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不肖生对于武林风习有着深切的了解,他早就特别注意到,山野猴群,实际上也很容易被它们所亲近的人接近、训练,而且就连大队猴群的群体秩序,也可能达到一种令人惊叹的程度。他的描述简直有些童话化了,说是蓝辛石在所立高处望去:
在前面走的大猴子,边向前走,边回头向后望,唯恐背后的猴子不跟着上来的样子。蓝辛石忙掉头看左、右、背后三方,也和前方一样,不知有多少,都朝这高山跑来了。正在觉得诧异,忽听得山下的苗子都哗噪起来。原来四只走在前面的大猴子,已走进人丛中让开的那条道路来了。众苗子都不曾见过猴子有这们大的胆量,敢直挺挺撞进人丛的,突然遇了这种情状,所以禁不住都哗噪起来。只是尽管大众哗噪,那些猴子都像有恃无恐的样子,一些儿不露出畏葸退缩的神气。众苗子也都明白,这些猴子,是方绍德用法术招得来的,只初见的时候哗噪一阵,并没一个敢动手打猴子的。四队猴子同时走上山来,四只最大的一拥上台,倒把蓝辛石吓了一跳。以为来势这般凶猛,对方绍德必非好意。正打算动手帮助方绍德将四只大猴子赶走,谁知那四只猴子拥上台后,并不敢扑到方绍德身上,就在台角各自朝方绍德跪下来,与人一般的叩头礼拜。再看方绍德,这时两目张开了,口里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声音并不嘹亮。四只猴子都听得了似的,蛇行匍匐,慢慢挨到方绍德跟前,都做出十分亲热的样子。或用鼻嗅方绍德的脚,或用舌舐方绍德的手。台下四大队猴子,也都挨次序跪下,抬头望着台上,平时跳踉浮躁的气概,至此完全消灭了。方绍德对这四只大猴子也像是多年不曾见面的朋友,一旦相逢,心里高兴得说不出话的模样。人与猴纠缠在一块好一会工夫,方绍德才立起身,挥手教四只猴子下台去。四只猴子片刻也不迟延,翻身向台下便跳。牵连跪了若干里远的四大队猴子,同时都站起身,后队变作前队,台上跳下来的大猴子,俨然是四个督队官,押着众小猴,头也不回的去了。众猴走到撒了蜀黍的地方,全体散开了,争着拾蜀黍往嘴里塞,猴多黍少,顷刻便拾得一干二净。便不再成行结队了,三五一群,各自分头散去。[1]
因方绍德从小在猴群中长大,具有“人兽合体”的超人素质的他,能用“猴语”同猴群首领对话,而猴群竟能执行如同军队队列一般的规矩,遵守“军纪”以至于收敛平时“跳踉浮躁”的习气,它们的异常行为,就连当地熟悉猴群习性的苗族同胞,都不敢相信。令人深信不疑的,还有猴子们的“猴性”所表现的对于食物的兴趣。
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更写出了超级武侠的轻功,居然能胜过灵巧的猴子,出神入化,而擒猴奇能,可以作为比武赌胜的一个项目。说是爱才的厦门提督孙开华选拔“最有能为的人”任护卫队长,而这百数十人个个身怀绝技互不相服,只好各显本领,较量一番。他们的行列中有山东蓬莱人曹金亮,能将十石大豆赤脚踏碎;有福建长乐人王允中,能从十石面粉上走一路过去,无一脚踏之痕。而伴随着呼唤本领更高强出来试技的声音中,队中又走出来一人,提出把提督府上的猴子牵出试试:
两只猴子的身体立起来都有三尺多高,平日用铁链锁着,还关在铁笼里面。此时牵了出来,问这人怎么试法?这人要了十串长短不一的鞭爆,从一百响到一千响。先取了一串一百响的,用线缚在猴背上,解了锁链,对孙开华说道:“这猴子的背上鞭爆一点着,放开手来,他(它)必吓得飞跑。我能不等到一百响鞭爆响了,就将他擒回来。擒回来又缚上二百响,点着仍放他逃走,我也能恰在鞭爆响了时,又将他擒捉到手。一连十擒十纵,鞭爆响歇后才擒住,不算是能为,擒到手后,鞭爆还响着没了,也不算能为。”孙开华心想:这猴子从来没解放过,背上就不缚鞭爆,都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擒捉得住的,何况点上一串鞭爆呢?心里如此思量时,这人已点着了鞭爆,将猴子放开了。这猴子被鞭爆一吓,脱手就窜上了一株大树,在树枝上乱梭乱跳。这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纸剪的人儿,用线系在猴尾巴上一样,紧紧的跟定那猴。猴梭到这个树枝,人也跟到这个树枝;猴跳到那个树枝,人也跟到那个树枝。凑巧鞭爆的响声一停,猴子便被擒在这人手里了,在下面抬头看的人,听得孙开华叫一声好,大家不由己的都齐声叫好。“好”字的声音未歇,这人已擒着猴子下树来了。……[2]
尽管后来还有更厉害的能追逐并捕捉金眼雕的高手,然而最终胜算的毕竟还是方绍德,他能从空中招回金眼雕的。无疑,还是拥有这一擒猴技能的无名武侠,给人的印象深刻。其难度之高,超乎人类的体能极限,十分令人叹服,成为最具高难度的一个比试武技项目。李白曾经用“猿猱欲渡愁攀援”来形容“蜀道难”,而侠之武技,竟能在片刻之间单独擒猴,真可谓将“强中自有强中手”的武林逻辑,拓展到了人类极为佩服的猿猴类动物上。
平江不肖生喜爱猴子,将猴作为宠物,哪怕从日本回国后卖文为生的窘迫生活中,家里还养着猴,据包天笑回忆拜访他时,家中:“有一位少妇,……此外房间里还有一只小狗,一头猴子。……我要他在《星期》上写文字,他就答应了写一个《留东外史补》,还有一种《猎人偶记》。这个《猎人偶记》很特别,因为他居住湘西,深山多虎,常与猎者接近,这不是洋场才子的小说家所能道其万一的。”[3]
因此,作者对于猴和其他一些动物不仅熟悉,而且很有感情的。他在1923年发表的《三个猴儿的故事》曾写:“在我脑筋里轮回的次数最多,觉得最奇怪、最有兴趣的,惟有三件猢狲的故事。一件是亲眼看见的,二件是听得人说的。但虽是听到人说的,却不是出于虚造。”其中,一是猴子用袋子偷人鸭子被打,来戏弄祸害以向人报复,索取布袋。二是猴子进入人的房间玩耍,被捉后又装死,后逃跑。三是写福建长乐养猴者,能驱使猴子替自己到店家买鸦片烟。而猴子奈不住**,为吃水果常被水果店骗一部分钱。受到处罚后就偷鸦片烟补偿,有时还因偷得多些受到主人褒奖,后被发现遭店家敲一竹竿,竟被打死。猴主责令店家出丧安葬,此店因此倒闭。[4]
还珠楼主可以说全面刷新了擒猴叙事的表现疆域,他笔下特别偏爱那长着金黄色毛发、力大无穷的神猱,在许多作品中都立下奇功,例多难举。例如《云海争奇记》:
这些年来,邢徵见钱应泰礼重意诚,本已心许,不过与狄家素无仇怨,不愿事由己开,又因修炼正勤,无暇分身,所以不曾明允。事有凑巧,二人前去,邢徵恰命门徒邹彪天山采取雪莲,配炼丹药。那雪莲南北天山都有,本不难见,偏生邹彪年少性刚,受了师兄刁聪怂恿,故意走上北天山,去向狄家叔侄寻隙。谁知还未走到穿云顶狄梁公所居别业,便遇见狄家所养狒狒大金、二金两只通灵的神物。邹彪虽有一身法术,竟奈何它们不得,未了反吃二狒戏侮个够,方得觑空逃下山来,在北天山所得的一株灵芝也被夺去。这还是二狒奉有主人之命,不许伤害生人,只驱逐吓退了事,否则早被撕裂,死于非命了。[5]
猴子性情不定的动物特点,相对应的是具有更高智慧与身手的人。而猴子制造的混乱,喧闹的场面,又呼唤着问题的解决,于是紧张的场面好情节构成了悬念。小说叙事,为此有了戏剧性的效果。而猿猴类动物,往往使得小说异邦特色、地域色彩为之更加突出;这些相对于中原的边荒地区,出现具有超人技能的类似人的动物,非常符合古来中原人的异域博物期待,增大了异质生态环境之中异兽与珍奇植物的互为映衬功能。
金庸《笑傲江湖》第四十回《曲谐》写盈盈循着华山猴啼之声,与令狐冲奔到对面山坡上,月光下只见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却见群猴中,劳德诺被赫然夹在两只极大的马猴之间,拖来拖去。一身武功的劳德诺全无反抗之力,给左右两只马猴东拉西扯,一叫就被两只马猴伸爪抓脸,原来劳德诺两手与两个马猴手腕相连,本想找劳德诺为六师弟陆大有报仇的令狐冲,心下颇感复仇之快意,劳德诺自练“辟邪剑法”不得法将武功尽废,任盈盈就叫人觅两只大马猴跟他锁一起,放在华山上,用来为“生平爱猴”的六师弟报仇,小说就在任盈盈自叹“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的嫣然一笑中结束。实际上,借助于武侠小说早已存在的“擒猴叙事”,金庸小说接通了与传统的互文性联系,渲染了传奇色彩和诙谐幽默的审美效果。
[1] 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第六十九回《伏猢狲神术惊苗峒,逢妖魅口腹累真传》,第537—538页,长沙,岳麓书社,2009。
[2] 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第六十六回《卢家堡奇侠抢门生,提督衙群雄争队长》,第514—517页,长沙,岳麓书社,2009。
[3] 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第383—384页,上海,大华出版社,1971。
[4] 原载《红》杂志第1卷第50期,1923年,参见范伯群编选:《江湖异人传》,第159—166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
[5] 还珠楼主:《云海争奇记》第十二回《胜地挥金,黑摩勒初逢异丐;开门揖盗,小铁猴再戏好人》,《还珠楼主全集》总第二十五卷,第560页,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联合出版,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