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一直待到用完晚膳才离开。

临行之际,他突然问我,省亲时带我离府的人,是不是高清河。

我没有作答。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也没说什么,默了片刻,只留下一句:“长姐千万保重。”

送走子昭,我绕道去看了眼高清河,他书房的灯亮着,临近年底,事务都繁忙了起来,于是便不去打扰他,回房休息了。

这些天我吃吃睡睡,许久不看铜镜,再一看,圆润了一圈儿。

我叹道,高府的膳房实在是手艺精道,还没将午膳用完,就开始想晚膳了。

结果就听送饭来的侍女咯咯笑起来:“娘子,您自入府以来,除了头几顿,之后的,都是我们高大人亲自下厨,可不叫人念念不忘么。”

我迷茫地眨了眨眼:“这样啊……”

一旁阿焕见我吃饱了,收好碗碟,提议一起去街上逛逛,我本来懒得动,但因为吃得多,听得好多难产的例子,便点点头。

走到街上,不知明儿个是什么节,街上喜气洋洋的,回去的路上,才想起明日腊八了。

原本做好了和阿焕、子沁一起过节的准备,却不料到了晚上,高清河来了。

“今日腊八节,陪我出去走一趟罢。”他说,坐在我面前,与我有着一桌之隔,“你年年都是在宫中过的节,宫宴虽办得热闹,却不如在宫外,街道上欢欢喜喜的,还有些过节的氛围。”

“好啊,我也正有此打算。”我回头看了眼阿焕和子沁两人。

“今日,就你和我吧。”

我微微一愣:“啊……也好。”

他笑了下:“那么,出发吧,再晚看不到烟花了。”

“嗯。”

许是在化雪的缘故,或者是即将入夜,屋外愈发地冷。

高清河裹紧披风,挽着我的手静静地走在前,而我跟在他身后,随同他七绕八绕,绕到一开始我进来的那扇小门前。

此时这扇小门前再没人等候,寒风中略显寂寥,我疑惑道:“怎么不从正门出?”

“若是从正门出,就出不去了。”他回答道。

“出不去?”我不懂:“为何?”

“他们以为我病得重,所以不轻易让我出门。现在太医胆子比较大,是敢训斥我的。”他语气无奈又好笑。

“于是便要这样偷偷摸摸地出门?”

“是。”

我心道这高府高大人实在是徒有虚名,还记得第一次进他府上就是偷偷从后门进的,彼时我还曾嘲笑过他。

出了府,穿过几条窄巷,大路便豁然出现在眼前,整条街道都张灯结彩,灯笼下人头攒动,小商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他见此情景,攥紧我的手,挡在我身前为我开路:“人有些多,跟紧我。”

灯笼朦胧的光线下,眼前一切仿佛都是梦境,道路两边的肉丸点心和新鲜玩儿具看得我目不暇接,耳边皆是人声,我开口问他话,却不想刚一出口就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怎么了?”他停下来问。

“那家梅花糕,竟还开着呢……”我指着前头看,“也不知道换师傅了没有。”

“换了。”他微笑道,俯身与我耐心解释着:“但现在做糕的是他的儿子,亲传手艺,想必口味不会与之前有太大差别。”

我叹了口气:“入宫后,这梅花糕除了御膳房做过,且做得不怎地道外,就再没尝过了。”

“你这贪吃和口味刁钻,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儿没改。”他笑道,“你知道那会儿我母后说你什么么,她说你若是再这样无休止地吃,长大恐怕就是个胖美人了。确实,现在这样一瞧,是比寻常女子要丰腴得多。”

“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我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彷徨,似乎没有听到我的怨言。

待他回过神来,低头将鼻子凑近我的头顶发间:“不如,今晚,就当你年方十五,我年方十七,如何?”

我哼了声:“我年方十五,怎么会顶着个圆滚滚的肚子,怀的还是个未娶我过门的男子的孩儿?高大人真会讲玩笑话。”

“你这样讲就不对了,你我的婚契还在呢。”

我再无力与他争辩,甩开他的手,朝那一边卖梅花糕的地方挤过去。

卖梅花糕的老板果真不再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是一个形态与他十分相像的中年人,我向他买来三块梅花糕,再想问问那老人的去向,见他忙碌,只好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

之后计划去买杯糖水,我却在半道上听到有人叫我名字。

声音幽幽,如同鬼魅。

初时我当自己听错了,没太在意,待他再次叫我时,我忍不住循声望去,穿过人潮,与一个面容凌乱形似乞丐的人对上目光。

“怎么了?”高清河停下步子问。

“那个人……那个人好像在叫我。”

我半是疑惑,半是警备地走了过去,走到那人面前,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钱,扔到他乞讨的小碗里。

“您是皇城来的贵人吧,哎哟,我也进过皇城呐!”那人抬头冲我笑,笑得却并不讨喜,甚至有些瘆人。

“你见过我?”我皱起眉,扭头看了眼高清河。

“没见过,我是瞎子。”

他这样一说,我弯腰仔细一看,确实,他眼前白茫茫的。

但也不能就这么听信了他,说不准是装瞎,另有所图呢。

“虽说我瞎了,但我习道术,有别的眼睛可以看到。”他指着脑门,乐呵呵地道:“如若不信,那我说,贵人身上有一玉佩,玉佩里残存一女子一魂一魄,那女子,也是天潢贵胄,对与不对?”

我方才还以为是遇上了疯子,想走,却被他下一句拦住,听着那天潢贵胄四个字,一整个僵在那里。

同时,高清河牵着我的手也骤然收紧。

我捏了捏隐在衣袍内,与贴身衣物在同一层的那枚玉佩,顿时觉得五味杂陈。

“那女子同我叹气啊,她说,她死时魂飞魄散,孩儿在世间受苦,因此这一魂一魄迟迟不肯散去。”

“怪力乱神,你到底是谁?”我拔高声调。

“草民是否胡言乱语,贵人心中当是有数的,这女子去了不少年了,敢问贵人,还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吗?”

我眼瞳震动着,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前朝皇后的眉眼口鼻,笑起是什么样,忧愁时是什么样,就恍若昨日还曾见过这个人。

“死去多年的人,就连至亲的人,都无法完全复刻生时的模样,记忆早已随着时光模糊了……而您随身带着她的玉佩,这玉佩又是枚容器,因而您能记起她生时的模样。

“还有,贵人娘子,您此后有一劫啊,但好在您福大命大,这辈子很长,享的是儿孙满堂、天伦之乐的福啊。”

福大命大?

“至于旁边那位官爷……咳,不知有何想不开,未来前途一片,坐拥这万里山河,偏偏……偏偏要寻短见。”

我眉头紧皱,已是不解至极。

这人先头说得有理有据,听得人几乎要深信不疑。

可后头这两句……故意说反的?

“走吧。”我牵了牵高清河的衣袖,不愿再听下去了。

离开之际,我隐约听到附近小商小贩絮叨——

“这疯子又开始说疯话了?”

“可不,估计是见着那两人衣着华贵,吃定他们手里有银两,想骗些钱过去。”

“上次说人家满门抄斩,还被揍了呢!安分了几日,又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