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姐那天躺下去之后,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恍然间,她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遂蹑手蹑脚下了床去取了诗集来,翻到那一页,李白的《长干行》。

记忆中,梨花翩然飘落,簌簌离离。树下一个小男孩在读诗,恰好是这一首: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

常小姐将那本书抱住,紧紧贴在胸前,泪如雨下,却无声无息。

就连睡在外间的简欢,也不知道她的悲伤。

原来,这首诗的前六句,最先不是张北辰陪自己亲历的,最先却是张寻辰读给自己听的。

原来,真正与自己两小无猜的人,应该是张寻辰才对。

后来的后来,当常小姐已经消失,当南河住在她的身体里好几个月之后,这些故去的记忆又开始复苏了,似是刻在脑海里一样,即使那一个灵魂已经死去,他们的记忆也依然鲜活如昨日。

南河梦见常小姐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看见,小男孩和小女孩并肩坐在梨花树下,他给她读《长干行》,一字一句,声音稚嫩而真诚。

一阵梨花雨飘过,小男孩长大之后,竟然是张寻辰的模样。

小女孩却消失不见了,只余自己还站在梨花树下,簌簌梨花落到她的头上、肩上。

张寻辰朝她走来,浅笑着,替她拂落发间、肩头的花瓣。

他说:“暮春天寒,阿南,你要记得多添衣,莫要着凉了。”

孤吟轩中有修竹一丛,竹子倚东墙而生,密密匝匝,掩映墙角。

青苑园中有朱槿一树,朱槿靠西墙而生,满满当当,一树繁花。

月上中天,繁星点点。

借着这一丛修竹的遮掩,常小姐站在东墙之下,隔着墙,耳朵靠近青苑园。

在墙的另外一边,张寻辰摊开一本书,轻声读给她听。

他声音好听得很,像是冬日的暖阳一般,晴好的天气里心情自然也好。

今天读的是一个戏本子:“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他往后翻了一页,顿了顿,说:“今日先讲到这个地方吧。”

“嗯,讲到柳生上了台。”

“对的。”

常小姐轻轻地笑了。

“我以前听人说,张家的小少爷是个书呆子,只知四书五经,没想到你也会读戏本子呢。”

他笑:“从前不解戏中痴,所以不爱读。”

心里说:而今得遇常南河,方爱读深情之言。

仔细看来,字里行间,字字真情,句句成痴,写的竟然是他自己。

她为他绣了很多帕子。

男女定情之时常常用帕子寄托相思,横也丝来竖也丝。

有时候是一簇月桂花,有时候是一丛幽兰,有时候又是满地梨花。

她的绣工越来越好,绣出来的帕子也十分漂亮。

简欢调侃说,小姐这么好看的帕子要是拿出去卖,大家一定争前恐后出高价,要买一方回家。

常小姐笑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将帕子丢进匣子里。

绣一面,丢一面,锁进去之后就不再拿出来了。

每一张帕子绣好,常小姐都会在一角绣上两个字,竹马。

竹马为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