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的气息平稳而炙热, 落在她耳后根,烧成一片。
傅归荑不由屏住呼吸,身体僵硬, 又在裴璟掷地有声的话中逐渐放松。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方的目标上。
傅归荑想起第一次握弓的时候。
她体弱,拿不起太重的东西, 父亲在见识过她射弹弓的天赋后给她亲自做了一把轻便小巧的弓。
那日, 父亲蹲在她身后, 也是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射箭。
彼时, 方向和力量都在父亲的手里。
父亲的手与裴璟的手一样宽厚硕大,充满力量,然而傅归荑能够轻易分清他们的区别。
射箭讲究方向和力量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点, 力量过大过小都无法射中目标,方向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因此这是一项只能由自己完成的任务, 自己最了解自己, 能射出多大力,方向在哪里。
如今, 她掌握方向, 裴璟掌握力量。
傅归荑冥冥中有一种预感, 裴璟一定会知道她需要什么样的力量,就如同裴璟相信她判断的方向。
身体骤然放松,心在瞬间静止,傅归荑目光平静地盯着前方逃窜的绿影。
“往上。”
清冷的嗓音指挥箭尖方向, 弓身立刻微微抬起。
“停。”
裴璟的手纹丝不动悬在空中,丝毫不差停在她心中的位置。
海上起风了, 白雾重新凝聚在海面上, 绿色身影变得模糊。
“放!”
箭矢飞出, 破开疾风,劈开浓雾,如闪电,如奔雷,携千军万马之气势,浩浩汤汤,气吞山河,锐不可当。
傅归荑被反震力震得后退一步,靠在裴璟坚硬的胸口上,一只大掌立刻扶住她的腰,待她站稳后迅速收了回去。
她顾不得羞赧,一心只想确认有没有射中目标,
傅归荑半眯着眼趴在城墙上,身体前倾。
目标太远,她难以辨认,只能看见一点绿。
裴璟递上千里眼,傅归荑轻声道谢,放在右眼前,左眼半闭。
圆形视线内,她清楚地看见绿衣头领被箭射穿咽喉,活生生钉在身后的桅杆上。
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久久无法阖眼。
“中了!”
傅归荑兴奋地大喊,笑着转过身去将千里眼放在裴璟眼前,让他一同确认这件喜事。
他个子很高,傅归荑需要稍微踮脚才能够上。
裴璟没有去拿,而是俯身就着傅归荑的手往里看。
“嗯,他死了。”裴璟扬起一抹笑,肯定她。
傅归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满足感,全身的血液在沸腾,心脏怦怦跳。
居然射中了。
两人距离挨得极近,一个垫着脚头上仰,一个脖颈微弯,抵了头。
当傅归荑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时悄悄红了脸,她嗫嚅着唇瓣道:“你自己拿着。”
裴璟这才装作恍然大悟,抬手接过东西时,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
他的手指滚烫,傅归荑像是被沸水溅到了似的迅速抽回手。
这样冷的天,裴璟的身体居然这么热。
她力道太大,又忘记自己正踮着脚,一不留神,眼看就要往后摔。
“小心。”裴璟长臂一揽,搂住她的后腰,猛地把人往怀里带。
傅归荑的耳朵恰好贴上他的左胸,她发现裴璟的心跳似乎比她的还快,声音更大。
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裴璟任由她靠着。
手不由自主地想收得更紧,却又怕惊到怀里人。
他不得不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手臂,狰狞的青筋隐隐浮现表皮。
裴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她在自己怀里的感觉,恍若上辈子的事情。
“陛——”季明雪赶过来汇报战况,入眼便看见两人亲密无间地挨一起,那个“下”字急急刹了车。
然而已经晚了。
傅归荑如梦初醒般推开裴璟,忸怩地丢下一句:“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她快步走向楼梯,转眼消失在城墙上。
裴璟站在原地,姿势不变,冷冷看了眼季明雪。
他顿时觉得自己前途无望,甚至性命堪忧。
裴璟转过身,冷声吩咐将敌首已死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海岸线。
海上船只里的,还有即将上岸的海寇听见后将信将疑,在他们眼里首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怎么可能轻易死亡。
更遑论首领一直在大后方,连弩和普通的弓箭完全无法射到。
他们是听说南陵来了个女神射手,之前交战时发现射术精湛非凡,但力气一般。开战初期能将他们一箭毙命,到了后期只能重伤。
首领判断越往后拖,她会力竭不继,又推测出她能射到的最远距离。
今日决战,首领算好射程在后方指挥,防的就是这位神射手。
然而他们回头远眺,代表首领的那艘船的航行线路变得歪歪扭扭,甲板上似乎兵荒马乱。
“寇首已死,其余人等速速投降,按律惩处。若有从未伤及性命者,绝不杀头!”
“若是反抗,格杀勿论。”
不少人已经在心里打起退堂鼓。
为何还没有看见首领指挥旗手发布号令,还有,围绕首领的护航船舰居然自己跑了。
海寇犹豫间,南陵的将领士兵们已经率人冲过来,他们士气高扬,气冲云霄。
“我只是个划船的,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有机灵的见状不对劲,立刻投降。
他带动了周围人的情绪,不少人纷纷丢下武器,跪地求饶。
那些手里沾了人命的自然不肯,纷纷殊死一搏,然而他们的人手瞬间少了大半,被南陵士兵们轻易拿下。
陆地上的一场大战,就此落下。
裴璟拿起千里眼观察潜逃的船只,命令士兵点燃狼烟,通知傅归宜率领的船队在海上截杀。
以为往回跑便能保住性命?
裴璟内心冷笑,兵部和工部日夜赶工的船舰和武器两日前悉数送达,他在战书下达第三日便安排傅归宜带人趁夜提前驶离港口,绕一个大圈埋伏在海上。
等贼寇们被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择路潜逃时,让他一边围剿,一边尾随。
这一次,裴璟势必要找到这群人的老巢,尽数消灭。
傅归宜在海上漂了两天,百无聊赖地躺在甲板上晒太阳,忽然见渝州城方向升起袅袅青烟。
他登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抽出短刀高举,大喊道:“儿郎们,跟我冲!”
*
一场大胜仗,如沸水滴入热油锅。
城内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因大战而肃清的街道重新热闹起来,躲在屋子里的村民们纷纷走出来,不少人主动帮着打扫战场。
傅归荑穿过街道,两旁的士兵们脸上都溅了泥,灰头土脸的,但却掩盖不住他们的欣喜与快乐。
这场战事胶着近半年,终于在今天有了好结果。
傅归荑的脸也不由自主带上笑意。
快要穿过街头的时,她发现巷子里有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女孩蹲在墙边嚎啕大哭,身边没有大人,来来往往的行人忙着重建家园,一时间没人管她。
傅归荑走到她旁边蹲下来,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天生不擅长安慰人,更别说安慰孩子。
小女孩果真听不进她的话,头埋进臂弯里痛哭,甚至愈哭愈烈。
“别哭。”她声音清冷,不像安抚更像教训她似的。
傅归荑头疼,手脚无措地摸遍身上也没找到一块糖来哄她,心里焦急不安,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地陪在她身边,盼望她家大人早日过来。
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玫瑰从她的肩后擦过,放到小女孩面前。
玫瑰花香浓郁,引得小女孩抬头,抽抽噎噎盯着玫瑰花,又往上看去。
裴璟俯下身,将玫瑰插进她的手里,淡淡道:“花开的时候,你的爹娘就会回来。”
小女孩颤抖地握住新鲜的花茎,哽咽道:“爹和……和娘都被海寇抓走了,大家都说他们活、活不成了,真的还能回来吗?”
裴璟脸色如常,认真道:“那要看你能不能养活这朵花。”
“我可以的!”小女孩脸上的泪瞬间止住,眼中坚定,“它一定能活。”
说罢连声谢谢都没有说,跌跌撞撞往家中跑。
傅归荑缓缓起身,目送她小小的、坚强的身影,与之前的沮丧判若两人。
“送你。”裴璟又递过来一支红玫瑰。
傅归荑转身,垂下眸看这火红的话,讷讷问:“为什么送我?”
“你刚刚一直盯着那朵花,我以为你也想要。”
傅归荑抿了抿唇角,她只是为裴璟的行为感到震惊。
鲜花代表希望,他在给小女孩送去希望。
无论父母是否能安全回到她身边,小女孩至少找到了明天的意义。
呵护玫瑰,看它盛放,看它凋落,看它新生。
傅归荑抬眸,望着裴璟黑亮的双眸,心脏一阵紧缩,嘴唇无意识微张。
“拿着。”裴璟又往前推了推,送到傅归荑的鼻尖。
馥郁的香气顿时充盈她的大脑,她鬼使神差地接住,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即刻转身背对裴璟。
“我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裴璟回答,脚下生风,落荒而逃。
她听见裴璟喉咙里溢出愉悦的低吟。
一路上,傅归荑看见不少士兵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分发给方才那样大小的女孩,他们嘴笨不会说话,只是傻傻地塞进女孩们的手里。
最多结巴地加一句:“这花很香,放屋里都是香味。”
还有士兵提着竹筐,里面都是小弹弓,它们被分发给了小男孩们。
“可以用它来保护重要的人。”
傅归荑停下看了两眼,继续往住处走。
走到大门口,不停地有士兵从里面拿着新鲜采摘的花出来,有些还不好意思地用花挡住脸。
傅归荑站在那晚上的玫瑰园前,里面的花几乎都被摘了干净,只剩下零星几朵开败的花蒂,她却觉得很好看。
荒芜的花园,留下的断枝。
有的在疮痍中死去,有的不久后会长出新的枝丫,开出新的花。
傅归荑把裴璟送的玫瑰与自己摘的放在一起。
相互依偎,互予花香。
*
到了晚上,城内恢复寂静。
夜空无星无月,漆黑一片。
傅归荑睡不着。
哥哥还没有平安回来,她不放心,翻来覆去数次后穿好衣服悄悄出门。
她往海岸线附近走,听见海浪的声音时,傅归荑骤然回头,高举手中袖箭冷呵道:“谁跟着我?”
裴璟从暗处走出。
“原来是你。”傅归荑松了口气,缓缓放下右臂,“陛下怎么来了?”
“下面的人来报,说你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溜出门。”裴璟笑道:“你是不是想体验一回海钓?”
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两根鱼竿。
傅归荑的唇压成一条僵硬的线,半晌干巴巴道:“我也没那么喜欢钓鱼。”
裴璟没理会她的话,兀自递过去一根细长的杆,“那你要钓吗?”
傅归荑诚实地接过来,小声解释:“我是担心哥哥,怕他遇到什么危险。”
“不用担心。”裴璟大步一跨,与傅归荑的肩膀平齐,安抚道:“他带了大批人马和精良武器,身上还穿着鲛绡内甲。海寇已经溃不成军,他会没事的。”
傅归荑淡淡嗯了声。
两人找了块礁石坐在一起,正准备把钓竿抛出去时才发现上面没有鱼钩。
裴璟假咳一声:“愿者上钩。”
傅归荑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还从未见过裴璟犯这种小错误。
裴璟心里正在暗骂那个给自己拿钓竿的人,他听见傅归荑出门,害怕她遇上危险。海寇虽已投降,可难保不会有躲在暗处的漏网之鱼,万一趁夜掳走或者伤害她该怎么办。
他第一反应就是抓她回来。
急急披了件披风跟出来,临门一脚时忽然想起自己承诺再也不干扰傅归荑的生活,裴璟一下子止住脚步。
他令人拿了两根鱼竿。
裴璟偷偷跟在傅归荑身后暗中保护,被她发现后又以钓鱼为借口。
他不想她再讨厌他。
“笑什么?”裴璟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高手,是不需要鱼钩也能钓上来的。”
傅归荑将自己的杆子送上,眉眼弯弯:“请陛下带我见识一下。”
裴璟凝视着她夜色也藏不住的笑容,也绷不住了,跟着一起笑。
两个人的笑声被海浪淹没,只在彼此间流转。
没过多久,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棉絮般落在脸上,不多时覆上一层冰冷的水渍。
“夜里海风凉,早些回去。”裴璟劝她:“若是你哥哥回来发现你病了,指不定要怎么责怪我。”
傅归荑没有立刻动身,沉默片刻道:“我去跟哥哥聊过。”
裴璟前倾上半身,凝神细听。
“他以后,不会再故意跟陛下作对,”傅归荑抱歉道:“哥哥他已经放下了。”
裴璟没有问她跟傅归宜说了什么,更没有怪她擅自做主,他真诚地道了句谢谢。
“难怪他这次出海作战,半句挑刺也没有,我都有些不习惯。” 裴璟打趣道。
傅归荑起身,“回去罢,雨越下越大了。”
裴璟拦住她,率先跳下礁石,再把手递过去:“小心,这里有很多暗坑。”
傅归荑没有推拒,轻轻搭上裴璟的掌心。
海风拂过,扰乱她披在肩后的发,微凉中带着咸腥,她不舒服地打了个觳觫。
“夜里海边凉,你多穿点。”裴璟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傅归荑身上,“还能遮些雨。”
傅归荑轻声说谢谢。
裴璟走在前方,替她探路,时不时踢开路边障碍物。
海边礁石多而杂,傅归荑却没有踩到一块,她脚下的路始终平坦顺畅。
裴璟不小心踢到深埋在砂砾中的一块尖石,差点摔倒,傅归荑及时抓住他的手腕。
等两人站稳后,裴璟规矩地往外抽手,却发现抽不动。
裴璟微怔,思绪恍惚如悬在海面上,心却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胸膛借着夜色剧烈起伏着。
他忍不住欢喜,又害怕会错意。
两年多的等待,裴璟已经习惯了没有回应。
“前方路黑,一起走罢。”
傅归荑的声音平稳无波,宛如在说一句寻常的话。
裴璟的呼吸停滞片刻,整个人仿佛若梦,心中无限欢喜。
他试着反手握住傅归荑的五指,小心地将她整个手包裹住,慢慢地缩紧。
傅归荑顺着力道松开。
裴璟紧张得灵魂都在颤抖,胸口堆积满满当当的热意与满足。
“雨天地滑,你别放手。”
回应裴璟的,是傅归荑回握的手。
雨点零零散散地打在一前一后,相距不过半步的两道人影上,他们携手走过长长的海岸线。
夜无垠,雨未停。
一道月光洒在脚下,一抬头,皎洁圆月奋力破出乌蒙蒙的云层,照亮前方的路。
夜雨阑珊意,明月照九州。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裴璟:雨夜黑暗,请让我为你照亮前方的路。
呜呜呜,完结了,我好舍不得。
小剧场今天实在是没心思写了,跟大家道歉,会在番外以作话掉落,一定给他们在现代也有个结局。
真的感谢一路陪伴的天使读者们,我们有缘的话下本见!
番外巨甜,目前是打算写大婚+婚后日常+养娃,还有个小时候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