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春生上早班,下午三点就下班了,八月,外地都秋风微起了,青岛的秋老虎才刚开始发威,空气湿度大,闷热让人全身上下潮乎乎的,腻得难受。
何春生买了一瓶冰可乐,在树荫里边喝边走,不知道究竟是去哪里好,他去敦化路的家居城看过家具了,都很好,做工精良,款式新颖,好有什么用?他买了摆在哪里?如果在家里结婚,最多就是把旧单人床扔了,换张新双人床就是了,其他家具,连想都别想,没地摆。
不知觉中,何春生就溜达到了台东,现在,台东已经取代了中山路的商业地位,满街都是熙熙攘攘的人,贼头贼脑的小偷在街边候着,一旦找到下手目标,他们就像蚂蝗一样贴上来。
想起小偷时,何春生就会觉得很悲凉,小偷对有钱人和穷人的识别能力最强了,29年来,他竟然没遭遇过一次被偷,这非但不让他欣慰,反而使他沮丧,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看上去是个货真价实的穷人。
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承认自己是穷人,但是,不愿意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穷人。
他站在街边,把可乐喝完,刚要扔进垃圾桶,就见一邋遢的老女人正眼巴巴地望了自己手里的瓶子,遂在心里荒凉地笑了一下,把瓶子扔进了她拖着的编织袋里。
离何顺生夫妻的店很近了,前几年,波螺油子上面遮天蔽日地架起了高架桥,青岛著名的波螺油子就无声无息地被新城建设给淹没了,波螺油子两侧的店铺也全没了,李翠红只好把裁缝铺子搬到了台东,在她的左拦右劝加唠叨下,何顺生也不再卖盗版光盘和软件了,一心一意在李翠红的铺子里帮忙。
他想了想,就溜达过去了,李翠红正忙着给一老太太量裤子,没见何顺生,李翠红瞄见了他,没看见一样继续给人量裤子,何春生站了一会,只好问:“嫂子,我哥呢?”
李翠红头也不抬地说:“找死去了。”
何春生知道再问还是没好气,就到店外等,估计何顺生没走远。
一支烟还没抽完,何顺生就回来了,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迷彩半裤,趿拉着一双扑打扑打做响的大拖鞋从远处跑过来,迎面见了何春生,说了声你来了啊,就蹿进店里,拿起喝水的玻璃瓶子,一仰脖,发现是空的,就骂上了:“你妈个逼,我跟说多少遍了,喝完水记得倒满冷着,你他妈的怎么就记不住?”
李翠红嘴里嘟哝着倒霉,埋头裁裤子。
何春生到旁边买了一瓶冰矿泉水递给哥哥:“哪去了?”
何顺生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瓶水才说:“追小偷去了,三个小杂种在店门口偷一个小姑娘的手机,让我看见了,幸亏我喊了一嗓子,三个小杂种撒丫子就跑,靠!跑?他能跑过我?给撵进派出所了。”
何春生知道哥哥的脾气,虽然结婚后不再打架了,却好管个闲事,有一次追小偷还被扎了一刀,医生说再偏一点,就扎大动脉上了,因为这,李翠红没少骂他,什么狠话都骂过,他就是改不了。流窜到青岛的外地小偷都知道青岛人爱管闲事,一旦偷窃失手,就很容易被围追堵截,场面壮观,所以,相对其他城市,青岛的小偷还不算猖獗,流窜性质的小偷,往往是呆上一阵就走了,因为怕被好管闲事的青岛人追成过街老鼠。
何春生知道,从道德上,他应该支持哥哥,但,万一哪天运气不济,被捅了要害可怎么办?遂对哥哥的行为对李翠红的暴骂,都保持了理解性的沉默。
李翠红边裁裤子边骂:“早晚哪天你被人捅死了,我就带着你儿改嫁,你不是想当英雄嘛?当英雄是给你金子了还是给你银子了?你愿意去送死就去送吧,反正不知哪天你就把老婆闲出来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何顺生知道老婆是担心他出事,也不吭气,好像没听见一样的,问何春生:“上早班?”
何春生嗯了一声,就望着店外,觉得也不知道该和哥哥说些啥。
“犯愁吧?”何顺生把剩下的半瓶水都喝了。
何春生点了点头。
何顺生点了支烟:“前一阵听说要旧城改造,不知有没有劈柴院?”
何春生说:“从咱搬进来那年起就听人喊劈柴院要拆迁,不指望了。”
何顺生歪着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春生的目光和哥哥对上了,就笑了一下:“哥,咱去喝点?”
何顺生说了声好就站起来往外走,李翠红猛地抬头,看着何春生,故做通达地笑了笑:“春生,如果你请你哥喝酒就是为了动员我们搬出去租房住,那,我劝你还是把这酒钱省下买房子吧,就算你哥同意我也不答应,这些年,我在你们何家,没功劳也有苦劳,你别想把我们一家三口扫地出门,我告诉你,你就是把舌头挽成一朵花说,我们也不搬。”
何春生觉得很累,无力地笑了笑,说:“嫂子,我就是和我哥出去喝几杯啤酒,你就想那么多?”
何顺生拉着他往店外走:“她那嘴,拉肚子似的,不理她。”
2
何春生和哥哥找了一家烧烤店,要了两扎生散啤,又要了些烤肉筋烤鱿鱼头什么的,就胡乱喝了起来,说真的,他来找何顺生真没什么目的,只是觉得愁肠百结地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以前,他想和织锦恋爱,织锦不干,也就不存在约会,这反而让他很自在,可现在不同了,织锦同意和他恋爱了,他和织锦怎样恋爱呢?恋爱总要约会吧,可,怎么约呢?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吃西餐看电影?他干不来,不是他怕吃西餐会出洋相也不是觉得电影院没意思,而是,一餐西餐吃下来,再节约两个人也要二三百,一场电影看下来,电影票贵不说,你总不能约了人家看电影就只看电影吧,至少电影完了你得请人家吃点东西呀,电影票加上随便吃点,没个三百四百也是打发不掉的,更要命的是,恋爱约会是要经常有的,总不能为了省钱一月见一次吧,可见得频繁了,这约会的费用哦,何春生一想,脑袋就大了,就他那点工资,一月不足两千,属于偶尔奢侈一次就要勒一个月裤腰带的数字,和织锦这样月薪过万的女孩子谈恋爱,可怎么谈得起?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知深浅要吞象的蛇,象真的扑下身来请蛇把它吞了,蛇却慌了神,不知该从哪里下口了。
他神情黯淡地和哥哥边吃边聊,何顺生喝得眼睛迷离起来了,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你呀,心气太高了,就咱家这条件,就咱兄弟俩这现实,找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结婚就行了,你为什么非要追织锦?”
何春生耷拉下眼皮说:“我也知道,可是,我就是喜欢她,对别的女孩子我不来电,我一看见织锦就觉得自己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哥哥,你说,是不是这就是爱情的滋味?”
何顺生借着酒,哈哈地笑,笑得好像噎住了,这让何春生有点恼火,兀自喝了一口酒说:“有什么好笑的?”
何顺生顺了顺胸口:“老弟,告诉你,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我看见李翠红时我就想搞她,而且我不许别人搞她,这就是爱情。”
何春生说:“粗俗,你就不能高级点?”
何顺生这才定了定眼神,看看弟弟,说:“哦,我忘了,你还没碰过女人,我告诉你啊,女人,你别看她们一个个假模假势的,没他娘的一个好东西,你轻薄她们她们骂你,你在她们面前摆正经她们还骂你,反正,在女人眼里,男人怎么做都不是,我觉得,管他娘的什么狗屁绅士不绅士的,再高级的女人也垫在男人身子底下的,所以啊……”
何春生见旁边两个吃烧烤的女孩不时用白眼球厌恶地剜过来,连忙挡住了哥哥的话头:“哥,杯中酒了,喝完你回店里,不然,嫂子又要骂了。”
“骚娘们,她除了会骂还会干什么?我不怕她,兄弟,等你结婚了,千万别被老婆震住了,再高级的老婆咱也不能让她把老爷们震住了。”何顺生喝得眯着眼,两手挥过来舞过去地像赶苍蝇,嘴角上渐渐聚起了一层白沫。
何春生忽然很后悔请哥哥出来喝酒,明知他没酒量却偏偏有酒胆,有酒胆却没酒德,一喝大了就满嘴脏话,天王老子都不怕,还约他出来喝酒,这不是找事吗?他掏出手机,看了一会,说:“哥,我得走了,织锦约了我呢。”
何顺生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好,正好去接她下班。”
何春生叹了口气:“接什么接,我都觉得有点荒唐,我坐公交车去接一个开车的人,你不觉得好笑?”
何顺生拍拍他的肩:“兄弟,别人家还没下手呢,你就先把自己灭了。”
何春生结了帐,还有十几根烤鱿鱼和烤肉没吃,就和店里的小伙计要了只塑料袋,撸进去塞给哥哥说:“别浪费了。”
何顺生接过塑料袋,打了个响嗝就晃**着回店里去了,李翠红正张罗着关门,见他回来,直起腰,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问:“和你商量房子的事?”
何顺生瞥了她一眼:“除了房子,你就不能琢磨点别的?”
见何顺生情绪不高,又喝了酒,李翠红怕把他问烦了吵起来,索性闭了嘴,拉下卷帘门,从店后推出踏板车,骑上,又拍了拍后座,示意何顺生坐上来。
何顺生没精打彩地坐上去,叹了口气,拍拍李翠红的胖屁股道:“还是咱俩口子好啊,半斤对八两,谁也不嫌谁,春生找了织锦,累钱又累心呐。”
“谁和你半斤对八两?你怎么那么会抬举自己?要不是在不懂事时被你骗回家去了,打死我也不嫁给你这样的,看你德行吧,吊儿郎当的,一听打仗就小过年。”说着,李翠红就发动了脚踏车,轰地开了出去。
“警察!”何顺生大叫,“你没长眼也没长耳朵呀,我跟你说,有警察!”
可是,已经晚了,李翠红的脚踏车被斜刺里冲出的交警拦下了,李翠红堆起了一脸暖笑,迎上去,交警看也不看说:“让我抓着,这是第几次了?你自己说吧,这路段不准骑摩托。”
李翠红像捡了宝:“我骑的是踏板。”
交警上上下下地看着她,很有被李翠红侮辱了智商的意味:“是你傻呢,还是你把我当傻瓜?踏板也是摩托!”
交警朝后面挥了挥手,李翠红的踏板车就被几个交通协管员抬到清障车上去了,李翠红跟着跑了两步,拍着清障车尾喊道:“停车!我的踏板车里还有东西。”
何顺生扯了她一把:“别丢人,不就几串破烤肉嘛。”
李翠红红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想要交不少罚款才能把踏板车领回来,就难过得不成,几乎要哭了,何顺生拉着她的手,用满是酒气的嘴巴冲她哈了一下,就拍拍她后背说:“今晚咱不做饭了,我请你吃烧烤。”
“烧你妈个头,踏板车被拖走了要交罚款,春生结婚要花钱,你妈闻不了厨房的味,就我命贱,我不做饭怎么办?”李翠红边说边匆匆忙忙往车站走,何顺生知道老婆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不舍得在吃上破费,理由是吃鱼吃虾也就图个嘴巴痛快,再好的东西进了肚子也要变成屎,有这理论垫底,在饭菜上,李翠红节俭到了抠门的程度,但是,场面上,却马虎不得,别人有的,她一定要有,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链一定是要有的,哪怕披金挂银的她回家只有咸菜和馒头吃,她也是快乐的,因为在面子上她没输给任何人。
3
何春生打算去织锦公司楼下等她,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了,就上了公交车,公交车挤得要命,他寻着人缝往里钻了钻,在靠近后门的地方站了下来,乘公交车他最不喜欢站在前面,其一是上车的人多,总要挤过来搡过去地别扭,其二是下车不方便,青岛的公交基本都是无人售票,前门上,后门下,很多人上了车之后就不愿意往后走,惹得司机总要站起来往后扒拉着喊:“往后走往后走。”这是公交司机重复频率最高的一句话,何春生听着就替他们难受,也替那些宁肯在车前段挤成一个疙瘩也不往后走的人别扭,好像被人挤来挤去很舒服似的。
前面挤成了疙瘩,后面还稍微宽敞些,何春生长长地吁了口气,就见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皱着眉头,捂着鼻子嫌恶地瞅了他一眼,何春生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刚才自己喝酒了,肯定是满嘴巴酒气,不由地,他就有点羞惭,低下头,紧紧地闭着嘴巴。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去找织锦,有些唐突。
好容易,车到香港中路,他下了车,没往织锦公司那边去,倒是先一头扎进了大超市,他工作的那家超市和这家超市是竞争对手,因为牵扯着自身利益,两家竞争单位的职工,很容易对自己所处的单位产生类似于狭隘的爱国主义的情绪,对对手单位不毁谤就很不错了,想让他们进竞争单位的超市去买东西,那基本是不可能的,可今天不同,何春生必须去买包口香糖,还有,去买只牙膏和牙刷,刷一下牙。
超市的面积很大,何春生转了半天才找到牙膏和牙刷,又拿了一盒口香糖,付款之后,忙跑进旁边的洗手间,在洗手盆上,很认真地刷起牙来,搞得进出的人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管那些,反正谁也不认识他。
他刷完牙,牙膏虽然挑了小管的,但还是剩了许多,牙刷也是,难道用一次就扔掉?
何春生踌躇了半天,还是没舍得扔,出了洗手间,路过一家搞促销的柜台时,顺手抽了一张宣传页,也没细看,打算包牙刷和药膏,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有窃窃的笑,他觉得奇怪,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宣传页,脸一下子就红了,竟然是宣传**按摩膏的。
他连忙找了一个垃圾桶塞进去,一生气,把牙膏和牙刷也塞进去了,顿时,就觉得浑身轻松了,好像卸掉了一个随时能让自己出丑的累赘。
何春生嚼着口香糖,站在织锦的写字楼下,再有十来分钟织锦就下班了。
他忽然觉得很无聊,就拿起手机给织锦发短信,告诉她自己在楼下。
很快,织锦就回了,说正好,她正要找他呢。
何春生望着手机上的短信,琢磨了一会,想她找自己做什么呢?
写字楼的出口,陆续有人出来,何春生下意识地挑了些男人和自己比,他发现,那些男人并不显得比自己高级,穿着也不想他想象中的那样刻板周正,他们也穿休闲装,也穿牛仔裤,甚至有的还穿着造型简单而朴素的圆领衫,他们走路的样子和神态也各有所异,有的满脸兴奋,估计是要去赴约会的,有的,很懒散,好像正在为去哪里发愁,还有的,有些茫然有些沮丧……
何春生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写字楼男人的表情,织锦就出来了,今天,她穿了一套纯棉质地的白色套装,套在高挑的身上,显得优雅而娴静,远远地,她望着他,拢着嘴唇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何春生笑着迎上去的时候,低了一下头,用别人不易觉察的速度飞快哈了一口气,然后,他用鼻子吸了一下,觉得闻不出酒味来了,才迎上去。
何春生问织锦找他有什么事,织锦正要说,几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嘻嘻哈哈地要织锦介绍一下何春生,织锦笑着说:“德行,淑女不可以太好奇的,我未婚夫。”
女孩子们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伸了伸舌头就跑掉了。
何春生忽然感觉有些不舒服,他想,那几个女孩子或许很吃惊,因为织锦的男朋友换了,以往,经常等在写字楼下的是马小龙。
何春生有种被人侵略了自尊的不悦,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坚决不来织锦写字楼下等她,任何时候都不,决不。他踢了踢脚边的一片树叶,说:“找我有事?”
织锦的手机响了,接手机前,她看着何春生说了声嗯。就把手机按到耳朵上,向离何春生稍远些的方向走了两步,何春生望着织锦的背影,觉得这种人生格局很荒唐,不悦的滋味更强了,接手机接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往旁边走两步呢?
他有点赌气似地,往另一个方向也走了几步,点上一支烟,慢慢抽着等织锦说电话。
烟才抽到一半,织锦的电话就接完了,她走到何春生眼前,一把夺下他的烟:“以后,不许抽烟。”
何春生更不高兴了,想起了哥哥和母亲的话,男人不能让女人震住了,被不被女人震住,不是何春生在乎的,他只是觉得,织锦这样理直气壮地夺了他的烟,有点居高临下的压迫意味,这让他很不舒服,他就也没吭声,一个人往前走,织锦追了两步就停下了,她定定地看着何春生的背影,觉得这个男人怎么那么莫名其妙那么可笑呢?
何春生走了一段,等他回过头来看时,织锦已经去了停车场,他顿了一会,叹口气,往停车场走。
织锦上了车,瞥了站在不远处的何春生一眼,打开车门,坐在那里等着,依在车里眯着眼,看何春生到底会不会自己过来。
何春生在夕阳里站了一会,觉得很没意味,就怏怏地过去了,拉开车门,坐进去。织锦也不理他,兀自发动了车子。
何春声就嗨了一声。
织锦拿眼角扫他:“我还以为你不坐我的车呢?”
何春生讪讪地干笑了两声。
“我惹你了吗?”
何春生讷讷了一会,说:“没。”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走了?”
何春生迟疑了一会,终于说:“织锦,以后,你和我说话,能不能态度柔和一些?我们是在谈恋爱,你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我的家长。”
织锦兀自地就笑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夺他烟的态度过于强硬,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她看着何春声,叹了口气说:“好吧,算我态度不好,我道歉。”
何春生笑了笑,很不由衷,他转了一下身体角度,正面看着织锦,满眼的温情,织锦被他看得有些局促,脸,悄悄地红了,踩了油门,出了停车场。
一路沉默,快到家时,何春生有心事似地东张西望了一会,让织锦停车,织锦问干嘛?何春生打开车门,瓮声瓮气地说:“去买点东西。”
“买给我妈?”
“还有兜兜。”何春生说:“我总不能空着手吧?”
织锦哦了一声,她还是比较了解何春生的,是个死要面子的主,遂也没阻拦他,和他一起进了路边的超市,只是,快到收银台时,她默不作声地拿出了一些东西,何春生拿眼看她。她就笑,咬着唇,那样子显得既坏又好玩。
何春生说干嘛呢织锦?
织锦说你的钱没地方花了啊,没地方花我帮你花,犯不上让他们帮你花。何春生觉的这话很顺耳,就很听话地让织锦倒出了一些东西。
一路上,织锦没话找话地跟何春生闲扯,把刚才那点小小不快插曲给消化掉了。
织锦走在何春生身后,飞快想,我就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了么?心里有点酸,但,很快,她又飞快找了些理由安慰自己,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啊。
她默默地跟在何春生身后,想他的优点,心地晴朗,善良,细腻,对感情认真而专一,对于婚姻中的女人来说,最后一条,比什么都重要,又不是嫁赚钱机器,何必在意他的生存能力是否羸弱呢?
织锦这样虚虚地安慰着自己,就到家门前了。
竟然,罗锦程在家。这是多年不见的景象了,而且,他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姿态散漫惬意,完全是回了家的姿态,以往不是这样的,除非过节,他基本不回家,即使回,那肯定是有事必须要回的,饭也不在家吃,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完就匆匆走了,估计是因为有柳如意,他呆在家里不自在,父母倒也体谅他,也不曾因为他来去匆匆而指责他什么,只在人后,悄悄和织锦叹息,织锦知道,父母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他们是非常想让罗锦程住在家里吃在家里,即使不这样,至少也要周末回来赖吃赖住他们才会快乐,可,因为柳如意,他们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觉得柳如意挺让人同情的,可是,同情哪里比得过亲情?只是,碍于面子,一切都只能隐忍了而已,为了能让罗锦程回家,他们只能希望就是柳如意早点遇上个可心男人,那样,他们会像嫁女儿一样地送她出门,可惜,柳如意似乎没有再婚的意思。
织锦说:“哥,今儿太阳从哪出?”
罗锦程懒洋洋地看了看她和何春生,说:“西边。”
何春生在他对面坐了,织锦换下衣服,去厨房帮忙,进去一看,厨房人满为患,妈妈在炸鱼,柳如意在切菜,兜兜正在吃薯片,弄得满头满脸到处都是薯片渣子。
织锦问:“余阿姨呢?”
柳如意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别进来了,都满了,余阿姨的妹妹家有事,请假了。”
柳如意满脸兴奋,羞羞的,倒像罗锦程是她初相识的男人似的,织锦知道,其实,这些年,柳如意虽然没有明说,但她一直在等罗锦程浪子回头,所以,才一直没再婚的意思,虽然她恨金子,也恨过罗锦程,但是,恨归恨,对罗锦程的痴情,一点都没减。
也正是因为她对罗锦程痴心不改,罗锦程回来,她才会拘谨成这样,在男人面前,如果女人是拘谨的,那她必是喜欢这个男人的,因为喜欢她惟恐自己一言一行出了丑,毁了在这男人心目中的印象,相反,这个道理用在男人身上,同样适应。
不过,织锦倒真希望柳如意和罗锦程合好,毕竟,柳如意有了他的儿子,虽然她俗得让人烦,但心眼不坏,为了爱罗锦程,她能咬住所有的委屈,只要罗锦程喜欢,哪怕让她把自己拍成肉泥做成点心给罗锦程吃,她都会欢天喜地地把自己拍了。其实,天下女人都一样,无论社会地位多高,社会角色差别多大,只要一旦被爱沾上,马上就变得贱贱的,何况,罗锦程再找一个像她这样痴情痴到了身心都低伏下来的女人,也不是件容易事,现在的女孩子,个个都精明着呢,除了爱自己,她们肯扑下身子去爱谁?
更重要的是,和柳如意合好,会使罗锦程离开金子,织锦总有中隐隐的预感,觉得他和金子之间,早晚会闹出点什么事。
织锦闲着没事干,就找出榨汁机,打算打点芒果汁喝。
何春生看她一个人忙活,凑过来帮忙:“我干什么?”
织锦指了指果盘里的芒果:“削皮。”
何春生听话地把果盘搬过来,削了几个芒果,又看看织锦:“够了吧?”
织锦扫了一眼:“全削了。”
“削那么多干什么?一人一个,够了。”
织锦笑:“一个才能榨多点汁出来?全削了都未必够呢,继续削,一个别留。”
何春生看了看果盘里的芒果:“榨汁啊?多浪费。”
“看你说的,整只吃也是吃,榨成汁也是进肚子,浪费什么啊?”
听见两人絮叨,罗锦程拿眼瞟着织锦偷偷地笑,那意思,看到了吧,嫁个连喝杯芒果汁都肝疼肉酸的主,够你受的。
织锦挖了哥哥一眼,不声不响地继续削芒果:“春生,芒果怎么吃都是吃,没啥浪费的。”
何春生小声嘟哝:“榨汁,扔的比吃的多。”
织锦再也忍不住了:“春生,别这么小气,我可是每天都要喝新鲜果汁的人。”
何春生倒挺高兴:“没事,我从超市给你整箱往家搬,一周一箱够了吧?”
织锦切了一声:“成品果汁里有防腐剂,我不喝,我只喝现榨的。”
何春生愣愣地看着织锦,没说话。
织锦把切好的芒果一片片塞进榨汁机里,很专注地打果汁。何春生觉得有点无趣,讪讪看了一会,就去阳台上看花去了。
罗锦程歪头看了一下何春生,小声说:“织锦,你真打算和春生结婚?”
织锦没好气地:“以为我是你啊,拿婚姻当儿戏。”
罗锦程叹了口气,摇摇头:“织锦,不是我有偏见,你真要嫁了何春生,一个连喝杯果汁都要计算成本的人,将来,你们有仗打有嘴吵了。”
织锦故意气罗锦程:“我负责改造他,我就不信了,把他兜里塞满钱,他还能活的这么算计?”
罗锦程摇摇头:“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是本性难改的问题。”
织锦倒了一杯果汁,塞到他手里:“喝杯果汁堵上你的乌鸦嘴吧。”
3
罗锦程和何春生喝了不少啤酒,眼都喝斜了,罗锦程总是斜着眼睛盯着何春生坏笑,织锦知道他的恶毒,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敲敲打打地说:“喝差不多就回你的迷迭香吧,餐厅的生意不都在晚上吗?”
罗锦程摆出一副纨绔的姿态道:“不打理生意又没赔你的钱,你着什么急?我在公司忙了一天了,回家休息休息碍你事了啊?”
说着,就把兜兜抱在腿上,用胡子去扎他,因为长期不在一起生活,兜兜对罗锦程有些畏惧的生疏感,他舞扎着一双小手,哭着叫妈妈。
柳如意跟兜兜说:“陪爸爸玩吧,妈妈去盛米饭。”说着,就起身去厨房了,织锦就悄悄地拢着嘴角的一抹笑,知道柳如意去盛米饭是假的,她想让兜兜多和罗锦程呆一会,人总是这样的,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有感情,柳如意要尽量培养起兜兜和罗锦程的感情,若罗锦程爱上了儿子,自然就不会对儿子的母亲过分厌恶,有多少婚姻早就风雨飘摇了,因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又在摇摇欲坠中愣是挺了过来。
有时候,孩子确实是拯救婚姻的有力武器,夫妻之间可以不爱了可以责任了无了,可,中国人对下一代的爱,从来都是倾盆大雨一样的无私奉献,为着双方都爱的孩子,就让婚姻继续苟延残喘吧。
罗锦程抱着兜兜闹,兜兜被他的胡子扎得有点恼了,推着罗锦程的脸不让他扎,要下来,罗锦程偏不,兜兜一折腾,就把他的眼镜给划拉下来了。
一只镜片碎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地板上,折射着微寒的光芒,兜兜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很麻利地从爸爸腿上溜下来,一溜烟地扎进奶奶怀里,用怯怯的目光,偷窥着罗锦程的反应。
罗锦程愣了一会,从地上捡起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让他看上去很滑稽。
柳如意也从厨房出来了,她恨恨地看着兜兜,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一刻,她对兜兜,是充满了真实恨意的,她盼了多久才盼到罗锦程回家吃饭、才盼到有这样一个让兜兜扮演亲善天使的机会,去弥合她与罗锦程之间的鸿沟,却不曾想,这弥合,竟成了撕裂。
她一把拽过兜兜,手还没扬起来,兜兜就咧着嘴巴哭了,他惊恐地闭着眼睛,眼泪滚滚地流下来,妈妈又把把兜兜拽回去,说:“吓唬孩子干什么?他又不是故意的。”
柳如意的手就空了,她微微地张开着的手摆在空气中,空空的,心酸的泪在眼里打转。
好生生的一顿合家欢晚饭就吃夹生了。
罗锦程见状,忙说:“没事没事,我车里还有副备用的。”说着,就要起身下楼去车里拿,柳如意像是一下子得到了提醒,嘴里嘟哝着道:“你等等,楼上好像有副,我差点忘了。”
她就跑上楼去了,稍倾,就听楼上传来隐约的拉抽屉、翻东西声,声音一消停,她就跑下来了,把一副眼镜递给罗锦程,有点羞涩地说:“戴戴看,是不是还合适?”
她的声音里,浸泡着伤感的温柔。
罗锦程局促了一下,象一做了坏事非但没遭到谴责反而被款待了的良心未泯的家伙,他讪讪地抽了一张面纸,想擦一下,柳如意小声说:“我擦过了。”就抽身去厨房了。
整个饭厅很静,罗锦程埋着头,把眼镜扣在脸上,举起一罐啤酒对何春生说:“喝酒喝酒。”
何春生虽然不胜酒力,但,酒胆多少还有点,便和罗锦程干了,织锦见他脸红如关公了,便一把夺下来,说:“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罗锦程歪着头看她,那眼里,充满了无限的调侃意味,织锦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罗锦程捏了一根牙签,转头对何春生说:“春生,和炸弹睡一床的滋味,你知道么?”
织锦有点恼,又想罗锦程难得回家吃顿饭,索性不去招惹他,一个人上楼去了,看了一会书,估计他们差不多该吃完了时,才探出头来,对何春生道:“你过来。”
何春生被罗锦程灌得眼都睁不开了,听见织锦叫他,扶着椅子,歪歪斜斜地上楼,织锦本想和他说一下房子的事,见他喝成这样,心里早已一万个不高兴了,就冲罗锦程说:“以后你别回家吃饭了,你看你,回家吃顿饭都闹成什么样了?”
罗锦程红着脸歪在沙发上,捏着遥控器调电视。
妈妈和柳如意两个,忙着把桌上的残汤剩饭收拾进厨房,织锦觉得自己不好光看不做,就让何春生上床躺一会,对妈妈说:“妈,我来吧,你歇着。”
织锦和柳如意洗完碗出来时,罗锦程已经不见了,妈妈正在给兜兜洗脚,织锦想起何春生醉得跟鬼似的,便榨了杯西瓜汁端上楼去,扶他起来喝,何春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织锦,又借着酒,眼就直了,说:“织锦,你真好看。”
织锦面无表情:“喝西瓜汁。”
何春生满眼春色地把西瓜汁喝完了,就定定地看着她,织锦低下头去,她不是羞涩,而是别扭。和何春生在一起,她总是忽略了性别,很奇怪的感觉,她竟感觉不到他是个男人而且也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好像,即便是与何春生结婚,也是是两个忘记了性别的人要搭伙一起过日子而已。
织锦不愿意承受他这样直直的盯着看,就到客厅里和妈妈看电视。
妈妈看着她,叹了口气说:“织锦……”
织锦嗯了一声,扭头看妈妈,妈妈把手合在她手上:“没去看看房子?”
织锦说看了,没中意的。
妈妈说:“抓紧时间看看,合适就买了,兄弟两个都成了家,还在一起生活,不方便。”
织锦说知道。
妈妈又说织锦你真的愿意?
织锦想了想:“妈,我应该结婚了,何春生正好在身边。”
妈妈心疼地看着织锦,叹了口气:“赶快买房子,钱的事,别愁,不够的话,我这里有,还有你哥,让他帮忙找找房子,看有没有认识的房产公司,让他们给打点折。”
织锦看着妈妈:“妈,你还不知我哥那脾气?他什么时候为了打折求过人?”又嘿嘿一笑:“到时候,我榨他点血汗钱。”
妈妈拍了她一下:“没脸皮,你知道刮你哥,这些年,他在你身上没少花钱。”
织锦笑:“我知道,谁让他有钱来着,谁让他是我哥来着,你放心,到时候,他肯定就把银子拍到我眼前了,我不要,他还会跟我急呢,我哪能不赏他这面子?”
“就你会贫,赚了便宜卖着乖。”妈妈攥了攥她的手:“你哥有心事,等你抽时间帮我问问他。”
“我也觉得,他都好几年没回家吃饭了。”
母女两个,沉默了一会,织锦看了一下表,说:“我去把春生叫起来,他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