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兰宫宴上, 皇帝虽在,但却甚少与闻临对谈,即便是闻临主动开口奉承, 皇帝也只是淡淡地不出声,颔首一笑。

直到这生辰宴结束后好几日, 闻临都没有揣度出圣意。

如今皇帝收回他的治政权, 着手拿了孟聿在锦衣卫中的党羽,几乎上将锦衣卫重洗, 这桩事是交给了闻澈的。

就是因为此事, 闻临食不下咽。

他自认为没有做错过什么, 也不知道向来对皇帝不亲厚的闻澈, 如今为何又得了圣心。

越王府——

月色皎洁, 亭榭中一派清凉。

闻临端坐正中, 面前正是哭诉的苏呈。

大概是听这人哭烦了, 闻临支着额角别过脸去不看他。可是苏呈却换了位子继续挑唆:“殿下,我的手是废了, 多日拿不得笔。这不算什么,可他凌王就是听了我姑母是蕙妃娘娘, 才下手这般重的。他就是一朝得势, 根本不将您这个皇兄放在眼中了!想我苏家, 世代望族,被人这般轻视……”

这话翻来覆去已经被苏呈说了多日了, 左不过是今日,郎中说他的手可能还需个把月才能养好, 他心中那点愤懑不平又溢了出来, 跑来越王府吹风。

见闻临没什么反应,苏呈又道:“他本就是嫡子, 若是陛下心中属意于他,被他即了储君位,这启都哪还有殿下您的位置啊。估摸着封地都不好去,他能容忍你逍遥自在么?”

“住口!”

一道冷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了。

是兵部尚书苏瞿。

见自己的舅父来了,闻临才起身迎了。

苏瞿眉间愁云紧锁,冰冷的目光扫过苏呈,怒斥:“废物东西,殿下事忙,岂能容许你胡搅蛮缠?”

“爹,这口气咽不下去……”

苏呈哀戚地坐在一旁,抚着不能屈伸的手,“我只是不慎碰了元蘅的袖子,就被凌王用玉扇按裂了骨节……”

不止是闻临被他哭烦了,苏瞿也无比厌倦,抬手一挥:“丢人现眼的东西,滚回府去……”

苏呈知道苏瞿就是嘴上强硬,心里还是疼他的,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得摸着疼痛的手离开了。

亭中夜风拂来,遮挡的薄纱微晃,晃得闻临愈加头痛,当即吩咐人将这薄纱扯了收走。

苏瞿将煎好的茶斟出,碧绿的茶汤落进玉盏,晶莹剔透。

递给闻临后,苏瞿道:“殿下得想对策。”

闻临接了玉盏,却没饮,握在手中轻摇着,看茶汤泛起波纹。

“那日纪央城刺杀,是殿下冲动了。”

闻临终于开口:“那不然如何?然,虽未刺杀成功,但因着那地界是陆氏的,也挑了陆家与元蘅的争端不是么?舅舅,静坐着看戏,不比登台要有趣?”

苏瞿轻叹:“何苦对元蘅动手?结果不慎伤了那凌王,倒平白让他警惕起来了。”

闻临道:“我哪知闻澈也在纪央城?我只是想要元蘅的命。她令我颜面尽失,我得不到,也得毁了。”

苏瞿明白闻临就是这般沉不住气的心性,不然皇帝根本用不着犹豫就会册立他为储君。

“舅舅,我就是想不通!都说圣心莫测,那也不至于跟现在一样,让人全然摸不清楚!父皇忌惮陆氏,我就另辟蹊径转而求娶元氏女。如今父皇却又让元氏女入仕,这不是等同于当众打我的脸?那叫我如何做?我及冠三年有余却未婚配,父皇只是催促,却不知他属意于谁!若娶的王妃不合他的心意,储君之位就更与我无干了。”

按理说,皇子婚配都该由皇帝下旨赐婚。可是如今皇帝却一副坐而观戏的模样。

苏瞿道:“陛下这是想两全。”

“何意?”

“北成皇子正妃历来都姓陆,可陛下又分外忌惮陆家,这赐婚旨意你叫他如何下?”

苏瞿自己也斟了茶,轻品一口,“所以得罪陆氏的事,叫你们来做了。他也好静观你们如何做。”

闻临气愤:“我做的还不妥当么?我不惜与陆家人闹难堪,也去求娶元蘅。那父皇现在是什么意思?元氏女也不行么?”

苏瞿道:“当初殿下要娶元蘅,陛下虽未发话,但态度倒是默许。只是,越王妃和经世才,陛下选了后者。不一定是对殿下有什么意见。北成望族又岂是只有这两姓?元氏女不行,换一个也成。”

闻临自然知道换一个也成,但他就是气不过。

北成望族众多,但处于中立,又手握重兵的,却并不多。没有比元氏更合适的。

“我换一个没什么不成,但舅舅,元蘅与闻澈之间却亲近得过了头!那日若不是闻澈也出现在了纪央城,此刻元蘅便已死了。我娶不到元氏女,又岂能让闻澈……那可是燕云军!”

那可是燕云军。

燕云军加上梁晋的俞州军,以及江朔兵力,还有安远侯手中的精骑……

若是全落进闻澈手中,即便闻临日后做了皇帝,也绝对睡不安稳。

苏瞿笑答:“这容易。听闻裴江知的女儿心仪凌王许久了?让她嫁进凌王府,万事可解。如今朝中人还是倾向于殿下您的。凌王参与锦衣卫诸事,已经不少人说他包藏祸心了。届时他娶了王妃,众臣便可奏请他就藩。”

闻临不明白:“裴江知女儿的事确实算不得秘闻,但若闻澈不肯呢?”

苏瞿笑而不语,舀了一勺茶汤添给闻临,意有所指地轻挑了眉。

只片刻,闻临便意会了。

两人相视而笑。

***

雪苑入了夜便清闲,只有一两仆从生火烧了热水,往房中送了,便没有别的差事了。

元蘅只着了薄丝寝衣还觉得闷热,一手作扇状扇凉,另一手还执笔未停。

近几日朝中的大事确实与她称不上有干系,但皇帝偏就有意无意地问了她的看法。

不出梁晋所料,赤柘部没有等到秋收便有了异动,边境两城遭了夜袭。

满朝文武都在为派遣谁前去而争论不休。

梁晋确实是北成悍将,但悍将可惜不能分身,如今也实在忙不过来。一旦逢上用人之际,那些平日里吵吵嚷嚷的望族世家便如乌龟般缩了脑袋。

元蘅正欲荐人,皇帝却问她:“你觉得凌王前去如何?”

一贯吵闹话多的鹦鹉被皇帝赏了陆从渊,殿中便格外空寂,元蘅的思绪比平常缓慢些,试图明白皇帝此话说给她听的用意。

仍旧没明白。

皇帝却不轻不重地笑了声:“你觉得储君之位给谁最好?”

这种话又岂是她一个翰林侍读可以议的。

就算是私底下谈两句,若被人听去都是杀头的重罪。

皇帝大概是病久了,元蘅倏然抬眼看过去的时候,正看到他一脸疲倦地阖上眼,手中揉着一串佛珠。

殿中的安神香,浓到无论谁来都会浸染一身。元蘅才明白,他是真的年迈了,没有太多的时日去思考和折腾。

这北成的国祚,最耗人心。

元蘅如实答:“臣浅薄,储君之位不该由臣多言,但江朔……凌王殿下是可选之才。”

皇帝闻声抬眼:“朕以为你会向着他。”

元蘅反问:“臣愚钝,何为向着谁?”

皇帝没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想元蘅果真慧极,这一句话以退为进,她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将所有的选择抛回给了他。

他冲他摆了手:“明白了,退下吧。”

退出朝云殿后,司礼监秉笔宋祥安两步追上了元蘅,要她留步。

盛夏天热极,宋祥安这一路过来,额间汗渍已经来不及擦净了。元蘅虽不明白他为何追上自己,但还是依礼拜了。

方才在殿中,元蘅与皇帝的哑谜,宋祥安都听了个清楚。他一边用衣袖擦着汗,一边开了口:“你岂不糊涂,如今入翰林院不足几月便升了侍读,日后登阁拜相或贵不可言,何苦今日逆着陛下心意呢?”

元蘅愣神,旋即笑答:“那大人觉得,如何答才算没有逆着陛下心意呢?”

“凌王一回启都,陛下便撤了越王的权。这等偏心已经搁在明面上了,你且顺着就好了!”

宋祥安一副恨她听不懂话的样子,“朝中人都想将凌王放去江朔,左不过是在站越王的队。凌王一走,储君之位可不就是越王的?陛下不愿如此做,且听你劝上一句,此事就还有转圜!谁知……”

谁知她非但没替闻澈转圜,反而还顺手推了一把。

在宋祥安面前,元蘅终究是没有多言。人心隔肚皮,许多时候分不清旁人是否真的是好意。

储君之位毕竟是虚的,若能调遣江朔兵权,安北成边境,才是让朝中那些越王党羽刮目相看的机会,也就不会有众多“凌王祸乱朝纲”的虚言了。

元蘅只是明白,这两者并非对立。

而她的回答,未尝不是顺了皇帝的意。

夜很深了。

漱玉将茶汤端了进来。以露凝成的冷茶入口冰滑,将燥意驱散不少。

搁下茶盏,元蘅瞧见了漱玉带进来的一封请帖。

漱玉答道:“裴大人的长子明日成婚,特给启都官员都下了请帖。启都清冷这么久,可算有喜事要热闹热闹了。”

元蘅“嗯”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将请帖收了起来。尽管她不是很情愿凑到裴江知跟前去,但当朝首辅的帖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的。

“听闻还请了凌王殿下。”

漱玉继续说这着自己白日里的见闻,“今日听府中人说,裴江知与凌王并不亲近,如今竟也舍得下请帖,可知越王是真的末路了。”

元蘅蹙眉,神色认真:“漱玉,平素里不要与人议论这些,免得惹祸上身。”

漱玉笑道:“姑娘,你还不知道我,除了在你跟前,我何时与人说过没分寸的话?对了,明日你打算赴宴么?”

听罢,元蘅竟然笑了一声。那笑格外地轻,落进聒噪的蝉鸣中,那么不清晰,却又带着些许由衷的期许。

“去啊,好久没见他了。”

漱玉没明白,好久没见裴江知?这个迂腐难言的首辅有什么好见的。

直到她看见元蘅当即起身去选了明日的衣裳,才恍然明白了什么不该明白的。

***

裴府就在汝河畔,一入夜便格外喧嚣热闹。石桥边有摆台子唱百戏的,还有许多稚子围着一个捏糖人的,吵着要看糖麒麟。

启都婚丧嫁娶都有规矩,须得入夜时分迎新妇入府,撒五谷入青庐。一直到礼成,才是真正宴宾客的时候。

元蘅来时已经迟了许久,入府时只来得及瞧见新妇一眼。

随即她便找了个不打眼的角落落座了。

来往的人交错着酒盏,灯烛高燃,与月辉相映。元蘅盛名在外,有厌恶嫉妒避之不及的,自然也有想要凑近讨个亲近的。虽然她已经刻意避开,亦有不少人前来敬酒。

元蘅称不胜酒力推掉不少,但还是饮了一两盏,此刻侧颊氤氲着红烫,撑着手臂阖眼小憩。而漱玉就在跟前守着,不让旁人扰了她。

“闻澈呢……”

闻澈?

漱玉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即便是没旁人在的时候,元蘅也几乎从未直呼过闻澈的名字,就像是时刻将距离和本分牢记于心,丝毫不会越界。

而她沾了些酒意,竟与平素截然不同了。

说起闻澈,确实从元蘅来迟后,便没瞧见这人。他身旁跟着的徐舒倒是在此,与那些上前敬酒的官员一来一回地说着场面话。

漱玉无奈道:“你好生歇着,一会儿忙完了裴大人会来说话,你别失态了。我去问问旁人,将凌王殿下找来,可好?”

“嗯——”

应了声,元蘅扶着胀痛的额角,轻微地揉着。

堂中太闷热了。

元蘅强撑着虚浮的步子朝外走,想要去园子里透口气,也好醒醒酒意。

外面起了风,清凉的夜风灌来,确实将元蘅的醉意拂散不少。沿着府中池塘没走多久,元蘅发觉自己随身的玉佩不知掉在何处了。

她只得顺着来时路往回走,一边拨开丛生的花草去寻。

途径后院廊下的时候,她忽然听得一声声女子的低泣,像是被雨打落的海棠,柔弱又无助。

元蘅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听,正欲加快了步子离开,却听到了男子尽力抑低了的话语。

“你别哭……”

熟悉的声音落进元蘅的耳中,她的酒意霎时醒了大半,像是有人重重地给了一拳,心口闷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