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失眠的换成了傅归荑。

她在黑暗中绞尽脑汁, 想不通会出什么变故。明明已经找到了哥哥,为什么忠叔发信号提示她事情有变。

难道是哥哥那边出了什么事?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傅归荑心里急得恨不能马上出宫去问个清楚, 偏偏裴璟在身旁,她还不能露出半点异常。

他身上的檀木香没入她的口鼻, 像掉进湖里的人被灌满了冰冷的水, 胸腔快要喘不过气来。

傅归荑皱着眉, 藏在被衾里的手攥紧身下的被单,掌心微微湿润。

裴璟的注意力一直在傅归荑身上, 怎么可能没发现她的焦躁不安。

他甚至已经猜到,近日傅归荑的异常举动必然跟她的亲哥哥傅归宜相关。

秦平归告诉他,傅归荑让外面的人调查从京城户籍登记册中筛选出来的名单。

他已经提示过她很多次, 自己可以出手相助,然而傅归荑不断地拒绝他的好意, 还否认自己的难处。

裴璟有些恼怒她自以为是的逞强, 傅归荑始终从未想过依靠他。

他借着夜幕冷冷斜睨了她一眼。

嘴硬不说,届时等她撞上南墙就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裴璟想, 到时候她若是识趣主动开口求自己, 那个傅归宜也不是不能留下。

傅归荑完全不知道裴璟早就赶在她之前将名单内的人调查了一轮, 甚至连在南北战争时期进入京城的流民也没有放过。

她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日马不停蹄地去找邓意商量。

两个人最终决定,这一次的休沐日先不通过考核,出宫看看什么情况再做决定。

休沐日当天清晨, 傅归荑离开东宫时裴璟特地在门口等着她,又问了一次。

“需要我帮忙吗?”

傅归荑垂下眸, 扯出一个敷衍的笑, 她还是那句话。

“多谢太子殿下好意, 我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裴璟站在原地,冷眼目送傅归荑削瘦孱弱的背影消失在尽头。

傅归荑与邓意两人出宫直奔傅家驻地,忠叔把他们带到房间里,单刀直入。

“之前我调查出有一个人是商户之子,他与大公子的特征很是相符,便传讯给世子。”

“然而在前日,我又发现另一个人,他与大公子的经历同样吻合,我一时间难以分辨到底是谁,故而放出信号,等世子出宫亲自验证。”

傅归荑高高悬在空中的心总算落了一半,这两天她茶饭不思,精神恍惚,生怕是得到傅归宜的什么噩耗。

原来是有两个人,忠叔分不清楚。

她眸光一凛,当即做出决断:“是谁,我现下立刻亲自去探。”

忠叔给了傅归荑两张纸条,“有一个人外出寻医,至今未归,邻居说大概三日后才会归家。”

寻医?

傅归荑皱着眉,快速扫了一眼,转身大步往外走,邓意急匆匆跟了过去。

他们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

傅归荑手里握着一杯清茶,茶盏水面泛起圈圈涟漪,直到茶凉她也没有喝下一口。

“今日我做东,大伙随意吃。店家,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来上两坛。”

一群人呼朋引伴地上了二楼,坐在傅归荑前面那桌,为首的是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公子,相貌平平,但性格爽朗,隐隐是这群人中的领头羊。

傅归荑安静地听着隔壁的交谈声,手像失去了力气一般,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吉祥八宝纹茶杯,她的脸色变得灰白,眸光黯淡下来。

“我出去透透气。”那名富家公子笑着下楼。

傅归荑立刻跟了上去,邓意匆匆扔下一块银锭。

“你干嘛!”

傅归荑在他去茅房的路上截住了他,不由分说将人摁在地上,迅速解开他的腰带。

“光天化日之下,非礼啦!”

傅归荑面色冷酷示意邓意堵住他的嘴,自己掀开他的下摆,眼睛看向后腰。

什么也没有。

根据忠叔的情报,这个人今年十八岁,十三年前被一个富商收养。当时他泡在河里奄奄一息,富商夫妇行船时正好经过救了他。

富商的夫人因病无法生育,于是将人捡起来后一直养在跟前,视如己出。

傅归荑听到这些信息时觉得他就是哥哥,也希望他是哥哥,她最怕听见哥哥这些年在外面受苦的消息。

然而在她看见这人的第一眼时,心里在第一时间就否认掉。

傅归荑无比失望,但是她还是想亲自验证一下。

哥哥幼年坠过马,后腰被石头划出过一道很深的伤口,与她上次伤自己的地方一模一样。

傅归荑呆呆地站起身,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没有焦距。

她的步子越来越大,最后跑了起来。

“世子,世子……”

邓意迅速扔下躺在地上的人,又抽出一张银票放在他手上,快速道歉:“对不住,我们找错人了。”

说完狂奔追着傅归荑出去。

裴璟和秦平归二人从暗处走出。

秦平归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颇有些替傅归荑打抱不平的意思:“你早就知道傅归宜不在这些人里,你还眼睁睁看着她的希望破灭,白高兴一场。”

裴璟淡淡道:“是她自己不愿意开口问我。”

秦平归白眼翻上天了,“她不开口,你不会主动一点吗?”

裴璟瞟了秦平归一眼,声音有些冷:“我发现,你好像对她特别关心。”

秦平归听出裴璟在警告他,于是不再言语。

心里却替傅归荑叫不平,人家对你算仁至义尽了,给你送武器送技术,还容许你这样欺负她。

关键是,她从没在外人面前说裴璟半个字的不好。

秦平归都觉得傅归荑是个活菩萨。

也就裴璟这黑心肝的人,能对她下这种狠手。

裴璟扬了扬下巴,秦平归认命去善后。

他蹲在被傅归荑弄倒在地上的人,拿出一把匕首比划着他脆弱的喉咙。

“今天的事情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要是有第六个人知道,小心你的脑袋。”

“还有,谁问起也不许说见过我们,否则……”

富家子弟在他的威胁下惊慌地连连点头,连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踉踉跄跄地跑走了。

另一厢。

“世子,世子,你等等我。”邓意跑了半天才追上人。

傅归荑斜靠在小巷深处,冰冷的墙壁上,她背对着邓意,垂下头,背影充满失落无助。

邓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颤抖的肩头,声音很轻:“世子,我们已经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选项,不是应该高兴吗?”

傅归荑身体一僵,微微起伏的肩膀很快平息下来,她转过头对邓意强颜欢笑道:“你说的对,我们去下一个看看。他人不在,至少能打听些情况。”

邓意看见傅归荑泛红的眼尾,还想再安慰两句,她已经收拾好心情往外走。

傅归荑露出一个浅笑:“大娘,你方才说这户人家没有别人了?”

隔壁大娘在这样一个俊美青年的笑容中完全迷失自我,把知道关于隔壁邻居的一切像倒豆子一样悉数告诉她。

傅归荑维持着表面的笑意,眼睛却散发出动人的流光。

十八岁,落水被救,身体不好,口音不像南陵人,养父母在去年双双病逝。

“你……有没有注意过他后腰这里,”傅归荑照着自己比划了一番:“有个什么胎记?”

“胎记?”大娘眯着眼,皱起眉头似乎在回想什么。

傅归荑目光灼灼盯着她,大娘被她眼里的光震了一下。

“好像,有个这么长的疤痕。”大娘用手比划了一个手掌长的距离。

傅归荑的眼睛更亮了,她声音有些紧:“您确定是疤痕,而不是胎记?”

“不像胎记,想是从什么高处掉下来,磕着了。”大娘愣了一下,旋即连连摆手,笃定道:“对,不是胎记。”

傅归荑的指尖深陷掌心,全身颤抖地哦了一声。

她麻木地扯下自己的沉甸甸的荷包放在这位大娘的手里,转身就走。

“哎,这太多了,小公子,我这拿得心里不踏实,你拿回去吧,这些也不是什么秘密,随意找个人打听就能清楚。”大娘追上来要还给傅归荑。

傅归荑僵硬地笑了笑:“您这样了解他,平日肯定没少帮忙照顾,这点不算什么,就当我替他谢谢你。”

说罢又推了回去。

傅归荑离开那间有些破败的屋子,面无表情地往回走,邓意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心情大起大落,她浑身一下子有些使不上力气,走在路上的时候有个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傅归荑差点跌倒,幸好邓意及时扶了她一把。

“你听到了?”傅归荑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是不是他?”

“一定是他。”邓意眼神肯定。

傅归荑却忽然害怕起来:“万一、万一不……”

邓意逾矩地用食指轻压她的双唇,堵住她即将说出口的话:“没有万一,只有他。”

他的话像是有力量一般,傅归荑眼里的慌乱很快变为镇定。

一直跟着他们的裴璟二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裴璟浑身散发着沉抑的气势,冷得几乎要将人活活冻死,他的胸脯急剧起伏着,目视前方,眸底泛着凶意。

秦平归时刻观察他的状态,生怕他一冲动出去就砍了那个叫邓意的。

不过好在最后他什么也没做,赶在傅归荑回宫之前先一步到东宫。

刚一回来,下面的人来报太医院的太医前来求见。

裴璟叫人进来。

大门紧闭,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裴璟脸色阴戾,眸光冷鸷,他望着跪在底下的惶惶瑟瑟的太医,半晌吐出冰坨子一般的话语。

“你说的是否属实,没有半字虚言。”

太医整个人哆嗦起来,指天发誓:“这关乎太子殿下玉体安危,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

说罢,他慌忙将那本记载着苍云九州境内的奇珍药材书籍翻开,双手奉上。

裴璟垂眸,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待看清上面某味药材的功效及副作用后,眸子倏地寒光迸射,整个人像被棍子狠狠敲了一下,震得他头皮发麻。

“好,好,好。”裴璟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大笑一声,忽地对着桌子重重拍了一掌,力道之大震得桌面上的茶盏直接腾空而起,砸在地上成了碎片。

“傅归荑。”裴璟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胸膛剧烈的起伏,喘息声连绵不绝。

跪在地上的太医不知太子口中的这个人是谁,但听得心惊肉跳。

太子殿下的嗓音愈发凄厉,到了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恨意,像要把口中之人嚼碎了,磨扁了,再一口一口吞吃入腹。

他猛地起身,一脚踢翻目之所及的一切能看到的东西,又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取来佩剑,将屋内的桌椅板凳通通砍成两半。

太医脸白如纸,跪在地上闭着眼缩成一团,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生怕这位主一个不注意将自己也给砍杀了。

咔嚓声接连响起,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裴璟发泄完心中的暴怒后扔了剑,清脆的撞击声吓得太医睁开眼。

“这件事,除你我之外,还有谁知道?”裴璟额头的青筋突突地狂跳,双目微赤,像闯入人间的恶鬼。

太医心里清楚,给太子下药,还是下的如此大逆不道,用心险恶的药,这可是要凌迟处死,诛杀九族的重罪。

他哪里敢往外说半个字,慌忙道:“没有,除了太子殿下,就是臣。”

“很好。”裴璟目光凌厉地盯着太医,一字一顿道:“若有第三个人知晓今日之事,孤就将你九族挫骨扬灰。”

“臣明白!臣明白!”太医伏地而跪,砰砰磕头。

“起来。”裴璟收拾好心情,冷冷问:“完全排出此毒,需要多久时间。”

“这种毒剂量不多,半个月内身体可自行排出体外……”太医在裴璟沉厉的目光下立刻改口:“若配合臣的针灸之术,五日内即可。”

五日。

裴璟死死抿着唇,唇线拉成一条不近人情的直线。

“立刻开始。往后四日孤会遣人去接你来东宫,注意掩人耳目,不要被发现。”他语气严厉,透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太医恭敬称是,屏住呼吸在一片废墟中替裴璟施针。

周围的空气十分沉抑,偶尔只能听见轻微的针入皮肉之声。

裴璟双眸紧闭,面色冷淡,再看不出半点情绪。

唯有满屋的狼藉方能证明裴璟此时此刻内心极致的狂怒。

傅归荑竟敢如此对他。

她那样一具不算健硕的身躯里面,是装了一颗怎样冷硬的心。

裴璟极力压抑住立刻要去找她对峙的恼恨,心里拼命地给傅归荑找合适的理由。回忆她这些日子的一举一动,傅归荑的一切异常似乎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主动迎合他的亲吻,与他同榻而眠却不畏惧,她料准了自己会因为男人的自尊心而不会动她,甚至不敢有过度亲密的接触,所以敢放肆地撩拨自己。

好的很,她实在是聪明极了。

本以为她是个软弱无害的小绵羊,没想到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不但善于伪装让人放下戒心,还会抓住机会在你虚弱时狠狠给你一爪施以报复。

是他小看了傅归荑,裴璟自我反省着,他冷静下来后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这毒说到底最多不过半月便能排出体外,届时他便能恢复如常,傅归荑冒险整这么一出,难道就为了打击一下他的自尊心?

不,她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十五天。

裴璟默念着,脑海里飞快闪现这些时日她的所言所行,以及一切有关傅家的所有情报。

蓦地,裴璟张开眼,眼底漆黑一片。

他好像知道,傅归荑想做什么了!

裴璟沉冷地笑了笑,笑容阴森恐怖,太医的手抖得差点没扎准穴位。

傅归荑回宫后先与邓意在长定宫商议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她最终决定下个休沐日上午一定要通过《南陵六记》的考核。

她已经叫忠叔派人守在那个叫赵沐然的家门口,一旦他回来,立即派人跟他解释一切,再将人乔装带回驻地。

如果他不听解释,就打晕了带走。

总而言之,先把人弄回苍云九州再说,反正他已经无亲无故,孑然一身。

傅归荑回到东宫时已是华灯初上,宫内一切如常。

她回到自己房间等了很久,裴璟也没有派人叫她过去。

这正合她意,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安静的地方整理心情。

洗漱完毕后,傅归荑躺在**。

今日心情大起大落,她被弄得有些心力交瘁,很快睡着了。

在她熟睡的这个晚上,秦平归奉命带了一队人,将宫外镇南王的驻地悄悄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