有之的事情,成为博物传闻的一个个案,已为明人所关注。
但到清人这里,“海州”这一区域,成为大型蜘蛛传闻发生的压倒一切的地区。早在清初,著名的饱学之士王士禛就在《香祖笔记》卷八载录:
海蜘蛛生粤海岛中,巨若车轮,文具五色,丝如纟亘组。虎豹触之,不得脱,毙乃食之。
这是远在岭南的传闻,与苏北的“海州”构成了一个参照。当然,叙事中还提供了大蜘蛛借助美化装饰、五颜六色的蛛网来引诱捕杀动物(包括虎豹这样的猛兽)为生的独特生存方式。
乐钧也说海州城边马耳山上有大蜘蛛,当地人们也观察到了:“土人往往见之:或如寒月嵌霄,倏忽上下,大小不常,盖其珠也。间游海中,戏弄海舶。或离水升空,已复在水,而舶中器具略不摇撼。有吴某尝出于道,见西林黝黑一障,而光烁可鉴。渐近,觉砂石扑面,急伏地。乃闻骤风怒雹,浮身而过。神智迷惑,须臾而定。起视西林,黑光东矣。人曰:‘此蜘蛛过也。’视吴面色如傅靛,洗之乃去,而水不加蓝。”[5]按,海州,明初时指江苏灌云县一带。又指辽宁海城县明置海州卫。此处显然指的是苏北连云港的海州。该传说经由喜好谈怪的诸城文人中转,传播到蒲松龄那里,是蒲松龄所闻此类传说的一个主渠道。[6]
许奉恩《里乘》卷三也确切称海州四怪之一,就是大蜘蛛:“……蜘蛛尤为灵异,其大如箕,丝粗如小儿臂,好与龙斗,吐丝缚龙,胶不可解,必火龙来焚其丝乃已。滨海人常于山野拾其断丝,尺许之丝,两健儿持两端极力扯之,长可盈丈,利刃不能断,人恒宝之。”小说还具体描写:“四怪常幻人形,出游市廛,不为人祸。蜘蛛出时尤多,每出则化形老者,白髯垂胸,道气盎然,最喜与小儿戏。出时,小儿多依其前后左右,老者出钱市梨枣饼饵之属分啖群儿,人多识之,呼为‘朱道人’;遇久旱,为人求雨辄应,地方颇受其福。”[7]看来这个能幻化的神通广大的蜘蛛精并不是有意危害人类,其能够帮助人求雨,似乎有手段来制约控制行雨事宜的天龙。
袁枚《子不语》卷七则进一步把蜘蛛精人格化和形象化:“海州朱先生,康熙间人,貌三四十岁,或出或隐,不知寒暑,常曰:‘海州气象好,惜读书者少耳。’出游数年……居亡何,又语人曰:‘我何罪于天,而今日有雷击我!我不得不相抗,但恐惊诸君,诸君须避之。’至期,云雨晦冥,见大蜘蛛脚自空中下,雷乍响而哑矣。旷野有血肉一团,大如车轮,朱指示人曰:‘此斗败霹雳脯也。’以酒烹之,独坐而啖。又一日,雷雨复集,朱张口空中,吐白丝数百丈,盘密如网,有火龙腾空而至,奋鬣舒爪于网外,终不能入,良久入云去。朱叹曰:‘海滨多怪物,不可久居,吴将逝矣。’竟去,不知所终,人疑为蜘蛛精也。”[8]这个人化了的蜘蛛精,具有善良的凡人品性,而又不畏强暴。斗龙,就是它抗暴行为表现的极致。
古人坚信“物老成精”,而年代久远的巨型蜘蛛,可能道行更大。钱泳《履园丛话》卷十六“蜘蛛网龙”条所称蜘蛛斗龙的故事,发生地具体真切,蜘蛛年岁久远也增加了其能量,居然还是那海州:
海州大伊山中有千年蜘蛛,能嘘气为黑风,居民每望见,其风如黑烟蓬蓬,人皆严闭户牖。行路者则面墙伏壁,不敢触,恐其毒也。或幻作老人,形如村学究,喜与婴儿嬉戏,人尽见之,习以为常,并无他害。嘉庆十三年(1808)七月十八日,忽大雷雨,有两龙来击之,蜘蛛吐丝布网,缚住两龙,两龙窘,格斗半时,滨海皆漫。又突出火龙两条,焚其网,前两龙始遁去。须臾,雨收云散,龙与蜘蛛皆不见。居民于数十里外拾得蛛丝,大如人臂,其色灰黑,其质坚腻。或长丈馀,或数尺,两头皆有焦痕。真奇事也。大兴舒铁云孝廉为作《蜘蛛网龙篇》七古一首,刻集中。[9]
海州,今连云港的大伊山,素有“淮北平川第一神山”之称,属泰山支脉,非常古远。不同的异文,说明并非孤立个别的臆造,该地区的确曾经广泛存在着超乎凡伦的蜘蛛,当时有关海州蜘蛛精故事的流传之广,恰恰说明了当时海州地区自然生态环境的良好,可能也离不开东部滨海地区的神秘性氛围,及其所受大海风物神秘景观影响的。徐珂《清稗类钞·动物类》对于蜘蛛斗龙传闻与舒铁云的诗歌,亦有较为详尽的记载:
嘉庆时,海州有蜘蛛怪,不知何代物也,能虚气为黑风。居民每望见风起,如黑烟蓬蓬,则皆严闭户牖,行者面墙壁而伏,风过乃已,习为常,亦无他害。一日,龙击之,雷雨既作,蛛吐丝网,龙窘,不能出,格斗凡数十,须臾而滨海皆水矣。始有龙者二,焚网出龙。蜘蛛遁,莫识所往。诘旦,于数十里外有物纵横散落,圆腻而色灰,围如人臂,金石无所伤,而两头皆有焦火痕。舒铁云闻之,乃为诗曰:
人不见风,鬼不见地。鱼不见水,龙不见一切器。独见蜘蛛精,近海歕黑气。气逼海水水逼风,海风墨墨海云浓。漆镫不照水精宫,鳌背暗压蓬莱峯。乌鲗浮沫,海扇腾空。爰居避走龙出现,以角听之三日聋。呼龙畊烟龙爱宝,分明龙大蜘蛛小。岂知龙见蜘蛛气,不见蜘蛛丝。一丝两丝徐吐之,千丝万丝疾若驰。雨点小,霹雳雌。屠龙豢龙龙不知,蜘蛛太巧龙太痴。大似虎陷关,小亦羝触籓。上不得登天唱刀镮,下不得入海解倒悬,无可奈何束缚来人间。一撞海山摇,一掉海水翻。逐臭之夫狂走,汗如生铁汁,既非网西施,蚕上山。蚩尤五色迷天下,天孙一梭掷往还。何以买丝绣,作浪花,朵朵金弯环。丝长不能已,丝密不知几。丝乱不可理,千气万力头腹尾,可怜不出蜘蛛一网里。帝旁投壶玉女娇,一箭跃出莲花骁。低头拾取见龙战,见首不见尾,其血元黄鏖。回身启齿奏天帝,何不下界除此妖。金星乃言此是绵绵延延**气擢发不可数,法当用火烧。红云居中赤熛,怒檄绛虬凡两条。一然犀,一焚巢,丹烟朱雾海水焦。丝寸寸磔,虫嘻嘻逃。但见龙潜蜘隐天摇摇,火水未济终此爻。明日蜘蛛不吐气,拾得残丝如断臂。
直到民初邵飘萍《萍踪识小》还讲述:“张家店北航二十里是大伊山,山在灌云县南(当时县城在板浦),周约六里,高里许,中有蜘蛛洞,据说附近时起黑风,风时可紧闭门窗,行人则面墙而立,风过即止。街道沿运盐河,市况颇盛。”
在蒲松龄的乡亲王培荀撰著的《乡园忆旧录》里,也有目睹大蜘蛛斗龙的记载,看来作者相当佩服蜘蛛的计谋:“诸生某,夕与同侪散布郊外,见林间龙逐一蛛,大如斗,飞奔树上。龙随之,则结丝罩其中,攫拿许时,丝断方得出,而蛛已在别树矣。再逐之,又如之。龙大困,竟无如何。蜘蛛黠甚,知树枝支格而丝复络之,可谓善用所长。惜不得火龙敌之也。(滨州事。)”[10]滨州,在山东省黄河入海口一带,这里。距离蒲松龄的家乡淄川不远,相关的传闻很可能蒲松龄也多有耳闻。
可见,关于沿海巨型蜘蛛的传闻,在明清尤其清代属多发性的,其题材相对稳定,故事叙事模式中透露的特点有:第一,巨型蜘蛛具有变形为人的能量,还有着善良的本性,可以与人交往。第二,它也属于妖怪一类,但道行较高,可以同雷公或龙进行较量,有时甚至能够击败雷公或龙。可见,蒲松龄笔下龙戏蛛的发生地是“齐东”,也是海滨地区,吸收了明清以来海滨地区的广泛传闻。
[1] 参见[英]白亚仁:《略论李澄中〈艮斋笔记〉及其与〈聊斋志异〉的共同题材》,载《蒲松龄研究》,2000(1)。
[2] 任笃行辑校:《全校汇注集评聊斋志异》卷五,第1530页,济南,齐鲁书社,2000。据盛伟先生所考,此篇见于康熙间抄本卷五第四十一篇,铸雪斋本卷七第三十四篇,青柯本卷十第十八篇,二十四卷本卷二十四第十七篇,手稿本缺。参见盛伟:《蒲松龄全集》,第645页,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3] 谢肇淛:《五杂俎》卷十《物部二》,卷九《物部一》,第194页,第183页,上海,上海书店,2001。
[4] 郎瑛:《七修类稿》续稿卷六《大蜘蛛》,第837—838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乐钧:《耳食录》二编卷四,《耳食录·耳邮》,第233页,长沙,岳麓书社,1986。
[6] 参见张崇琛:《蒲松龄与诸城遗民集团》,载《蒲松龄研究》,1989(2)。
[7] 许奉恩:《里乘》卷三《海州四怪》,第83—84页,济南,齐鲁书社,1988。
[8] 袁枚:《子不语》卷七《霹雳脯》,第128—12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9] 钱泳:《履园丛话》卷十六《蜘蛛网龙》,第43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
[10] 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六,第357页,济南,齐鲁书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