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还没从睁开眼就瞧见元蘅的惊异中回过神, 起身揉了揉被枕酸了的手臂,给她腾了位置坐。

见元蘅的目光落在了他手心的草蜻蜓上,他不好意思地迅疾将它收回袖中, 道:“没事编着玩的,方才忘了扔。对了, 你怎么忽然就来王府了?”

没等元蘅答, 他便眨了眨眼,又坐回方才的廊下, 重新枕了手, 眉间带着惫懒:“哦,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闻澈没答, 但面上的笑意更浓, 微微抬了下巴, 在她面前点了下:“想我了?”

这人说浑话时, 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认真,让人无法从中辨出真假, 活像个在风月里滚惯了的脾性。

但是元蘅又知道,只要稍微主动一些, 哪怕只碰他一下, 他都会从手指颤到头发丝, 慌促地收手,再不敢在她面前露半点不正经。

看破他的秉性, 元蘅反倒顺着他的话答:“你觉得呢?”

“你这样答,我会当真。”

他惯不喜欢遮掩。

元蘅也不再拐弯抹角, 将自己拎过来的一个包袱搁在他手畔。

闻澈不解, 但拆了,是一件大内宦官常穿的衣裳, 整整齐齐的一整套,从头到脚,安排得格外妥帖。

“你这是做什么?”

元蘅道:“今日越王生辰,蕙妃娘娘于泽兰宫设宴,届时陛下也会在。其余地方,宫禁不严。”

“宫禁不严,与我何干?”

闻澈将衣裳丢在一旁,不做理会。

元蘅道:“晚间明锦公主会召我入宫……庆安宫,你不想去么?”

庆安宫……

闻澈明显恍神。

没等他开口问,元蘅又道:“连日阴雨,皇后娘娘久病不愈,公主怕你担心又不能相见,便不敢告知你。你真的不去见见么?”

直到今日,闻澈更看不透元蘅了。她看似对周围不关己的一切都不热衷,却又冰雪通透,能一眼洞察旁人的心境。

闻澈说不上这种滋味,百感交集。

闻澈愣了许久,才道:“被发现,是死罪。”

元蘅却道:“殿下怕死?”

闻澈被气笑了,良久,又咂摸出一丝感伤来:“我死不了,我怕连累你。你不必管这些事的。朝中人怎么想我的,你想必也听说过。他们避我如瘟疫蛇蝎,生怕跟我走近了惹上半点麻烦。你又何必?”

他还絮絮地说着:“平日逗你归逗你,那日终归是我的错。你想离我远一点,我也可以理解,也愿意接受。你不用搬宅子,我不会缠着你的……”

向来玩世不恭不羁世俗的凌王殿下,旁人看着何等恣意潇洒。可是如今在这花影里,眼睫却拢出一抹失落郁色。

他问过元蘅很多次,在衍州受到父亲的不公正对待,会难过么?会恨么?

可他,会恨么……

他今日啰里啰嗦地说个没完,装成一副看淡一切的释然模样,还冲她笑。

笑什么笑,这人怎么总是在笑?分明看起来半点也不高兴。

对人纠缠不休的时候如此,说着以后不缠人的时候也是如此。分不清哪个是真心的,哪个是假意的。但模棱两可最令人心软。

元蘅不知道怎么说这种心绪,就觉得心之一隅塌了一角,再找不到半点防备。

闻澈鬓角没有被收束起来的一缕发丝被风掀起,飘飘然融进了这片艳阳中。元蘅看了他许久,在思量什么,却又被各种繁杂的东西缠得思量不清。

思量不清,就从心。

将衣裳包袱推到一边,还没等闻澈反应过来,她的手便滑进了他的指缝,细腻的指腹摩挲在他的手背。

霎时间,天地失音。

日光晃眼,闻澈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眸色,便感受到自己喉间落上一吻,轻得像是被风吹落的一片花瓣,温温凉凉,如脂玉。

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却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让他紧张。

思绪炸开,四分五裂。

神智回笼时,元蘅如鸦羽般的眼睫还近在咫尺,树影泻下碎金在此处跳跃。距离近到只需他轻动,便能摄住这人的唇,从此占为己有。

可他想回握这手时,她却像一尾鱼般退回了原来的位置,将衣裳丢进他怀里,轻声道:“早些换了,与我进宫。”

***

“这个时辰了,你还在宫中做什么?”

陆从渊缓步走向元蘅,看着她身上未换的官袍。

想来闻临生辰设宴,也不会邀她这个没成的“越王妃”,眼下宫门又即将下锁,陆从渊从朝云殿出来都得快步赶回去,却只见元蘅仍在宫道上踱步。

元蘅施礼:“回禀大人,是公主相邀。”

陆从渊问:“公主相邀你不去庆安宫,在这里做什么?”

对于他的究根问底,元蘅并不想理会。整个朝中的人都知晓陆从渊吃了元蘅一记哑巴亏,关系糟糕到了极致。

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好。

元蘅道:“随身的镯子掉了,折回来寻。没寻着,正要回去了。”

这种话陆从渊自然不信,但也知趣地不多问。

面前此女心思之缜密他是见识了的,就算是追问,她也未必会说。

既遇见了,两人便同行。

明面上的礼数元蘅是向来不缺的,她虽与陆从渊同行,但始终落后一两步,态度瞧起来相当恭敬。

着实恭敬。

恭敬到在朝云殿,她落着泪奉上仿制的陆氏箭矢,求皇帝给个公道。

陆从渊不想拐弯抹角,在最后一行宫人端着东西从旁过去之后,他开了口:“诬陷陆氏,知道什么后果么?”

元蘅闻声轻笑:“大人说的哪里话,殿下与下官才是被人刺杀的,半条命差些没保住。谁且拿这种事诬陷人?”

果真不是好相与的。

他都直言了,元蘅却仍旧说话留有余地。

“元蘅,是我小看你了。你和你爹还真是像,看着老实勤谨,可咬人的时候,却疼啊。”

元蘅顺势答:“那下官就当大人是在称赞了。但是陆大人这话却叫下官害怕,分明是实话实说,大人怎么不说是旁人想要我的命,特意构陷陆氏呢?此案是查不清了,还望别伤了大人与衍州的和气。”

陆从渊嘴角平直地扯了下,缓慢地瞥了她一眼,眸色沉郁难言。

平素鲜少有让他说不下去的时候,可如今,他却每回都被元蘅的伶牙俐齿给堵得无话可说。

“和气……”

他嘲讽地笑了,停下步子,两手揣在身前,只露出笏板,“你早些嫁人了,这和气就还能有。”

“做越王妃么?”

元蘅是真的会气人,也知道陆氏在意的地方是何处。

陆氏既不想让她成越王妃,也不想让她凭借自己立足朝堂。世上哪有那么多衬人心意的事?

元蘅又偏不喜欢衬他的意。

那一行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已经渐趋远去,宫墙上有一只白猫轻跃过,将两人之间冰封般的沉默打碎。

陆从渊朝着她走近一步:“元蘅,日子还长,愿你在翰林院,步步高升。”

他将“日子还长”四字咬得清晰。

不难听出威胁之意。

元蘅拱手拜别:“下官谢过大人的祝愿。”

陆从渊的眉微挑,阔步离开了。

元蘅微舒出一口气,扬了扬手,那只白猫便轻盈地跃进了她的怀抱里,乖顺地蜷缩起来。

她认得这白猫,是庆安宫中的。

它的颈子上缠着一圈红绳,编织的法子很是精巧,想必平日里明锦对它很是爱护。她正抚着红绳的纹路,却想起方才陆从渊腰间佩戴的香囊。

女子送情郎的样式。

这位陆大人可不是个能让女子近身的人,也没听说有什么心仪之人。否则以他的权柄,看上谁都能娶回来。

早些年皇帝倒是给陆从渊赐过婚,是大理寺秦大人的独女。

这位秦大人寒门出身,在朝中虽位高,但没有什么根基,也没收过什么门生。日后他若是致仕,这秦家也就随之没落。

按理来说,是这位秦家千金高嫁。

听闻陆家人那边不是很满意,陆从渊多次推拒,也没退掉。

结果就在成婚前夜,这位秦姑娘忽然得了急病,等太医赶去的时候,人已经不成了。

秦大人也一夜白头,卧床不起,没多久也离世了。

世人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其实用不着猜,偏偏在成婚前夜离世,个中缘由已经显而易见了。只不过陆氏家大业大,秦大人招惹不起,咽了这苦果,随女儿一同去了。

白猫很亲近元蘅,在怀里相当温顺。元蘅抚摸着它颈子上的红绳,忽然间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将白猫放开:“回去吧,回庆安宫叫那人快些出来,宫宴要歇了。”

白猫自然听不懂,但仍旧飞快地跑开了。

***

升迁侍读的调令还是下来了,元蘅一下子就成了翰林院的众矢之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瞧着。毕竟北成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编修只半年就能任其他要职的。

那些闲言碎语元蘅倒是没空听,毕竟要做的事骤然多了起来,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实在劳碌的时候,不好再回侯府搅扰,她便命漱玉收拾了元氏的旧宅,偶然会在那里歇上一夜。

闻澈也没有平日那般玩世不恭了,在从庆安宫回来之后,竟很是勤勉地担起了皇子的职责,对皇帝吩咐的琐事也都做得极好。

自从那日被元蘅轻吻了之后,闻澈便再没寻到机会见面。

甚至连问清缘由的机会都没有。

不上不下的,他心里有些慌。

倒是也遥遥见过一回。

那日是他交还锦衣卫调令,入朝云殿前,见着了元蘅一面。

深色的官袍很衬她,薄暮之下,她颈如白瓷,目若流光。青丝松松挽起,落一身灿然宝辉。

她身旁跟着一个进士,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元蘅抿唇轻笑,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却引得闻澈的耳朵轻微轰鸣。

好听,好看。

元蘅抬眼的时候看到闻澈了,眼神简单地相接了下,她便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但是因为距离太远,她并未朝闻澈走过来,而是与身旁那人并肩走了。

就这么走了。

闻澈不知在原地看了多久,直到被徐舒唤了一声:“殿下,还看呢?”

“她怎么不理我?”

闻澈看着不大高兴。

他知道她最近太忙,便自认为很贴心地不去打扰她。好些日子没见了,那日的事也不清不楚地搁置下来了。

可是元蘅今日见他,却像没看见。

烦他了?

不能吧……

这下换成闻澈陷入了烦闷和自省中。难不成是那日他从庆安宫出来得太迟,没赶上与她同回,她不高兴了?

应当也不是……

她身旁那人又是谁?

她竟然对那人笑得这般好看,闻澈自认为元蘅对自己鲜少有这般好脸色。

向来不羁的凌王殿下,竟为着一人的好脸色觉得不公平。

徐舒笑了:“殿下追上去问啊。”

闻澈:“……”

他不太敢。

那日太像一个好梦,他不敢上前去问,生怕元蘅又反悔,说出什么凉薄的话。

但她……

分明主动亲他了……

是彼此都清醒的时候,她的吻那般轻,那般谨慎,连眼睫的轻颤都像是深思熟虑过的。

定不可能是假的。

失落的情绪只有一瞬,他回想那日的亲密还是雀跃起来。

他叹气,拍了徐舒的肩:“元大人连背影都好看……”

徐舒被他拍得疼,下意识就想翻白眼。此时若有纸笔,只怕这位能挥就不少真心实意“千古词句”,再描几幅余辉倩影图来。

痴心得叫人发笑。

但徐舒一想到,这位是掌管他月银的衣食主子,还是无奈敷衍道:“好看好看,要看多久啊?陛下等急了又要罚你。”

闻澈还算听劝,终于收回目光,往朝云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