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记忆,就如池底的鱼,时不时浮出水面,吐出些细小的不痛不痒的泡泡,再潜入池底。

日子一天天过着,无人叨扰,平静而安逸。

想起他时,便拿出那枚他给的玉佩,那是他随身佩戴了二十余年的玉佩,嗅着上面的气息,闭上眼,脑海中会有他的残影,甚至会幻听到,他故意气我时扬扬得意的声音。

渐渐的,便觉得,安逸有什么好,没了他,只道是无聊。

很快,便到了十月。

秋高气爽,雁过留声。

我收到了父亲回的信,回的内容很少,字迹也有些潦草,似乎是忙里偷闲回的。

信的内容如下——

“赴军营一路上相安无事,娘娘莫忧,左右皆与我亲近,若有甚事,自当护我周全。

只是,娘娘为何忽然提起高清河?

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笑里藏刀,包藏祸心,并非贤良忠信之人。

谨记,切莫与此人有瓜葛,不若,后果难料。”

我捏着信纸的手颤了颤,心道,若叫父亲知道我腹中怀着这样一权臣奸佞的骨肉,岂不是要气昏过去。

翻到背面,看到还有一行字。只是,这一句,字迹清隽秀逸,与先前写下的截然不同——

“得此赞誉,感激涕零。”

我眼皮突地一跳。

仔细辨认了辨认那字,确信是出自高清河之手。

这信,难道还经他传阅过么?

我心下忐忑,开始盘算等他来了怎么跟他解释,被人用“城府深沉”、“包藏祸心”这一类词形容,能感激涕零才怪。

正想着,阿焕突然从屋外风风火火走进来,一脸的愤懑。

我抬眼问:“怎么了?”

她将捏紧的手心松开,露出一小方药包:“娘娘,有人想害您!”

我收起手中的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是茗儿?”

她身形一顿,脸上的愤怒瞬间被疑惑取代:“娘娘……您……您怎么知道的?”

我笑笑:“若我同你一样,整天只知道傻乐,还如何坐得住这贵妃之位?”

她听我这样说,闪过一阵羞窘,随后抬起头,神色认真地问:“那娘娘打算如何处置茗儿?”

“她现在在哪?”

“被我关在屋子里呢。”说到这个,她微微昂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我还逼她说出了同伙,一个眼生的小太监,还想跑,叫我抓起来,也扔屋里去了!”

“哦?”我弯起唇,笑吟吟地道,“那你还挺有本事的。”

“那是,”她哼道,“要没点本事,还怎么做娘娘的丫鬟?”

“少贫嘴,那药包里装的什么药,找太医看过没有?”

“看过了,是堕胎的药,只是药效不强,要长期喝才有用。”

“好。”我站起身,正了正色,“走,去看看那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阿焕关人的是间柴屋,从外上了锁,她护在我前面,开了锁,率先踏进房中。

柴屋不怎么通风,散发着股腐木的腥臭,那两人就躺在木头堆上,身上五花大绑,嘴里啃着块黑漆漆的烂布。

我稍稍有些惊讶:“你只说把他们关进来了,没说绑成这样呀?这全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嗯!”阿焕坚定地点点头。

我啧啧一声,走到那小太监边上,蹲下身,拿起一块木条,在他脸上拍了拍:“虽被阉了,好歹也是个男人,叫一个小姑娘绑成这样,丢不丢人?”

说罢我又看了眼旁边泪眼婆娑的茗儿:“还有你,哭什么,叫旁人看来,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茗儿痛苦地呜呜两声,便不呜了,眼睛不停朝下瞟,泪珠连成串儿地朝下掉。

我扬了扬眉,目光落在她嘴里的布上,一把抽出来,扔地上。

她剧烈地咳了几声,连带着干呕,口齿不清地道:“咳……娘娘,不是我,我不是……我是被逼的……娘娘饶命……”

我啧了声,只觉得吵得头痛:“悄点儿,再嚷嚷就把那布给你塞回去。”

茗儿立马不作声了,望了那布一眼,又可怜兮兮地望向我。

我见她对那布避之不及,只觉里面定有什么乾坤在,隐约间嗅见一股臭味,转头问阿焕:“这什么布?”

阿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强公公的足袋。”

强公公的足袋?

我立即甩手,背过身一阵干呕,方才拎着足袋的手拽过阿焕,在她身上使劲蹭了蹭。

“娘娘!您……!”阿焕连忙往后跳,一脸惊恐万状的模样。

“叫我擦擦手,下次给你换身新的。”

“……”

“苏州锦缎。”

“……行。”

茗儿这姑娘,说起来,与我同一个屋檐下也待了不少时日,性子如何,有什么薄弱处,我都是比较清楚的。

于是我很快就从她口中问出了幕后主使——

“是,是贞妃娘娘。她拿我家里人的性命胁迫我……”

我问:“你弟弟?”

茗儿没想到我还记得,慌忙点了点头。

“他病好些了么?”我接着问,“上次叫阿焕给你的银两,拿去治病了么?”

茗儿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起这个,随后眼泪又出来了,吸着鼻子,尽量把话说通顺:“娘娘,那银两奴婢拿回去了,但叫奴婢的父亲偷摸了去……全赌没了……”

哦,她似乎还有个赌徒父亲在。

我垂眸思虑片刻,抬起头,耐心地问:“那为什么不同我说?你父亲偷了钱,不怪你,我再给你就是了。”

她低着头,小声啜泣道:“娘娘愿意帮奴婢,奴婢就已经很感激了,怎能再开口问娘娘要呢……”

我望了她片刻,若有所思地笑笑,伸手抚了抚她凌乱的碎发,道:“那既然感激,为何还帮着别人,害我肚里的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我一眼,又很快低下头,擦了擦泪,一边磕头一边结巴地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这件事,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如果不按她说的做,就会,就会……”

我补上她的话:“就会杀了你的家人,杀了你弟弟,是吧?”

她狼狈地点点头。

“那你就不怕,”我顿了一下,“我杀你全家?”

话锋一转,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我笑笑,继续道:“你以为,你害死我的孩儿,我还会留下你一家人的命?”

“想法是不是有点太天真了?”

我捻了捻手里串子,扔到一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已经害过我一次,现在是不是轮到我,在你弟弟的药里加些砒霜,看看他有没有我这样幸运,能逃过这一劫呢?”

茗儿被我这样一番话搞得愣怔住了,好久,才摇着头:“不会的,娘娘不会的……”

“不会?”我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是不是觉得本宫平日里和善,这种话只是危言耸听?”

“……”

“阿焕!”我扭过头,忽地叫道,神情之中多出了抹厉色,“去,派些人,到茗儿家里,将砒霜倒进她弟弟的药里,然后帮我盯着,务必要他全部喝下去。”

茗儿一听,连忙慌了起来,眼神在我和阿焕之间转着:“娘娘,不要啊娘娘……”

“去!”我拔高了声音,吩咐道。

阿焕瞟了眼茗儿,应了声是,抬步朝门外走去。

“等等,不要走!”她朝阿焕离开的方向移了移,随后狠狠绊倒在地上,抬起头,满眼乞求地看我,“娘娘,求您了,求您绕过他吧!我弟弟他,他是无辜的!他还生着病,他……您不是还给过他治病的钱,要救他吗!”

我未做声,只静静地望着她。

她见我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更害怕了:“娘娘,您要杀要剐,都冲奴婢来吧,我弟弟他是无辜的啊……”

“……”

“娘娘,您饶过他吧……”

“……”

“娘娘……”

“行了,本宫乏了,把她拖下去吧。”我转身朝里屋走去。临走之际,步子顿了顿,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则为善者日进,为恶者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