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正月二十以后,皇帝连接五日没有上朝,朝中重大事务都推到了太子那边。好好的年节,在正月的最后几日变了味儿,如同没有炸透的藕盒子,半生不熟的噎人嗓子眼儿。

兵部倒是没多少大事,安定侯背着手站在值房的廊下,这处院落,有时候是大梁最繁忙的地方,武选,军令,粮草,器械,兵饷,军籍,无一不经由此处。

皇帝要做的事太多了,到了细节上,不得不依赖兵部官员。

兵部的官员曾经是大梁最重要的人,兵部的一个侍郎甚至重过礼部的尚书,当国家动**不安,兵部的一举一动更是朝廷关注的焦点。

不过自安定侯带兵归来,大梁的兵部却好像日薄西山一样,外人提起来,也不过是叹息一句“潮涨潮落”,无疑的,皇帝年迈病痛,太子意气风发,绝对有精力紧抓各地的事务。

安定侯站了许久,左右值官在值房里头说的也算热闹,左右大家都是相熟的,知道安定侯的脾气,是绝对不在意旁人说什么的一个人,至于背后给人穿小鞋之类,在这位侯爷身上也找不到,就仿佛他除了喜欢带兵打仗,其他的都提不起兴致来一样。有人曾形容他“七情六欲生下来就没了似的”。

现在兵部的张侍郎正在跟武侍郎说话,两个人声音不算小。

“自过了年,太子殿下接连上书,先是兵事,其次是吏部,后是工部,一件接着一件都是大动作,皇上还都允准了……”

“太子殿下年轻气盛,有这个精力,朝中那些酸儒们不都一个劲的夸什么天资卓越,聪明机敏,仁善爱民么。”

张侍郎用鼻子哼两个气音,“不光酸儒们夸,其实我也想夸呢,可谁叫我读书少,夸不到点子上,上次太子下令调兵剿匪,我就跟着夸了一句,你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了没有?”

武侍郎本来有点阴郁的心情,一下子被同僚比自己更阴郁的表情给逗笑了。

太子让宋尧出兵剿灭海匪,本就是一招试探,其实也是一招烂棋,起码在兵部诸人看来,若是从京中调三百精兵去剿匪也就罢了,让内陆不善水的士兵去沿海一带剿匪,这就是在给海匪送人头,要么敲锣打鼓的去一趟,然后灰溜溜的蹿回来,过程是打草惊蛇,结果是颗粒无收;要么就是被海匪反杀,当成对大梁的一次挑衅。

“这些年,大梁的沿海不算太平,但相比北边跟南边儿的兵乱,沿海到底还算是些小打小闹,太子从这边入手,不能算错。”若是从西北或者西南直接下手,一个闹不好就有可能被人围了京城啊!

虽然不至于怂到立即改朝换代,但被人围堵又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么?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侍卫声音:“报!定州捷报!”

张侍郎跟武侍郎听了声音连忙出来,刚要叫人拿了捷报过来,就见安定侯已经拿到手里看了起来。

两位侍郎大人面面相觑,一个用眼神问:“刚才侯爷在外头?”

另一个用眼神回答:“我没听到动静啊,你听到了吗?也不知道侯爷将我等的闲言碎语听了多少去……”

张侍郎扼腕不已,他要是知道侯爷在外头,一定准备点吹捧侯爷的话,现在好了,因为想着省劲儿,啥也没说,白白的错过了放一波彩虹屁的机会!

武侍郎也有此看法,他们俩虽然是同僚,但在安定侯的光辉下,着实的没什么竞争关系,要知道安定侯用人向来是随心所欲、敌我不分,有些肥差,那些上蹿下跳的人捞不着,反而说不定就能落到那些毫无背景人脉的人身上。

总之,安定侯的情绪迷之难猜,大家刷好感都是靠运气。君不见,在太子安排了宋尧带兵之后,他也是没有半个字么,要知道朝廷对宋尧这次剿匪可是早早的就定了性的。

剿灭了这一波,奖赏先压着,如果下一波卷土重来,那么锅全是宋尧的,结局视海匪的破坏来定,破坏力大,宋尧头顶的锅大,破坏力小,宋尧落个剿匪不利使匪徒死灰复燃的名声。

如果剿灭不了,海匪就是避站当了缩头乌龟,那么宋尧出兵却无功而返,劳民伤财,浪费兵力,轻则罢官不用,重则判刑流放……

但,总归还是有捷报的好。

虽也是治标不治本,总归朝廷的脸面上还好看一点点。

安定侯读了定州知州传来的四百里捷报,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伸手递给离自己最近的武侍郎:“你们看看,明日在朝中上禀吧。”

武侍郎跟张侍郎接了过来,一目十行,见上头:“……宋大人,力竭,重伤,定州府驰援,调兵遣将,全歼……”

两个人都抬起头,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

张侍郎从武侍郎的眼中看到了:“无耻呀!”

武侍郎从张侍郎眼中看到了:“学习了!”

两个人又齐齐的看了一眼安定侯,顿时更加佩服,儿子的功劳全都被夺走,还落了个怂不拉叽的名儿,安定侯作为亲爹能八风不动,真真的好定力!令人钦佩!

要不是安定侯跟宋尧模样相似,众人肯定要在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上加点青翠欲滴的颜色儿。

安定侯按时下班儿,回到府里进了书房才噗嗤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一句,“运气倒好,竟然赢了。”

他桌案上摆着一本史书,夜风吹来,正好翻到“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一段,他的目光挪过去,静静的看了看,又加了一句:“何为忠孝?”

几日之后,定州孟氏庄园里头文先生收到一封故人书信,打开一看,却是讨教史书问题。

如果给这个问题取个名字,那应该叫《论能够屹立数朝不倒的名臣能臣》,文先生觉得这题目太过简单幼稚,正好拿来考校躺的快要发毛的弟子:“做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