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昔日里的记忆抽离出来,我缓了片刻,面上才又重新恢复如常。

没想到已过去了十年之久,再次想起时,依然有那么一瞬钻心的痛,痛得我四肢五骸都有些发麻。

呷了口手边的茶水,我站起身:“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屋休息了。”

高清河听了,也不拦我:“好,那你休息去吧。如果饿了,有想吃的饭菜点心,同守在你门外的子沁说就好。还有,把你这宫女衣裳脱下来,碍眼。”

我扶着门沿白了他一眼:“管得真宽。”

说罢便跨过门槛离去。

子沁子沁,初听起来,是个女儿家的名字。

可见到了人,我才发现是个男子。

那是一个模样水灵灵,身着一袭白衣的少年郎。

“阿挽姑娘好。”他见了我,先是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随后那双清亮的眼睛抬起,冲我弯了弯。

我也冲他笑了一下:“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

“是,在下会寸步不离地守在阿挽姑娘门前的。”

“呃,也不必,守在院门前就好了。”

我依稀觉得他模样熟悉,却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索性不想了,进屋歇息。

玉佩我自始至终都揣在怀里,离了宫门,国师设的阵便失了作用,那一夜我久违的再一次梦到那女子,终于,梦里的她面容清晰起来,身穿普通宫女的服饰,遥遥站在一棵杨柳下。

我记起,那是少时高清河家门前的杨柳,平日里无事,他总爱爬上去向着皇宫的方向看。

“子挽,过来。”那女子唤我。

我一如往常走了过去。

走近了,她忽然蹲下身,尊卑有别,我一刹惊了一下,忙去扶她:“皇后娘娘,不可,您千金凤体……”

她笑了下,轻轻拂开我的手,覆上我的肚子:“无妨,我就是来看看这孩子。我瞧这孩子生性好动,和清河当初一样,泼猴儿似的,爱上蹿下跳……倒是辛苦你了,遭这份罪。”

“小孩子爱笑爱闹一点,健康。”我回答道。

皇后笑而不语,以指尖逗弄了片刻,站起身。

“子挽,我有一事求你。”

我动作一滞:“皇后娘娘但说无妨。”

她面容犹疑片刻,微微颌首:“算算日子,离那场宫变,已过去十年了。”

提及此事,我心中稍有惭愧,顿了顿:“是。”

“当初那些事,三言两语也道不清楚,这些年皇儿过得不好,看得我也伤心……如若是要替我和他父皇报仇,我想,还是免了。人这一生,路漫漫,逍遥其间,把酒言欢,做什么都好,可总是心怀恨意度日,未免也就太煎熬了。”

“娘娘的意思是……”我心中了然,问出时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要我劝他收手?”

她低下头,默了片刻:“是。”

这……

家国仇恨,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劝解的?

何况,那是皇位,岂有真正流着皇室血脉的人俯首称臣,容那草寇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的道理。

“皇后娘娘,我想,高清河他,是不会听我劝的。”我说,“我也不会去劝他。”

“为何?”皇后有些惊讶,大约没想到我会拒绝。

我沉了口气,抬起头,用一种复杂却坚定的目光看她:“这些年我虽不知他是怎么过的,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是,支撑他到现在的唯一理由,唯有为你们复仇。我不愿剥夺他这个权力,也不想做那股所谓的‘好人’。”

“那如果他复仇成功的前提是,他一定会死呢?”她略有些激动地道。

我一愣,一时间没能回味得过来这句话,低着头又仔细嚼了几遍:“那我想,他也一定甘之如饴。”

皇后怔怔看了我片刻,眼里泪花闪动,仰头向天,长叹了口气。

她自知再劝下去也无用,转过身,手伸给马车边一个侍从,登上马车。

我朝路边靠了靠,看着马夫挥鞭驱车,同时听到车内皇后那一声说不上肃穆还是悲痛的:“珍重。”

一阵混沌,我睁开眼。

天蒙蒙亮。

闭上眼仔细回忆了番,将梦里那些断裂开悉悉索索的片段拼接起来,我坐起身,盯着床侧洁白的帷幔发呆。

阿焕起了个大早,听见房里有动静,探头进来,惊喜道:“娘娘醒啦,啊不……姑娘醒啦,我去端水伺候姑娘洗漱。”

不多时,一个乘满清水的铜盆出现在我面前。

我盯着水面映出的一肖人影,盯了片刻,开口道:“阿焕,你说我现在偷偷溜出去,离开高府,离开京城,还来得及吗?”

阿焕听得手一抖,帕子啪地掉回到铜盆里:“姑、姑娘,您走了,那老……”

“是要问我老爷和夫人怎么办是吗?”我侧过头,仍垂着眸问,“我就不能自由一回,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阿焕不语了。

我静了会儿,伸手去拿飘在铜盆上的帕子,拧干,抬头看她,瞧她一脸沉重且忧心忡忡,没忍住,吭哧一声笑出来。

“我同你说笑呢,你当真了?”

阿焕讪讪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她眼里藏着点点泪水,被我发现后连忙揩掉,故作恼火地撇过头去:“姑娘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不然,不然……”

“好啦……”

“不然我会当真的!”她截断我的话,“我方才,都想好打点马夫,如何将您送出去了……”

我诧异了一下:“你还真要我走啊。”

“姑娘不说,阿焕就不知道了么?姑娘也想要自由的吧,也想像街上那些寻常人家的女子,来去自如。”

“方才想,现在不想了。”

“不仅来去自如,还不会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忧!阿焕知道的,您肚中孩子一落地,毕竟不是……且如今朝堂上惴惴不安,宫人私底下都传开了,两派不睦,迟早会因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我连忙嘘了声,朝门外看了眼,有些不放心,穿上鞋打开窗子,探出头左右张望了眼,才又关上:“这些话,在外不敢乱讲的!”

阿焕抻着脖子,像是不服气,满脸执拗,声音却还是乖乖地压低了:“内务府掌事的李公公说,皇上器重贞霆,就连卖官鬻爵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是刻意提拔他,以削高大人手里的权。但是,他又十分爱惜高大人,原先高大人做的都是藏在暗地里,如今抬到了明面上,一连残害那么多官员,皇上都不曾发难,甚至连一句责怪都没有。那贞霆弹劾虞将军,高大人偏又残害与他一同弹劾的党羽,满朝文武皆以为虞将军与高大人是一路了,此等大事,如若哪天波及到你,我真怕,我真怕……”

我似笑非笑瞧了她一眼:“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虞家兵权在握,此时又与高清河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他贞家不敢轻举妄动的。他还没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勇气。”

“……”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消息倒是灵通,皇上提拔贞霆确实是为了制约高清河,可他待高清河,实在是……令我不解啊。”

竟然能做到将妃子拱手让人的地步,究竟是什么把柄被人握在了手里?

用又用不得,杀又杀不得。

不知怎的,我脑海里忽然回忆起梦里皇后陶氏那句,如若高清河复仇的前提是,他一定会死呢?

皇上杀不得他,可如果他杀了皇上,那他也会死。

是这样吗?

我深吸了口气,只觉这想法荒诞荒谬至极,猛地泼了几捧水到脸上,才稍微清醒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