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飞与明月心编出了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来欺骗傅红雪。

一年以前,燕南飞为了寻找一本叫做《大悲赋》的武林秘籍来到凤凰集,正巧碰上了傅红雪,于是他便觉得,傅红雪也是为了这本秘籍而来,所以他才会和傅红雪动手。

他们定下一年之约之后,各自离开了凤凰集,但公子羽得知了这个风声,他派人将凤凰集洗劫一空,成为死镇。

于是燕南飞决定杀公子羽。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故事,因为傅红雪这个人,看似冷漠无情,实则不然,他虽然在江湖上名声并不算很好,但实际上他杀的人,却都是该死的罪人。

但他们忽视了傅红雪的敏锐。

他已受够了欺骗,早在十八年前,他就因为欺骗吃了无数的苦,这天底下的人,只有一个人能够骗他而被他原谅,那个人就是秋星。

燕南飞不是秋星,明月心也不是秋星,他们欺骗并不是为了他好,而是为了让他死,所以傅红雪绝不会原谅他们。

他耐着性子与这二人演戏。

毫无疑问,明月心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和秋星虽然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在气质上,却绝对不会让人混淆,她也并没有故意去模仿秋星的那些举动。

因为她要让傅红雪清楚的意识到,她并不是秋星,她也没有想模仿秋星,这的确是一种非常能降低人警惕的做法。

而这个编出来的故事之中,的确有很多人敬业的死去了。

十七天,傅红雪杀了二十三个人。

这二十三个人之中,有十三个是来杀燕南飞的,他们都会用一些稀奇古怪的阴私招式,被傅红雪一刀砍断脖子,有六个人是专程来杀傅红雪的,其中不乏有人之前作恶,只被他砍下一只手做惩戒的人来复仇。

还有四个人,另辟蹊径,他们实在是恨惨了傅红雪,却深知自己打不过他,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傅红雪的爱猫身上。

傅红雪并不富有,是个很贫穷的人,身上也总是只穿着一件漆黑的布衣,无一点装饰,但这只猫却实在是他的爱猫,雪白蓬松的毛,又圆又大的绿眼睛,连脚底板都不沾一点灰尘,虽然实在是身躯很大,但傅红雪居然一直把她放在肩上。

在他要杀人的时候,雪白的大猫就会呲溜一声溜走,躲在角落里揣着两只前爪看他杀人。

所以这四人把主意打到了这只白猫身上,他们的下场比那之前的十十九个人还惨,头颅被直接劈成了两半。

在他们还活着的最后一秒钟,就只看到了傅红雪那双漆黑的眼睛。

漆黑的、几乎透不过光的、燃起了冰冷愤怒的。

明月心、燕南飞、傅红雪三人,是打算要去孔雀山庄的,只是在路上,燕南飞失踪,只剩下明月心与傅红雪二人——当然了,还有在腹诽这个剧本的确很经典的猫猫秋星。

在这场戏中,在引出公子羽之前,她能做的,的确只有假装成普通猫猫一件事。

当然了,还有其他的事情。

通过法阵之事,他们合理的猜测出了幕后的这个“公子羽”是一只以怨气尸骨炼化丹药为生的妖魔,而妖魔这种死物化作的东西,最可怕的地方只有一点。

他们拥有死气,死气缠绕上妖怪,可令妖怪逐渐衰弱而死,可若是缠上人类,却可让人类在瞬间死去。三十年前,吸血姬李鱼正是中了一妖魔的死气,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只是她运气实在很好,遇到了万中无一的炉鼎男子一点红,这才活了下来。

但现在,妖魔盯上的人是傅红雪,而不是秋星,如果缠上秋星,秋星是还能撑的,可若盯上傅红雪,那他就会在瞬间死亡。

秋星:总有刁民想害朕的努力.jpg

秋星又垮起个猫猫批脸。

在密集的阴谋诡计之中,他们两个甚至连沟通交流的机会都少了许多。

但这不行。

秋星的绿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

这一夜,在野外。

篝火燃起之时,明月心的脸被照亮,她有些怔怔的、出神地望着篝火,那双绿色的眼睛之中,似乎也要流下眼泪来。

傅红雪坐在她的对面,怀中抱着他的猫。

他仍没有看明月心。

他很少看明月心,明月心却并不在乎,因为通过一些细微的动作与表情,她已看出了这个男人的动摇。

对于傅红雪这种男人来说,躲得越远,走得越开,却越说明他是在乎的,就像当年,他在被那猫妖秋星网住的时候,他也是在痛苦的挣扎与逃离的。

明月心觉得,事情已到了更进一步的地步。

她回想起了自己和燕南飞的又一次对话。

燕南飞道:“傅红雪这种男人,难道真的是那样容易被捕获的?”

明月心就回答:“猫妖秋星,用了不到半个月,就让他变成了爱情的奴隶。”

燕南飞却道:“你也行?”

明月心冷冷地回答:“男人都是一种很自私的东西,他们喜欢一个女人还不够,还要让这女人为他们去死,才能把自己的心交出来。”

燕南飞又问:“那女人呢?”

明月心冷笑着道:“女人则恰恰相反,她们为一个人付出的越多,就会越爱这个人!”

燕南飞不再说话。

明月心从回忆之中醒来,看着傅红雪垂头抚猫的姿态,忽然幽幽道:“你看猫的时间,都比看我要多上一些。”

傅红雪抚猫的手也忽地一僵。

他冷冷道:“或许你的话实在太多。”

明月心又道:“如果你实在不想看到我的脸,我可以再带上那面具。”

人一直带着面具,是会不舒服的,她之前在傅红雪面前一直带着那个胖胖的弥勒佛面具,脸上起了好些红疹子,在对着镜子偷偷流泪之时被傅红雪发现,从此她就不再带那面具了。

傅红雪叹气。

他好似总是在叹气的。

他终于抬起头看,定定地看着明月心的脸,道:“无论你长着什么样的容颜,那都不是错误。”

只要这不是一个杀人的骗局,就算明月心真的与秋星长得一模一样,傅红雪又会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会做的,没有替身文学,没有虐恋情深,什么都没有,他和明月心也只是两个不会相交的陌生人罢了。

这些天说的,只有这句话,是傅红雪真心的。

明月心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她忽然昏了过去。

傅红雪没有动,因为这并不是演戏的一环,这是秋星的小把戏。

长毛猫虽然美丽的要命,但是掉毛掉得也很厉害,明月心既然要暗算傅红雪,跟在傅红雪的身边,那么她必然也一定会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

猫毛,的确只能装看不见。

所以她的身上也沾着很多秋星的毛,而且嘴巴里鼻子里时常也会吸到猫毛,她从未真正的注意过这点小事。

秋星就在自己雪白的猫毛上加了点料,不是妖药,只是傅红雪弄来的一点令人昏睡的药。

傅红雪精通毒术,又是个十成十的天才,他可以轻易解开燕南飞身中的奇毒,也可以亲自去配几幅令人无知无觉昏睡的迷魂药。

秋星咯咯地笑起来。

片刻之后,猫美人化作了人形,坐在他的怀中,傅红雪不是柳下惠,他搂住美人的手,已有些紧了。

秋星歪着头看着他,忽然笑道:“你知道么?我总觉得我们两个这样,好像**一样。”

傅红雪:“……”

傅红雪冷声道:“我已等不及要杀死公子羽。”

或者换一句话说,是公子羽背后的那妖魔。

的确如此,他实在已烦透了虚与委蛇的日子,他不讨厌燕南飞,也不讨厌明月心,如果他们根本就没有来暗算他,或许在某一个他非常非常孤独的晚上,他会在酒馆之中请他们喝一杯酒。

他搂紧了秋星,嗅了嗅她身上的那种充满了糖果与云朵的香气,忽然之间,他的鼻尖又沁出一点焦灼的汗,他侧了侧头,用手指轻轻的抚过秋星的侧脸与唇角。

他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一般扇动了几下。

秋星却犹在笑,她道:“可是这样一想,实在是很好玩,你看,假设你是她的男人,我是一只游戏人间的狐狸精,我想要你,你被我勾一勾就过来啦,简直是一分道德都没有!”

傅红雪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看你在人间十年,还是懂了很多东西的。”

秋星道:“我懂了什么呀?”

傅红雪道:“道貌岸然的人最喜欢这种好玩的东西。”

秋星大笑:“那你是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傅红雪浑身都发起抖来。

他道:“我不是,但你想让我是,我也可以装作是。”

秋星的头发就散落在了他苍白的脖颈之上,她的大尾巴一晃一晃的,忽然又问傅红雪:“你觉得我这样像不像狐狸精?”

傅红雪叹道:“你是装狐狸精的猫老大。”

秋星就笑了,头顶的白色毛茸茸耳朵一动一动的,傅红雪盯着她看,脸色忽然狰狞了起来,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秋星蓬松的大尾巴。

秋星自然不会真的因为十七天没和傅红雪好好说过话而把明月心迷晕,她是为了给傅红雪一样东西。

一吻终了,傅红雪的嘴里已多了一颗珠子。

秋星道:“这是要杀了你的毒药,你吃不吃?”

傅红雪那双漆黑的眼眸就看着她,他的唇角轻轻地勾了勾,竟是一句话都没说,就把那颗珠子咽了下去。

傅红雪哑声道:“你要杀了我,我也受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紧紧地抱着秋星,自秋星回来之后,傅红雪就从记忆中那个坚韧冷漠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正值壮年,但是极其黏人的男人了,这男人或许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个无情之人,但只有秋星知道,他是有情的,他的情多到像秋日的雨季。

秋星轻轻地道:“这是一个保障,能保护你的东西。”

傅红雪道:“好。”

相逢总是短暂的,明月心嘤咛一声,似已要转醒,刹那之间,傅红雪一直思念的猫美人又瞬间不见了,只余下一滩猫饼。

傅红雪忽然叹了一口气。

那滩雪白的猫饼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下子翻了过来,露出猫猫雪白的肚皮和四只可爱的梅花小爪爪,好像在对傅红雪说:“你看,我的爪爪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呀!有多少人类都想捏一捏呢,我都不给他们捏的,只给你捏一捏,好不好?”

傅红雪又无奈地笑了。

他伸手,捏了一捏小梅花,然后忽然觉得,嗯……猫咪的后腿,真的很像一只毛茸茸的大鸡腿。

……毛茸茸的大鸡腿?什么鸡腿会长满长长的白毛呢?是发霉了一年的鸡腿么?

他忍不住觉得自己实在是想的很离谱。

明月心已醒来了。

她有些疑惑:“我为什么会睡着?”

傅红雪道:“或许因为你实在太累。”

明月心愣了愣,又忽笑了笑,她眼波如丝,忽然瞪了傅红雪一眼,道:“那你居然就这样看着我倒下?连一件衣裳都不给我披上?先前的事情,总让我觉得你是个很细心的男人。”

傅红雪道:“我不粗心。”

明月心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对我好上一分?”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半晌,他才冷冷道:“因为我不能对不起燕南飞。”

明月心又愣住。

她怔怔地盯着傅红雪,忽然又低下了头。

半晌,她才道:“其实我与燕南飞,根本没有你想过的那种关系。”

但傅红雪却已不打算再说话了。

明月心却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离成功不远了。

半个时辰之后,三个提着钢刀的江湖客包围了他们两个,这三个人,都是江湖之中很有名的人,他们是来寻仇的。

傅红雪在十七天里,连杀二十三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而这三个人,就是其中一人的亲朋好友,他们冷冷地瞪着傅红雪,眼中好似已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来。

傅红雪安然坐着,不动如山,只是问:“你们要杀我,为什么?”

那三个人道:“因为你杀了倪慧!”

傅红雪道:“你们是她的亲人。”

那三个人便冷笑道:“你去杀人的那一天,有没有想过会有她的亲人来杀你?”

傅红雪霍地抬头,冷冰冰道:“是她先要杀我的!”

说着,骤然出手。

白猫噌的一下钻进了林子里,不见了踪影。傅红雪与那三人缠斗在一起,那三人的武功当然不差,相反还很好,是能排在武林一流高手行列之中的那种好。

而且他们三个是一齐出手的。

傅红雪无动于衷,脸上仍是一种全然的冰冷,与这三人缠斗在一起,他的刀的确已是一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刀,这把刀平平无奇,只是一把通体漆黑、有着不深的血槽的一把刀。

白光一现,其中一人已毙命,傅红雪的脸上沾上了飞溅的血液,可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多眨一下,而他的呼吸速率也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杀人于他,好似就是砍瓜切菜一样的事情。

另外两个人怒吼着冲上来,傅红雪垂了垂眸,刀光又是一现,一道血线自那人的咽喉处开始延伸,他的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直到他的头颅落地。

傅红雪冷冷地盯着最后一人,道:“你还要送死?”

那人的眼神之中,也忽然闪出了一点惊惧。

他忽然泪流满面,乱叫着冲上来,手中的刀挥向傅红雪,傅红雪仍然只是一刀。

然而就在此刻,傅红雪身后的密林之中,忽然爆闪出寒光。

不是一点寒光,是很多点寒光。

那寒光之中,又隐隐有些妖绿的颜色,傅红雪持刀,却背对着那发出暗器的地方,距离太近,实在太近,等傅红雪意识到的时候,时机已晚了,他躲不过去了——

明月心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那些爆闪的寒光。

转瞬之间,似有一百根毒针,已嵌入了明月心纤细的身躯,傅红雪大惊,伸手捞住了明月心倒下的身体,明月心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她的头发已散了,漆黑的头发乱糟糟的贴在她的脸上,让她苍白的脸色显得更白,她的嘴唇本是有血色的,可在此时此刻,她的嘴唇却隐隐透出一种青紫青紫的颜色。

她惊恐地瞪大了那双和秋星极其相似的绿眼睛。

傅红雪失声道:“你——你——!”

明月心却已明白了。

她惨声道:“是暴雨梨花针……是一匣子的暴雨梨花针,上面淬了毒……我、我怕是已不成了。”

傅红雪的脸色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他死死地盯着明月心,就好似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看过她一眼一样,明月心惨笑着道:“你终于、你终于肯好好的看我一眼了……不是透过我,看那个人……”

傅红雪的手指**了起来。

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秋星倒在他的怀里,慢慢的失去了意识,第二次,与秋星极其相似的明月心倒在了他的怀里,要死去了。

他忽然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很多人都知道,傅红雪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疯病,这种病一旦发作起来,他就会倒在泥水之中,像条快被毒死的狗一样不停的抽搐着,这个时候……谁都可以去踩上他一脚,谁都可以去把他的头颅砍下来。

其实很多人都在盼着他发病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发病过,因为这种病需要他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但是这世上能刺激他情绪的人已很少很少。

他倒在了地上,不停的抽搐。

明月心就倒在他的旁边,看着傅红雪痛苦抽搐的表情,她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光,她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匕首。

她就是要用这把匕首,去杀死傅红雪的。

她其实是真的受伤了,因为假伤不可能骗得到傅红雪,暴雨梨花针虽然不是真正的暴雨梨花针,效果虽然打了几分折扣,但她的确用自己的身躯硬生生的捱住了。

这苦肉计,正是为了傅红雪所准备的。

她和傅红雪无冤无仇,但她却一定要杀死傅红雪,只因为公子羽需要他的尸骨。

傅红雪不停的抽搐着,痛苦仿佛已淹没了他。

明月心手持匕首,忽然用力的捅向了傅红雪。

然后她的手就被一只稳定、有力的手所抓住了,这只手的手掌和手指,都布满了厚茧,而这些茧的位置,是只有练刀的人才能形成的。

明月心一惊,就看到了傅红雪漆黑的双眼。

他漆黑的双眼之中,那种痛苦的神色已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冷静。

明月心毛骨悚然!!

她惊叫道:“你……你……!”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在逼我失态,然后杀了我。”

明月心的手忽然用力起来,她淡雅美丽的五官也已狰狞起来,好似一定要用这把匕首戳死傅红雪一样,只是她的力气实在是没有傅红雪大,傅红雪抓着她的手,忽然调转了匕首的方向,慢慢地朝着明月心推进。

明月心叫道:“不——不!傅红雪,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傅红雪沉默不语,看着那匕首慢慢地刺进了明月心的胸膛,明月心痛苦的哀嚎起来,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液,但傅红雪早已决定要杀她,所以那把三寸长的匕首,就一分都没有浪费,直端端地刺进了她的心口。

明月心瞪大了双眼。

傅红雪道:“因为你想杀我,所以我杀你,这理由够不够?”

明月心的双眼之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她喷出一口血,忽然喃喃道:“够了、够了……这很够了。”

傅红雪放开了她的手,她的手却仍然握着匕首。

傅红雪看着她。

他忽然道:“公子羽很快就要来了。”

明月心道:“你没有死,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敢来的。”

傅红雪道:“这里死人很多,血腥气很足,足够我装成快死的模样,引他过来。”

明月心道:“……你、你这样骄傲的人,竟然也会装死?”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杀他。”

明月心愣了愣,已明白了。

傅红雪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阴谋了,而且,他也已知道了十八年前的事情与公子羽之间的关系。

公子羽只是那妖魔的一个身份而已,妖魔长久的利用人类的怨气而活着,近十年来,才用公子羽这名字名满江湖。

而明月心正是它的夫人,她在年纪非常小的时候,就待在这妖魔的身边了,后来她又为这妖魔付出了许多许多,直到这一次,她换了十八次的眼睛,来为妖魔捕获他最重要的猎物,傅红雪。

这其实并不是至死不渝的爱,这只是因为,明月心已为这只妖魔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到她无法回头,如果她否定这一切是爱,那她就等同于是否定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明月心的手仍然握着那一把匕首。

她已经连呕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侧头去看傅红雪,却只看到他冷冷的眼神。

她忽然气若游丝地问:“你这样的爱秋星,是因为她为你而死么?”

傅红雪淡淡道:“不是,是因为她是秋星。”

明月心忽然怔了怔,道:“……原来正因为如此,你对它来说才是特殊的。”

她气若游丝的笑了笑,然后死了。

事情到了这里,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公子羽是妖魔,需要傅红雪的尸骨,尸骨必须是新鲜的,所以他一定会尽快赶来,尽快完成法阵。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清楚的,那就是……公子羽为什么要在傅红雪身上花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何其的多,而充满仇恨的人又是何其的多?公子羽有空用十八年的时间吊着傅红雪,又何不多找几个和那几个江湖英豪一样魔怔的人杀了取尸骨用呢?

还有明月心死前那一句:原来正因为脆,你对它来说才是特殊的。

特殊?究竟特殊在何处?

整个林子里,忽然都变得鬼气森森,这是一个并不冰冷的夜晚,夏夜的风只是凉爽,可此时此刻,这黑暗的森林之中,浓重的血腥气与一种冰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显得可怖极了。

傅红雪已倒地,他在不断的颤抖。

他的身上沾满了血——这些血当然都是别人的血而不是傅红雪自己的血,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刀,但是整个人却似乎已崩溃了。

忽然有人走来。

这个人头发花白,好似年龄很大的样子,但他的脚步却并没有老人那种步履蹒跚的感觉。

相反,他走的很快、很急。

他出现在这一堆篝火旁的时候,就看见了明月心的尸首。

明月心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她闭着眼睛,表情却很安详,似乎走的时候一点愤怒与仇恨也没有。

这个人就盯着明月心的尸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无不遗憾地道:“她的尸骨之上没有怨气。”

傅红雪忽然呕出了一口血。

他冷冷道:“你就是公子羽?”

这人道:“可以说是,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冷冷道:“你是一只靠人类的怨气生存的魔物。”

妖魔道:“哦,她都告诉你了?”

傅红雪忽然道:“明月心也是你要养的一具尸骨。”

妖魔叹道:“人类都是我要养的尸骨,只是明月心居然没有恨,这是我没想到的。”

傅红雪冷冰冰地盯着他。

忽然之间,一股好似燃烧一切的愤怒与仇恨已涌了上来,这愤怒与仇恨,并不是只为了明月心,而是为了秋星、为了他自己,为了秋灵素……还有在这些年所有因为这妖魔而悲惨死去的人们!

妖魔忽然贪婪地闻着空气,空气里有浓重的血腥气,这头发花白的人却毫无形象毫无顾忌的用鼻子嗅来嗅去,丑态毕露,他忽然兴奋地叫道:“啊……我闻到了,是仇恨……是仇恨的味道!!”

他忽然桀桀怪叫起来。

傅红雪额角的青筋暴起,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做戏都不见了,他死死地盯着这毫无人性、丑态毕露的家伙,心中有个声音在说:竟然就是他么?就是他让秋星沉睡十八年,就是他让自己在痛苦之中煎熬,在黑夜般永恒的思念里撕裂自己再活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经历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他握刀的那只手,手背之上也已凸起了狰狞的血管。

他忽然嘶声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秋星……这十八年,这十八年你为什么要一直派那种化形和秋星一样的东西来折磨我!!”

妖魔哈哈大笑起来。

他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看中了白天羽——”

白天羽简直就是天生的仇恨制造机!他英俊潇洒,却瞧不起女人,追逐女人只为了一种廉价的征服欲,很多男人都有想要征服很多女人的梦想,但是白天羽恰恰是可以毫不费力的实现这梦想的人。

在妖魔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之下,花白凤、丁白云还有桃花娘子之流,都产生了无尽的怨恨!妖魔跟在白天羽后面吃了个饱,但它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很多人的仇恨,实际上并不纯粹。

爱有纯粹与否的区别,恨当然也有,爱越纯粹,则恨也越纯粹。

比如说那丁白云,她对白天羽产生的仇恨,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受挫。她的仇恨也因此并不纯粹。

所以妖魔很快发现自己吃不饱了。

吃不饱怎么办,那就多去弄些尸骨来炼化,所以他弄出了秋灵素之事,还撺掇另外一个妖魔暗算当年的奇侠盗帅楚留香,只可惜那个倒霉老哥失败了,只留下了一颗可以隐匿气息的鲛人之泪后,就被灭得渣都不剩了。

就在这个过程之中,白天羽被丁白云一行人杀死,妖魔意外的发现,丁白云这个人实在是神奇的很,她在杀死白天羽之后,竟然后悔了。

在无尽的悔恨之中,她的自尊都被自己毁掉了,她开始不停的反思,是不是只要自己当初不要那么傲气,白天羽就不会离开她,她就不会杀死自己心爱的男人?在这无尽的懊悔之中,她的爱竟变得更纯粹了!

人类的情感真是一种极其病态的东西,妖魔不懂,但妖魔很为这个发现而高兴。

所以妖魔决定去“养怨气”。

它先使用了鲛人之泪,隐匿气息之后暗算了传说中的九命猫妖,夺走了她一半的内丹,然后化作方士交给了丁白云,丁白云又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几乎立刻就想到让马空群与花白凤去替她寻找,自己要去找那传说之中的爱情秘药。

然后花白凤这边,更绝,她居然能想得出用旁人的孩子去代替自己的孩子复仇这种做法!

本来嘛,花白凤对白天羽的爱倒是很纯粹的,所以白天羽死后,花白凤恨得发狂,妖魔本想来收割花白凤,但是在发现了花白凤的神奇操作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这个孩子,是比花白凤、丁白云之流更纯粹的悲剧,等他长大之后,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能迸发出多大的仇恨,那简直是想都不能想的。

就这样,傅红雪在妖魔的期待之下度过了十九年的复仇工具的日子,他果真是一个很纯粹、很听话的孩子,纯粹的以复仇为目标,纯粹的敬爱着把他害到这种地步的花白凤。

十九年后,事情爆发。

丁白云、花白凤的尸骨被妖魔收割,但他却又一次的放过了傅红雪,因为它惊奇的发现,傅红雪竟是如此深沉的爱上了那只叫秋星的猫妖,而夺走这只猫妖,让他的仇恨居然还有向上升的趋势。

所以他继续养傅红雪,用一些小线索去吊他,用化形和秋星一样的妖怪来刺激他,用无尽的孤独去酿造这些仇恨。

整整三十七年,妖魔在傅红雪身上,真是费劲了心思,就像是那些喜欢吃最嫩的小牛肉的人,他们也会花很多心思,去关心牛吃的草嫩不嫩,牛跑的步多不多。

妖魔大概是觉得,在傅红雪人生的最后时刻,让他得知自己的一生都是它妖魔的养料这一点,能够让他迸发出最后的仇恨,所以他说了很多很多,说得很细很细。

它每说一句,傅红雪的脸就变白一分。

等它说到最后,傅红雪整个人的脸色,已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他的嘴唇都在不停的发颤。

这真相已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他以为只是秋星……只是秋星才是这妖魔导致的痛苦,可是他的前十九年……那些在漆黑的屋子里带着信念般的仇恨不停的挥刀的时刻,那些被花白凤尖叫着辱骂和鞭打而不停抽搐与痛哭的时候……原来都是,原来都是!!

他的一生,竟没有一个时刻是属于自己的!十九年的时间被花白凤当做一个用完就可以丢掉的工具,三十七的时间被一只有耐心的妖魔用残酷的手段养成最纯粹的养料……!

傅红雪忽然浑身僵直地倒地,痛苦的抽搐起来,他的嘴角忽然涌出了白沫,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之中,已被一种绝望所击中——!他不停的抽搐,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

刚刚他是装的,现在却是真的,忽然之间,傅红雪回想起了花白凤最后的那顿鞭子,十九岁的他倒在泥水之中,疯狂地祈求着哪怕一点点的爱。

妖魔的眼睛亮了。

空气之中,那种痛苦与仇恨带来的美妙味道让它整个人都已激动到了极点,他贪婪的嗅着,大口大口地吸食着空气,哈哈大笑着道:“果然你是最特殊的,你的仇恨真的好纯粹……!我养了你三十七年,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这很值得!这很值得!”

傅红雪嘶声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是特殊的,为什么我是特殊的……!”

妖魔的大笑忽然停下了。

它忽然用一种很怜悯的眼光看着傅红雪,然后道:“因为你的爱太纯粹。”

——夺走太纯粹的爱,就会产生太纯粹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