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孟朝夕退赛的议论持续了一周。

如果说只有孟朝夕一人退赛无法引起重视的话,谢南风跟着退赛无疑让棋协的人忌惮了。先不提谢南风家学渊源,谢鹤虽然已经退役,但地位还在,单凭谢南风本人,就是这几年宁城能在群雄逐鹿的各大全国性赛事上扬眉吐气的重要原因。

如果谢南风不参赛,而宁城夺不了冠,指不定宁城棋协会被怎么喷。

而更多人好奇的,是谢南风和孟朝夕的关系。一向被认为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为什么近日的互动却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最后,大赛组委会迫于压力,宣布将会举行公开表演赛,让孟朝夕盲棋一对二十。如果孟朝夕的表现出色,可以让其继续参赛。

“他们不是欺负人么?”宁非凡忍不住急了,“职业圈谁不知道,棋下的好坏和盲棋能一打几完全没关系啊?比的都不是一个东西好不好!”

从欣沉默。

宁非凡问:“朝夕姐接受了?”

从欣说:“小夕也只能接受。”

宁非凡一脸的惴惴不安:“朝夕姐……能行吗?她在记忆力方面……可算不得天才吧……老大?”

“天才?”谢南风在棋盘上淡淡落了一步,“这两个字,是对她这些年努力的侮辱。”

连昭在一旁,定定地看着他:“你似乎总是很相信小夕。”

“我不是相信。”谢南风没有看向他,只是在棋盘上重重落下一步杀棋,“我是了解。”他的声音很镇定,连昭听不出丝毫担忧。

谢南风似乎一直是这样一个人,不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孟朝夕,都抱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信心。至少,连昭理解不了。

谢南风还在自娱自乐,在棋盘上进行着左右互搏。

连昭转身要走时,谢南风却又开了口:“我听说,如果这次朝夕失败,棋协想让你们方圆的那个小师妹替补。”

连昭顿了一顿:“笑萤?”

“嗯。”

“不可能。”

“最好不是。我劝你们项院长打消这个念头,全国赛那种杀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那样的过去,怕是撑不过三盘就会被打击得弃权。”

连昭的唇抿成一线,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谢南风继续闲闲散散地下棋,丝毫没有在意他。

公开表演赛照例在宁城会议中心举行,只是因为上次的事件,主办加强了环境的检查,也换了一个主厅。

比赛当日,会场内的观众席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孟朝夕穿了方圆的院服,再朴素正经不过的黑白灰,左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黄色LOGO,一方一圆交错在一起,绣着方圆两个字。

来接她的是连昭。宽松的院服被连昭穿出了挺拔的味道,倒像还是个高中生。

“小夕。”

连昭抬起手,让她抓住自己的手腕,白笑萤从另一边上前,沉默着扶住孟朝夕。

孟朝夕的感觉很敏锐:“笑笑?”

“夕姐姐,”白笑萤认真地一字一句,“加油啊。”

孟朝夕捏了捏她的手:“我可是你师姐啊。”

白笑萤仰头看着她,神色羡慕。

前方圆第一棋手白一消失以后,孟朝夕就成了方圆棋手实际上的主力,其他的棋手从原先的不认可,到后来逐渐承认。即便许多人觉得她不过是凭着努力在和当今棋场上的一众神仙硬拼,也不得不服她所做的一切。

她确实做到了很多事。很多原本所有人都不觉得她能做成的事。

孟朝夕不是天才,可正因为她不是,这一切才显得尤为可怕。

方圆的棋手自发地跟在她身后,有人上前,替她拉开了会场的门。眼蒙纱布、高束马尾的少女,就如众星捧月一般,走进了大厅。

观众都向她看去,孟朝夕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她笑得浅淡又从容,仿佛没有感受到四周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炙热目光。

此时,会场舞台边的侧门忽然打开了。

谢南风、从欣、宁非凡,以及一众江山的棋手,身着红白相间的江山院服,缓步走出。

观众席霎时一片哗然。

“江山怎么来了?”

“谢南风要出席表演赛?不会吧……”

谢南风的眉眼很锐,和往日不同,他今天的神色像是被雪水淬过的一柄匕首,处处都透出了锋利。

他披了院服,却没穿院裤,仍是一条落拓的牛仔裤,银色链条在上边晃晃****。

主持人显然也没料想到这个情况,磕巴着说:“你……你们这是来……”

谢南风上前一步:“我来给孟朝夕落子。”

由于进行单方盲棋时下盲棋的人无法落步,所以需要有一个懂得象棋术语的人替其报谱和落子,以便对局顺利进行。

只是谁也没想到,谢南风会接过这个责任。

明亮的会场灯下,从欣和宁非凡站在了大台阶两侧,微笑望向方圆众人。侧门吹入的疾风扬起从欣的发带,她立在那里,亭亭如莲枝。

观众席躁动着:“江山和方圆一起……我没看错吧?”

两支队伍逐渐靠近,谢南风大步走向孟朝夕。

红白的火焰,汇入黑灰的冰凉。

孟朝夕站在原地。她知道谢南风在向她走来,但她看不见。

她只听见她的心跳,又重又急,像是战场的鼓点。有什么东西,仿佛就要冲破心上的桎梏,破空而出。

如果她看得见,她会跑向他,会抱紧他,叫他的名字。但现在,她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地等他走来。

柠檬的香气飒飒扑面,下一秒,她被拥入怀中。

她还只发出了一声:“谢……”

会场的观众一片惊呼,拍照和议论声沸反盈天。孟朝夕被抱在怀里,下意识地要抬头。谢南风却只是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蝴蝶骨。

他说:“欢迎回来。”

温暖而柔软。

孟朝夕抓紧他的衣服,慢慢地回抱他。

她听见项旭似乎在场边厉喝,被傅一惟好声拉住。会场的人声喧闹得令她头痛,但抱紧的这个人,再真实不过。

她听见头顶的声音:“朝夕,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孟朝夕笑着:“你抱都抱了,还问我能不能牵手?”

“也对。”

谢南风粲然一笑,放开她,然后孟朝夕只觉得身体一轻——她被他背了起来。

“谢南风!”孟朝夕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你不要太过分!”

“都是台阶,这样比较快。”

现场的快门声已经停不下来了。

谢南风一步一步,带着孟朝夕一起,走向舞台。

“朝夕,我好喜欢你。”

孟朝夕低着头,镜头拍不到她微红的脸颊。她收紧了手臂,把脸垂得更低,然后在谢南风的脖颈后轻轻吻了一下。

谢南风握着她小腿的手紧了紧,随即露出灿烂又温柔的神色来。

连昭站在原地,眼里半是震惊半是悲伤。

方圆的队伍从他身边走过,他从队伍前端逐渐落到了最后。身边的观众席很热闹,舞台上的追光灯照耀着孟朝夕和谢南风。连昭静默地立在台阶上,望着孟朝夕,忽然笑了。

白笑萤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却是从欣先看到了两人,不紧不慢地朝连昭走了过去。

“不过去?”

连昭看她一眼:“你早就知道了?”

“不能这么说,”从欣抱着臂,她今天的头发高高地绾了起来,只留了两段长长的发带,姿态很清雅,“小夕并没有故意避讳我们。”

“所以,她避讳了我?”

“很遗憾,她没有。”从欣微笑着,“她没有避讳任何人。”

连昭像是心上吃了一记闷棍,疼痛着泛出淤青——他也属于任何人。孟朝夕甚至没有意识到,她有告知或者隐瞒他的必要。

白笑萤站在一边,努力把自己隐没成一粒尘埃。

从欣却看向了她:“笑笑吗?”

白笑萤低头向她鞠了一躬。从欣笑得意味深长:“加油吧。”说完,她转身走下了台阶,宁非凡的眼神跟着她,晶晶亮亮,见从欣回头便随了上去。

连昭沉默片刻,也走向了舞台。

盲棋的对弈极费心力,即便睁着眼,同时对弈二十局都已经是相当损耗精力的操作,没有个四五小时,很难完成,更遑论盲棋。此前,象棋宗师谢鹤在九十年代盲棋一对十九,开创了一个盲棋的时代,并被纳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纪录有胜局要求,二十局棋,需要赢十五局以上。而孟朝夕盲棋的对手,均是和她处于同一赛段的职业棋手,其中甚至还有雾岛这样的外国友人,并非什么能够简单取胜的对手。

而盲棋一对多,哪怕只要记错了细微的一个点,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混乱其他的所有对局,使得对局无法正常进行。

即便抛开其他,仅从体力角度,对孟朝夕而言就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现在的时间是早晨八点,考虑到盲棋的耗时性,对决启动得很早,采用了全天赛事转播的形式。

聚光灯下,二十局棋呈两排依次排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对手棋手依次入场,谢南风站在第一张棋盘边,像一只收敛了翅膀的苍鹰。

他心甘情愿地褪下锐利和骄傲,去成为她的一双眼睛。

场边是专业的记录人员和裁判。孟朝夕在为她设立的席位上坐好,打在她身上的灯光略微调暗了一些,以免干扰她的思考。会场陷入安静,众人屏息静气。

一切准备就绪,主持人小心翼翼地问:“孟小姐,可以开始了吗?”

孟朝夕点头:“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