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眼,夏天就用浓郁的颜色笼罩了城市,傍晚的街上,常见用透明塑料袋拎了啤酒和小海鲜回家的男人,他们散漫的脚步显示出内心的悠然和对人生的满足。织锦把车开得很慢,不想回家,又找不到地方可去。
一想到家里的柳如意,她就难受,为此,对哥哥也很有意见,你离婚就离吧,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没人拦着,可,你不能把离婚后遗症留给家庭呀?
织锦最不能忍受的上柳如意摆出我是一个穷人的姿态,难道做穷人很光荣啊?这又不是文革时期,现在,穷是种耻辱、是没能力的表现。
余阿姨不知私下里抱怨多少次了,为了节约,柳如意总是把浓缩的碟新洗洁液兑自来水兑得那个多啊,简直快成自来水了,这还不算,她还把用完的塑料袋洗得干干净净地塞在厨房的柜子里,鬼都不知道她攒这么些破袋子干什么。每每织锦要扔,她总是振振有词地说,留着分装冰箱里的鱼啊虾啊肉啊。织锦告诉她,食品最好用专用食品袋装。柳如意就说,还不都是塑料袋嘛,用这些塑料袋就不用买专用食品保鲜袋了,她娘家妈妈一直这么干。活脱脱罗家能有今天的日子,全是靠她节约出来的样子。
织锦那个又好气又好笑啊,问她买个食品保鲜袋才几个钱,她又是碟新清洁液又是自来水的,比食品专用保鲜袋成本高多了。
一次,她往洗发水里大肆兑水,被织锦看见了,她忍无可忍,告诉柳如意不要兑那么多自来水,柳如意竟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低声细语地说兑点自来水可以减少每次的用量,很节约。
织锦像听天方夜谈,遂问她:“一瓶洗发水才几个钱,你犯得上这样省么?”
柳如意的回答,快得让织锦生气:“我去商场看了,这洗发水要90多一瓶呢”
织锦觉得快晕死了,尽管家里的日常用品和吃的都不用柳如意采购,可她照样对青菜水果以及各种日常用品的价格了如指掌,甚至对附近几个菜市场的青菜差价也如数家珍,这让织锦又气又恨,觉得柳如意如果能把这份精明用对地方,肯定是做什么成什么。
可惜,柳如意的精明从来都用不对地方。
即使织锦说她一万遍,柳如意还是改不了,因为她非常信奉:日子是打算出来的。
织锦说她是标准的穷人理论,为更合理化地分配手中寥寥几个工资,几乎耗尽了全部的脑汁,就是再计划再省,也不能让区区千儿八百大元变身成倍。
织锦当然明白,柳如意这样可以表现自己的勤俭精神,是另有目的的,她知道织锦一个月的薪水比她一年的工资还高,也知道公公婆婆的退休工资很厚实,厚实到可以质量很好地养活她和兜兜,但是,她当然不能辞掉工作在家让婆家养活,因为她太了解这家人,他们清高而骄傲,他们对弱者的同情不是毫无原则的,对那些下岗后挑三捡四宁肯在家吃低保也不肯做事的人充满了唾弃式的鄙视。在离婚后,把她领回来继续做这个家的一员已很是宽容善良了,她当然不能明知人家讨厌什么自己偏要去做什么,虽然,兜兜人见人爱,虽然她是人见人爱的兜兜的妈妈,但,毕竟日子还长,做人的尺寸总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才是。
勤俭虽然是她的生活习惯,可谁愿意握着大把的钱继续过清贫的日子?她柳如意当然也不愿意,虽然不用动她分文工资依然可以在这个家里活得很滋润,但她要让这家人明白,她是很惜福的,没忘本,随时做好准备从这个家里搬出去过清贫的日子,从而让婆婆和织锦对她生出无限悲悯的爱怜。这不,兜兜三岁多了,除了生他,她几乎都没机会向他表达母爱,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统统都是织锦和婆婆操办的,她要做的,就是及时地表达谢意,以及教兜兜要像爱妈妈一样去爱姑姑爱奶奶就可以了。
2
青岛的夏日傍晚,总是红彤彤的,整个天空像一片被灯光照射的橘皮,落霞优美,诗情画意,织锦的心,不觉就有些微醉般的伤感,想到了马小龙。
分手一个多月了,马小龙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不想接,却狠不下心,其实,只要马小龙一求她,或许,她心一软,又会和他好了,哪怕知道和好之后依然是没有结局的未来。
可是,打通电话的马小龙不说话,她也不说,两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然后,总是马小龙先挂断了电话。她落泪,她哭。她知道,因为爱,她已经把马小龙惯坏了。
织锦把车停在路边,翻手机上的通讯录,想找个吃饭聊天的人,可是,她的昔日女友们都很忙,有忙着做母亲的,有忙着拯救爱情的,有去赴约会的,只有她,无耻地闲着、无耻地孤单着。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扔出了群体的人,张望左右,每个群体都与她格格不入,每个群体都有充足的理由不接纳她,城市人离群体生活正越来越远,对别人的堤防做得越来越是严谨,就连同僚之间,你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职务外,甚至都不能知道他真实的年龄以及婚姻状况。
织锦郁郁地望着街上的车来人往,原来,过分的悠闲也是一种痛苦。
织锦打算去罗锦程的西餐厅混一个晚上。
罗锦程毕业后就分在了歌舞团,上了没几天班,就下了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家里人一直不知他究竟做些什么贸易,不过几间办公室,一圈电脑,几部电话,七八个员工都闲地要命,不是煲电话粥就是在电脑上玩游戏,为此,织锦曾好一顿担心,担心他的公司不知那天就倒了,可是,他的公司晃晃悠悠地开了七八年了,竟然还是那副晃晃悠悠的德行,只见罗锦程买上了崭新的奥迪了,新款手机一部接一部地换,随便掏一把他的口袋,都能掏出大把的银子和银行卡。
西餐厅叫迷迭香,很暧昧的名字,地点选得僻静而幽雅,是本市文人雅士们的聚会场所,情侣也不少,失恋的更猖獗,而且大多是女的,都知道迷迭香的幕后老板又帅又有才情,她们总是把自己灌醉了,一边喝酒一边醉眼睥睨地喊:“罗老板,罗帅哥,来一曲《回家》吧…………”
织锦很难概括对迷迭香的印象,暧昧、糜烂、放浪而温暖,爱情像杂草一样再这里萌生又落叶一样在这里归于沉寂,它就像爱情的生死场,生生死死往复不绝。
车过街角,织锦便看到了迷迭香亮在街角的灯,昏暗但倔强,像迷醉的眼。
织锦推门进去,里面很静,罗锦程正在吹《回家》,他最喜欢的曲子,据说很多女子曾经因听了他吹的着曲而萌生了和他成家的念头,但,除了金子,罗锦程不打算和任何人成家。
金子却不想和他成家,她有自己的家,老公在澳大利亚,一年只回来一两次,她留在国内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十岁的儿子陪读,等他在完成中文的基础教育后,再出国。
罗锦程对她的迷恋和爱,人神共知,她不拒绝也不迎和,和他上床,不和他谈情说爱,她享受他制造的浪漫却不容许他进入自己的生活。
也正是因为她,罗锦程在和柳如意结婚半个月后,彻底地离家出走了,据说,结婚前,罗锦程就和金子好了,罗锦程本不想和柳如意结婚,可是,不仅柳如意不干,父母不干,金子也不干,金子说,他不结婚,她会有罪恶感。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罗锦程的新欢一定是年轻漂亮妖精级别的人物,可,等他们见过金子,都非常失望,金子不仅比柳如意年龄大,也没柳如意身材好,她总是淡淡地看人,眉眼之间流露出一抹倦怠,永远那么懒懒的,仿佛刚睡醒,脸上还留着昨夜的残春。
很多人不明白罗锦程怎么会这样疯狂地迷恋既不是美女又不年轻的金子,一度,织锦也不明白,也专门为此向罗锦程发问,罗锦程有些感伤地看着她,说:“织锦,你不懂。”
织锦问:“我不懂什么?我就知道她不仅没职业,还是别人的老婆,更是一个十岁男孩的母亲。”
罗锦程茫然地看着她,说:“织锦,有种女人会让你产生死的念头,和她一起死都是幸福。”
织锦觉得这种说法不可理喻。后来,她把这些说说给马小龙听,马小龙怪怪地笑了一下,说:“对于男人来说,女人的漂亮固然重要,但风情比漂亮还重要,金子天生就是那种让男人一看就想上的女人。”
织锦听得发呆,半天,才回过神,掐着马小龙的胳膊:“看见金子时,你也有这念头?”
马小龙笑着逃开了,说:“我就想上你。”
那时,他们在辛家庄一带租了一套小房子,正好处在两人工作单位的中间地段,一到中午,两人就像偷吃大米的老鼠,怀着贼贼的幸福迫不及待跑去相会。
和马小龙分手后,每每车过辛家庄,织锦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想那几盆养在小屋阳台上的花,怕是早已蔫了吧,那几尾金鱼,怕是也死掉了吧,咳,回忆是种伤害,它像小刀,每回到过去一次,它就切一刀,刀刀直中要害。
3
织锦找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点了蜡烛,托着腮,听罗锦程吹《回家》,觉得很有讽刺意味,自己竟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吹完曲子,罗锦程穿过了美女们的媚眼如丝,径直走到织锦桌边坐了,微笑着望了她问:“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织锦摇了摇头,看着他,说:“哥,我怎么觉得自己一不小心成了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了呢?”
罗锦程很纨绔地说了一声:“切!”又说:“是你脱离了社会。”
织锦像小时候听他讲故事一样看着他,等他下文,罗锦程点了支香烟,歪歪地乐了一下:“织锦,别太清高了,不然,你会很不快乐的。”
织锦不悦:“别说我清高,这世道不比以前,说谁清高等于骂谁,谁能清高到不吃五谷杂粮?”
“你就不吃五谷杂粮。”罗锦程的情绪好像也不怎么高,瞥了瞥餐厅里的男男女女,自语似地说:“其实你用不着因为答应了爸爸就真的嫁给何春生。”
织锦说:“别提他,对了,今晚你请我吃饭吧。”
“这还不好说?”罗锦程冲吧台打了一个响指:“想吃什么,你告诉服务生。”
织锦知道他又要去忙了,也不搭理他,自己叫了一客黑胡椒牛排,又叫了一杯鸡尾酒,菜还没上来,何春生的短信就来了,何春生很聪明,知道织锦不爱听他蹩脚的普通话,便也很少电话她,有事,总是短信她。
何春生说他下班了,问她有没有回家。
何春生在一家商场的超市部做收银组组长,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穿着旱冰鞋握着一部对讲机在一排收银台前滑来滑去,不断地为新来的实习生排解机器难题,为老收银员清理输入错误的款项,长期穿旱冰鞋锻炼得他的身体格外灵巧,像一只在春风中灵巧穿梭的燕子,有时,织锦会在超市看见他,不知为什么,她常常觉得,他娴熟的滑旱冰技巧有些卖弄的意味,那么,他卖弄给谁看呢?那些在收银机上埋头忙碌的女孩子?
织锦知道何春生想问她在哪里,又怕被她拒绝了没面子,便只好婉转一些,问她有没有回家。
织锦叹了口气,在手机上慢慢地回复他:在外面吃饭。
她不想告诉他具体地方,就何春生对她的那份痴情,肯定是会找过来的,现在,她还没做好和他一起漫步街头的准备。
何春生又回了一个短信,说知道了,又叮嘱她早点回家,织锦回了两个字:谢谢。她觉得只能说这两个字,既不失礼貌,又制造了适当的距离感。
在很多时候,客气不是用来表达修养和礼貌的,是用来制造距离的。
织锦吃完牛排,就偎在椅子里看杂志,在罗锦程的餐厅,音乐和满墙的时尚杂志是它的特色,饭后,顾客可以叫一盏咖啡,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翻看杂志,感觉舒适而安逸。
十点多了,妈妈打电话催她回去,织锦看一篇小说正上瘾,遂顺口说等会就走,妈妈带着责怪的味道低声说:“春生在家等了你一晚上。”
织锦突然觉得,好端端一个夜晚,就这么毁掉了。
她怏怏地收拾起了包,和罗锦程道了再见。
刚拉开车门,就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很熟悉,她愣了一下,转身,就看见咬着一支烟的马小龙,直直看着她,一声不响地逼过来,因为父亲不待见马小龙,织锦经常带他来迷迭香,罗锦程对马小龙评价一般,说他眼神游离而低垂,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和织锦的性格南辕北辙,罗锦程虽不喜欢马小龙,却并不干涉,只说,爱情的跟头,一定要亲自摔过了才知道疼,别人提前预警,不仅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还会起到反作用力。
织锦知道他所有的缺点,可,爱情这东西,总是让人没办法。
织锦下意识地站住了,半天才说了一个字:“你……”
马小龙扔了烟,用脚去碾烟蒂,织锦忽然觉得心慌,像毫无防备中心一下子被洪水淹掉了一样,鼻子也开始慢慢地发酸,涨得要命。
马小龙说:“织锦,我想你。”
织锦的眼泪一下子就跳了出来,她开始低着头哭,趴在车上,无声地哭。薄薄的肩在月光下一抽一抽的,像一片剪纸。
有只夜蝉在树上喊了一声,声嘶力竭得像遭到了致命袭击,马小龙伸向她肩的手,便缩回去了,织锦只是哭,这辈子都没这样断肠地哭过,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竟是这样想念他的怀抱,像鱼想念水。
马小龙看着她,脚碾来碾去地碾着一片树的影子,过了一会,他摸摸她的头发,喃喃地说:“织锦,我是爱你的,你知道。”
织锦拼命点头,她当然知道,她还知道自己爱他,像爱命一样地去爱,她仰了头,用泪眼看住他说:“要不,我们私奔吧,到另外一座城市。”
马小龙的眼睛,灼灼地闪了一下,很快,就黯淡下来:“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把我妈一个人扔下。”
这句话,就像一盆水,兜头泼过来,织金心头那盆**迸发的火,被毫无防备地浇灭了,还有侵蚀到骨子里的冷,一丝丝地往外冒。
她歪着头,看了一会马小龙,眼里的泪,慢慢没了,夜空清净得有些发冷了,她笑了笑,把手包带往肩上抹了抹,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了车子,她觉得自己可笑,可笑得令自己唾弃。
她以为马小龙是来求她,求她与他继续相爱。
可是,连马小龙自己都不知来找她的目的是什么,好像只是暂时不能适应没有她的日子,织锦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太是含糊而暧昧了,没有最起码的责任感,像一场过家家的游戏,至于结局怎样,不在马小龙的考虑范围之内。
那些在她心里奔跑着的希望,一不小心就落进了空洞无底的陷阱。
她打开车窗,探出头,慢慢说:“马小龙————”
马小龙用鼻子嗯了一声,眼神期许。
织锦笑了一下:“你真自私。”
马小龙的眼皮垂了下来。
织锦又笑:“马小龙————”
马小龙不应了,他只是向上掀了掀上眼皮,看她。
织锦还是笑:“我后悔了,这些年做些什么不好呢?居然花7年的时间去爱你这样一个没责任的人。”
说完,车子就驶了出去,路灯把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车开得很慢,她不必风驰电掣地逃跑,她要从容而高贵地离开他的视线,让他,在经年之后,回忆起她时,就会想起,在清冷的夜里,她从容而冷漠地做别了爱情,再也不会回来了。
远远的,她看见有个影子在楼下徘徊,依稀看得出,好像是何春生。
织锦在心里,干干地笑了一下,眼泪就要出来了,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要跟何春生举行婚礼她就想笑,当然,那笑,不是因为幸福与快乐,而是觉得有点凄凉的滑稽。
何春生看见了她红色的别克车,远远迎过来,说:“这么晚回来,罗妈妈会担心的。”
织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担心你么。”
说着,何春生就和她并了肩,往楼道里走,织锦用眼稍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的脸显得轮廓分外清晰,还好,不算太难看,后来,她想,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不是跟刚刚受过马小龙的刺激有关呢?
何春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很热络地迎了上来,织锦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两人并肩使楼梯显得有些逼仄,何春生感觉到了这种磨肩擦踵的别扭,识趣地放慢了脚步,歪着身子,示意织锦先上,织锦停下来,歪着头看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把手塞进何春生的掌心里,何春生愣了一下,像过电的瞬间,神情呆滞。
她把塞进何春生掌心里的手晃悠了一下,何春生才如梦方醒般地,一下子,雀跃了起来,他竟然,猛然地弯腰,抱起织锦就往楼上冲,织锦被他唐突的举止吓得尖叫了一声。
很快,她就安静下来了,伏在何春生的肩上,眼睛潮潮的。
到了门口,何春生才把她放下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
何春生站在织锦身后,看她开门,心里,五味杂陈。那个马小龙呢?去他妈的马小龙,何春生觉得,马小龙就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顶在他的心尖尖上,一碰,就疼得要命,他恨不能把他拔出来,放在火里熔掉了,让他蒸发了,方才解得心头之恨。
4
只有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壁灯,家里人都睡了。
家里的房子很大,是两层复式的,一楼是客厅和妈妈以及余阿姨的卧室,二楼有三间卧室,原本罗锦程住最靠东的一间,然后是织锦的卧室,剩下的那间,就成了杂物间。
自从柳如意和罗锦程离婚后,织锦就把杂物间收拾了一下,搬了进去,她和谁也没说换卧室的原因,其实,倒也没什么,她实在是不愿意半夜里被柳如意的哭声弄醒,罗锦程没和她结婚前,她因为罗锦程不和她结婚而哭,等她和罗锦程结婚了,她又在为罗锦程不回家了而哭,她没完没了地哭。一开始,织锦还会去安慰安慰她,很快,她就发现,这安慰毫无用处,反而更是触动了柳如意内心的委屈,让她哭得更凶,除非她能把罗锦程给柳如意弄回来。可是,罗锦程是个大活人啊,不是没思维的物件,除非他自己愿意,没人能把他弄回柳如意的**。柳如意旷日持久的哭声,快把织锦的神经弄崩溃了,没辙,她只好搬到了杂物间。
这间房子并不是真正的杂物间,只是因为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家里人叫成了杂物间而已,足有十八个平方,很是宽敞。杂物间里没空调,妈妈担心她热,就给罗锦程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就有人敲门,织锦开的门,就见两个工人扛着大箱子,说是来装空调的,织锦有点纳闷,问父亲是谁买的空调,父亲说除了你哥,还有谁?
织锦的心,就暖暖的。当时,柳如意站在二楼过道里,看两个工人热火朝天的忙活,眼睛很红,织锦知道,她是在吃醋,因为罗锦程从没对她这么好过。织锦也觉得过意不去,隔天,买了套台湾水草堂的真丝裙子送她。柳如意虽然嘴上感激不尽,但,毕竟,不是她希望的那个人送的。织锦也替她难过,但是,爱情的事,真的没办法。罗锦程的心,长在他自己身上,她左右不了。
织锦蹑手蹑脚进了家,在玄关处换鞋,见何春生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地在门口尴尬着,就伸手拉了一把。
何春生就站在门内了,织锦从鞋柜里摸出一双罗锦程穿过的拖鞋扔给他。然后,关了客厅的壁灯,拉着何春生上楼,进了卧室。
她关了门,开灯,见何春生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就拖了把椅子说:“坐吧。”
何春生坐下了,他这是第一次被织锦邀请进卧室,以前,他对这间卧室充满了向往和好奇,却没胆量进来,他知道织锦的脾气,也知道织锦爱着的人是马小龙而非自己,更知道自己在织锦心里的样子,很可能是一块令她烦恼的头皮屑。
何春生低着头,眼圈有点疼,当他激动或是感伤时,眼圈就会莫名地疼,他低着头,捏着自己的手指,织锦见何春声木木地站在那里不吭声,就去墙边的小冰箱里掏了一罐饮料,扑地打开了,给他:“冰过的,我记得你爱喝。”
何春生接过来,喝了一口,打量着小冰箱:“你屋里还放一冰箱啊?”
织锦笑笑:“是啊,有时候余阿姨给我榨了果汁,担心放楼下冰箱我懒得下去拿,就给我放到这里,有时候也放点我喜欢吃的水果。”
何春生笑:“你可真懒。”说完,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不说话。
织锦说:“你怎么没话了?”
何春生看着她笑了一下,说:“我觉得这不像真的。”
织锦明白他的意思,何春生虽然一直在追她,号称非她不娶,但是,这只是他的一个理想,就像一个不甘让外界人知道自己平庸的人要树立一个他永远也抵达不了的目标一样,他追她,只是为了让人觉得他何春生的心,是比天高的,他一个职高毕业的收银员的追求对象是研究生毕业的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这样的爱情定位,一说出来,就很是壮底气,至于能否成真,那不是何春生所执着的,虽然他爱她,一直一直地爱,但是,当眼前的一切表明,这可能成为事实之后,他反而慌了神。
织锦抿了一下嘴唇,说:“春生,你不要太宠我。”
何春生不解地看着她,织锦苦笑了一下:“你太宠我,我会不爱你,在爱情上,女人都是爱犯贱的。”
何春生说:“织锦,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织锦说:“你知道什么叫咎由自取吗?”
何春生把饮料放在桌子上,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织锦说:“大家都劝我和马小龙分手吧,我不分,我总觉得我一个人能打赢所有人的想法和预见,我要证明给他们看,罗织锦是无往不胜的,爱情的力量是不可匹敌的,可是,春生,你看看我,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我收获的除了嘲笑和伤害,还有什么?”
“你收获了我的爱情,给了我一个机会,向你证明,让我证明自己是……”
织锦说我不想让你证明什么,我只想赢,可是,上天却只让我输,她开始边说边哭,何春生手脚无措地看着她,他想拥抱她,又怕被她拒绝或是呵斥。
外面的灯突然亮了,好像有人下楼去了,很快,又回来了,从脚步的轻捷上,织锦猜到了是柳如意。
织锦擦了擦眼泪,看何春生。
何春生看着她笑,橘色的床头灯把整个房间照得有些暧昧,织锦看了一下手机,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何春生向外面努了努嘴,意思是柳如意好像还在二楼的走道里,想等她回房间再说,织锦睥睨了门外一眼,说:“没事,如果你不让她知道是谁在我房间里,她至少要好奇上半年,而且半年之后,关于今夜在我房间里的人究竟是谁还会生出许多个版本。”
说着,织锦就拉开了门,柳如意显然没想到织锦会开门,她正端了水杯,若有所思的屏声敛息,见织锦出来,她惊了一下,正要尴尬着笑还是不笑呢,就见何春生从织锦身后冒了出来,她的嘴巴一下就张大了,似乎要啊一声,但没啊出来,就慌乱地笑着说:“是小何呀。”
织锦说:“我们商量婚事呢。”
说完,拉着何春生下楼。
柳如意趁机冲何春生做了个鬼脸,就翘首翘脚地回房间去了。
5
织锦决定嫁给何春生的消息不胫而走,要命的,很多人竟将这消息当成谣言,好事点的,就忿忿地说给织锦听,催着她赶紧辟谣。
织锦就一本正经地看了人家,淡淡说:“干嘛要辟谣,这是真的啊。”
说者的嘴巴,很夸张地张着,半天合不上,再相熟络一些的朋友,就会说:“织锦,你没发烧吧?”
织锦说:“我干嘛要发烧?我没伤风也没得病毒性感冒。”
和他们说这些的时候,织锦目光坚定,语气平和而从容,她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大约就是她与何春生太不相配了吧,一个连大学门都没进过且毫无前途可言的超市收银组组长和一个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更要命的是,处在弱势的是男方。
几千年来,大家都习惯了女人处处扮弱势,尤其是在婚姻里,向来都是强丈夫弱媳妇。
关于为什么决定嫁给何春生,织锦不想解释,如果遇到有人一定要追着问,她会平静说:“我相信我爸爸的眼光,他看好的人不会错的。”
她想,一解释,就破了,何春生就会被看低了,如今她决定嫁给他了,他们之间,就成了彼此人生的一部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她又何尝不是矛盾的?和马小龙分手后,织锦也曾想过,不恋爱不结婚照样是一辈子,可,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孤单荒凉,实在太杀心了,同龄人,大多已婚了,没人有闲暇陪她,比她年龄小的,似乎不太愿意和她玩,特别是像她这种大公司管理层的单身女子,让人总有难以亲近的感觉,好像和别人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看似很近,其实永远无法彼此抵达。不恋家的已婚男人,和他们玩,织锦玩不起,他们总是一边绅士地和女人说话一边琢磨怎样完美地褪下她们的裙子,他们对女人下半身的关注永远胜过对女人上半身的关注,男人眼里的女人,再有能力再有才情,都是狗屁,在他们看来,你只是个女人而已。
这样明目张胆地伤害自己,织锦做不到。
她想过了很多,单身真的像时尚杂志中叫嚣得那么好么?织锦觉得,那是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岁月对于单身女人,更加显示了它的狰狞与残酷,老了,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工作退休了,父母老去了,连孩子都没有,咳,反正,所有能让人找个借口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的借口都不存在了。你会感觉自己像座孤岛,越来越远地被热闹的生活孤立出去了,婚姻虽然琐碎庸俗,但,它是最有意义最充实的琐碎和庸俗,至少,它能让人喜让人怒让人悲……一环又一环地,让人按部就班地把人生走完。
织锦不愿做个下班后无所事事,只能在街上溜达的单身女子,女人只所以逛街上瘾,那是因为不能天天逛,如果逛街一旦成了生活常态,它不仅乏味还疲惫;咖啡店、酒吧这些地方一个单身女人能去泡么?鬼才知道那些候在吧里垂钓女色的狼们怎样一边鄙薄单身一人泡吧的女人一边想入非非呢,至于看碟,如果把看碟当成生活的主要内容,那就太可笑了,她想象自己抱着零食蜷缩在沙发上,为那些虚构的、别人的人生而欢喜而悲伤的样子就觉得可笑,幼齿得很。
种种消磨时光方式都被织锦否定了,既然有这么大把的时光没地打发,那么,找个看得过去的男人结婚吧,生个孩子吧,至少,她会忙起来,她会忙得没时间忧伤来不及情绪不好。
她想有自己的、充实而庸俗的人生。
她曾考虑过何春生之外的男人。可,她发现,在情色上,男人是势利的,与她年龄不相上下的单身男人,有一批是条件优越的钻石王老五,他们喜欢**却压根就不想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和同龄的单身女子恋爱,原因很简单,有鲜鱼谁还吃咸鱼?他们不需要女人帮他们赚钱,所以,织锦们的高学历高薪水对他们,一点**力都没有,他们只要带出去就能像钻石能给女人的玉手增辉一样能给他们的脸面增辉的女孩子,符合这样条件的女孩子,一定是年轻的漂亮的,更关键的是这样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是很清高,她们肯巴结他们,不会像织锦们这般端着矜持的清高让他们觉得很没成就感。
还有一批条件不够优越的单身男人,基本是被女人们挑剩的,这样的次品,当然不在骄傲的织锦的考虑范围之内;至于丧偶或离婚的男人,织锦更不考虑,她不想无时无刻地被人悄悄拿她与旧人比长短。
如果,除了马小龙之外,要选一个男人做丈夫的话,就何春生吧,虽然他在各方面都显得弱了些,可,她要选一个共同生活的丈夫,又不是选一台赚钱机器,而且,她几乎目睹了何春生的整个成长历程,最重要的是,何春生一直爱她,又能帮父亲履行诺言,她为什么不呢?他只是有些庸俗有些琐碎而已。
织锦觉得,在何春生面前,自己是透明的,她的缺点与优点,何春生早就知道了更是包容了,包括她和马小龙的过去,这种感觉让她很轻松。当然,偶尔的,她也会觉得这很是欺负何春生,凭什么呀?就因为他家境一般、学历不高,对她一往情深就要毫无怨言地收拾马小龙的爱情残局啊?
6
自从何春生确定织锦打算嫁给他,他就在心里筹备上了,新房选在哪里呢?他们住的二楼,一共住了两家人,何春生家三间房,母亲带着孙子嘉嘉住一间,何顺生夫妻占了一间,中间这间最大,是何春生的卧室兼客厅。
何春生想过买房,瞅着青岛一直高烧不退的房价,他的心,就开始发抖,按照他的工资水平,除非他不吃不喝攒到60岁,也就勉强攒套六七十平的二类地段房子。租房子?房价高房租也必然高啊,就他的薪水,付完房租,每个月勉强黄瓜青菜渡日,这样的日子,不要说不敢指望织锦会心甘情愿和他一起熬,连他自己都不甘心。
末了,就剩了在家挤。
虽然决心在家挤巴挤巴算了,何春生却没和母亲说,觉得说出来有点残忍,更不敢和哥哥说,何顺生脾气暴躁他不怕,好坏还是讲理的,他怕李翠红的嘴巴。
用母亲的话说,李翠红一张嘴,那个惹她张嘴的人就没了活路,因为她嘴里分泌的不是唾沫,是能蜕皮去毛的开水啊,经她嘴过上那么一遍,那肯定是要皮开肉绽的。
何春生能做的,就是进出之间,把家里不用的一些陈年旧货拎出去扔了,扔着扔着,他就觉得家里宽敞了,有时,母亲会说:“春生,什么时候学讲究了?”
母亲说的讲究是卫生或是条理的意思。
何春生就憨憨地笑一下,不笑又能怎么样呢?早晚有一天他是要和母亲以及哥哥嫂子摊开在桌面上说的,说他要把织锦娶回来,用家里最大的那间房子。
想象着这些话出口之后家里人的反应,何春生觉得脑子都要炸了,像即将被砸开阀门的爆玉米花闷锅。
饭桌上,李翠红会不经意似地问何春生和织锦谈到什么地步了。
何春生知道,别看李翠红问得漫不经心,她心里,早就翻腾成了一锅沸水,一个浪花一个念头地琢磨着。
何春生就懒懒地说:“能怎么样,就那样吧。”
李翠红就撇着嘴角冲何顺生笑:“你看,还是咱家兄弟有本事,人家织锦,那是什么人。”
母亲不愿听李翠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倒不是偏向未过门的织锦,而是不想媳妇还没进门就早早灭了何春生的威风,母亲利落地把一只红烧鸡翅的骨头剔净了,塞进嘉嘉嘴里,耷拉着眼皮望了饭桌说:“她织锦能是什么人?再高贵的女人也得嫁人,再高贵的女人嫁了人也只能是人家的媳妇。”
“那可不一定,人和人不一样,媳妇和媳妇也不一样。”李翠红把碗里的米扒拉干净了,又从何顺生碗里倒了点米饭,何顺生还在喝啤酒,每天晚上都喝,喝大了就开始大着舌头骂李翠红是个骚娘们,因为她给男人量衣服比给女人量衣服用的时间长,他掐着表看过,李翠红给女人量衣服最多不超过五分钟,但给男人量衣服最少要六分钟,男人长得帅点再年轻点,她量的时间更长,更恶劣的是每当有男人趁量衣服轻薄李翠红,她不仅不愤怒不翻脸下贱地红了脸,何顺生总是越骂越来气,骂着骂着就把筷子往李翠红头上扔:“下流,贱骨头,我让你贱骨头!”
李翠红哪里吃素?先是捡起筷子,拿在手里打量一会,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看着何顺生道:“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的手指头哪去了?”
趁何顺生发愣,李翠红把筷子劈头盖脸地扔过去,何顺生打个激灵,人就跳了起来,一场肉搏战不可避免地就开始了,撞得木地板呼通呼通地响,滚来滚去的身体把饭桌撞得地震似地摇晃,筷子碗以及盘子相互碰撞着响成一片,李翠红就气喘吁吁地喊:“你打够了没有,打破了盘子碗你去买啊,你他妈的你钱多了烧得啊?”
母亲就端起架子拉下脸说:“别他妈的他妈的骂起来没完,他妈还活着呢,就在你跟前,打人还不打脸呢,你倒好,骂到眼前了。”
战争就这么停止了,母亲搂着嘉嘉泰然自若地看电视,何春生的一根哈德门已经抽到了烟屁股,每次都是这样,成习惯了,不劝也不拉,一支烟的时间战争自动结束。
然后,李翠红就会从地板上爬起来,把揪打中露出的肚皮盖上,抿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开始收拾饭。
今天,李翠红爬起来,抿了抿头发,却没收拾饭桌,直截了当地问何春生:“你打算在这间房里结婚?”
母亲愣了一下,李翠红问的话让她意外,她看着何春生,没说话,但责问是有的,在眼里,那意思是:你嫂子说的是真的?
何春生把一支残破的烟屁股转来转去地捏着,半天才说:“不知道,我总不能在露天地里结婚吧?”
李翠红啧啧了两声,说:“看看,我就说你这几天很反常嘛,以往,你只要**能扒拉出个窝钻进去睡觉就成了,这阵子,你看你勤快的,床底下,墙旮旯,哪儿有你收拾不到的地方?我就琢磨你这么勤快不是好兆头,没人让你在露天地里娶媳妇,就是我们愿意城管也不愿意,可是就咱家这腚大地方,你在这间房子里结婚,饭桌摆哪里?摆你房间你媳妇愿意?”李翠红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放枪似的。
何春生也恼了,本来,一想要把织锦娶进这样逼仄的家心里就不舒坦,当然,这不舒坦的大多成分是出于男人的虚荣心,做为男人,娶媳妇一定要给她比原来更好的生活才算是颜面有保,可,他娶织锦,简直像是拽着仙女下凡,心里已够不好受,李翠红再一罗嗦,就觉得有股子恶气,在腰间拱啊拱啊地就要蹿出来,他强忍怒火,盯了李翠红:“嫂子,那你就帮我出个主意吧,我该怎么办?”
李翠红知道何春生是在给她出难题,就撇了撇嘴巴,端着饭碗去厨房了,一边走一边嘟囔:“该怎么办?你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我能知道该怎么办?”
何顺生正拿生洋葱蘸甜面酱,满屋子都是刺鼻的洋葱味,何春生的心情糟糕透了,遂恶狠狠地盯着哥哥说:“你以后能不能少吃点洋葱?”
何顺生咬了一口洋葱,瞪着他说:“我就好这口,碍你什么事了?”
何春生怨恨地看着他,恨不能上去把那个巨大的洋葱夺下来,一下全塞进何顺生口里,他不敢想象,如果和织锦结了婚,她能不能日复一日地忍受家里飘着刺鼻而难闻的洋葱味,隔三岔五还会上演肉博战,一想这些,他的头就又涨又乱,他摆了摆手:“你们吃完饭就回自己屋吧,别看电视了,我要睡觉。”
“凭什么不让看电视?电视又不是你买的。”何顺生不悦了,家里唯一的一台电视就摆在这间屋里,饭后,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他从来都不会因为悃了就赶大家回屋睡觉,向来都是他睡他的,别人看别人的,互不干涉,今天,这小子确实有点反常。
“还没娶回来呢,就这样,娶进门这日子还有法过?春生,你甭以为我看不透你心思,你是要娶个高档媳妇不假,可,你也别把你娘和你哥当下三烂吆喝。”母亲嘟哝着,开始给嘉嘉脱袜子:“去洗脚,洗完了早点睡,别耽误了你叔叔的春秋大梦。”
嘉嘉要看电视,扭打着身子不肯去。
李翠红过来,一把拽过嘉嘉,啪啪地在屁股上拍了几巴掌:“洗脚,洗完滚到**去睡,你叔将来是骑着高级白领女人睡觉的人,不一般,咱惹不起。”
何春生最后一丝忍耐彻底崩溃了,他砰地仍了水杯,霍地站起来,指了李翠红的鼻子:“你他妈的还是个做妈的吗?你他妈的到底是用屁眼说话还是用嘴说话?”
李翠红没想到何春生的反应会这样强烈,说真的,这几天见何春生扔这个撇那个的,她心里,早就毛了,她猜到何春生是打算把织锦娶到这间房里,她当然不愿意,其一,她和何顺生不可能有能力出去买新房,织锦工资高,完全有能力和何春生在外面租房结婚,或者他们在织锦家结婚,织锦家那么大,空房间也有,干嘛非要挤在这边?他们和母亲住在这里,然后再多使点甜头给母亲,把老房顺理成章地过到何顺生名下;其二,她不愿意和织锦在同一个屋檐底下进出,这不仅因为织锦年轻漂亮,而是织锦家境太好、学历又高工作又体面,会把她比得很自卑,和人相比,处处不如人的滋味,她不喜欢,如果织锦和何春生在这房间结婚,这将成为不可避免,自从知道何春生会和织锦结婚那天起,她就没打算要和织锦做和睦的好妯娌,这并不是她刁蛮,而是有自知之明,谁见过鱼能和岸上的狗做朋友?她觉得她们属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虽然在同一城市,但,是有距离有隔阂的,有种类似于玻璃一样坚硬而透明的隔阂,看不见摸不着,却确实存在,它让她们之间,可以相互看见,却不能相互溶入。
李翠红飞快地眨了几下眼:“何春生,你的屁眼长在脸上?”
何春生斗不过李翠红的嘴巴,顺手就捞起烟灰缸,手还没来得及扬起来,就被何顺生攥住了:“春生,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春生!你嫂子是我老婆,我打她归我打她,我就是把她打死那是我的事,但是,别人人不能打,春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敢动你嫂子一根汗毛我就能弄残了你……”又冲母亲喊:“妈,管管你的宝贝儿,他小子要造反。”
“春生,你让不让你妈活了?”母亲冲上来,去夺何春生手里的烟灰缸,夺来抢去中,烟灰被洒了出来,嘉嘉突然大哭着说烟灰撒进他眼里了,李翠红一听急了,疯了一样扑上去要挠何春生的脸,别看何春生摆出一副要揍李翠红的架势,但,如果来真的,他还真下不了手,他左挡右挡地往外退,母亲一把拽住了李翠红:“你要干什么?你们不怕邻居笑话我还要脸呐。”
李翠红被母亲死死地抱住了动弹不得,她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倾诉她这些年来的不易,嫁了个耍流氓被人砍了三根手指的男人,又摊上个一进厨房就头晕的婆婆,她每天趴在缝纫机上死做活做地赚钱养家,还要一天三顿饭地伺候一大家子,本来以为兄弟媳妇要进门了,她可以轻松点了,谁知道兄弟媳妇还没进门,一家白眼狼就开始欺负她这个老媳妇了…………
李翠红坐在地板上鼻涕眼泪地哭,肝肠寸断似的,母亲的手就缓缓松了下了,脸上倔倔怒意也松弛了下来,是的,李翠红所说,确是实情,相当年,为了嫁给何顺生她和娘家闹得不上门,何顺生又不争气,前几年,四方路市场取缔了,不得已,母亲的炉包摊也撤了,只好去劈柴院的一家饭店的后厨做零工,谁知又遇上了煤气泄露,好歹捡回一条命,从此落下了一进厨房就头晕的毛病,自打李翠红嫁过来,她就彻底不进厨房了,虽然李翠红也闹情绪,摔摔打打地闹腾完了三餐饭也就香喷喷地端到桌上了,相比那些一到周末就要忙着伺候儿子媳妇一家的老邻居,母亲很知足,觉得李翠红人虽然是泼了些,心眼却不坏,有时有节地裁套新衣服买双新鞋子给她,在邻居面前,这让母亲很是长脸。
嘉嘉哭,李翠红闹,家里乱成一团,母亲捂着脑门说:“我的头要炸开了,顺生啊,你让翠红别哭了。”
何春生也觉得自己刚才太卤莽,连忙抱起嘉嘉去厕所洗眼睛,嘉嘉从指缝里见是他,又挠又踢地说他是坏蛋,不让抱。
何春生不吭声,努着一把愤怒的力气把嘉嘉挟到厕所,打开水龙撩着水望他脸上洗,嘉嘉哭得更响,何春生压低了嗓门狠狠地说:“你再闹,我就顺着窗户把你仍到街上去。”这一招果然奏效,嘉嘉的哭闹渐渐弱了下来。
何春生叹了口气,撩着水仔细地给嘉嘉洗眼睛,不知不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吸了一下鼻子,问嘉嘉的眼睛还难受不难受了,嘉嘉眨了两下眼,说好了。何春生正打算把嘉嘉放下来,嘉嘉却猛然地被人从他腋下抽走了,他回头,是李翠红,虎着脸,拿了一条毛巾给嘉嘉揩脸。
何春生不想让李翠红看见自己掉泪,怕她日后兴奋起来,还不知怎样拿话作践自己,就凑到水龙头底下,哗啦哗啦地洗脸,后来,他听见李翠红用鼻子哼了一声,再然后,身后就安静下来了。
何春生茫然若失,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站了一会,就出去了,沿着中山路,去了海边,趴在栈桥上,听着海涛潮**去,忽然地,觉得自己是那么地渺小而无助。
何春生回家时,已经是午夜了。
所有窗子都黑着灯,只有劈柴院还是一片灯火明亮的喧嚣,他轻轻打开门,按亮床头的灯,母亲正坐在他床沿上,面沉似水的,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懒懒地说:“妈,你怎么还不睡?”
“我等你回来。”妈拍了拍床沿,何春生顺从地坐了下来,母亲看着他,满眼的愁云:“春生,织锦真打算嫁给你?”
何春生点了点头,又疑惑地看看母亲:“妈,你不喜欢她?”
母亲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担心她来咱家过不习惯,她在家娇贵惯了。”
母子两个都很沉默,半天,何春生才说:“妈,你是不是不希望织锦答应嫁给我?”
母亲拍了拍他的手:“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怕她瞧不起咱家,瞧不起你,男人不能让自己的老婆瞧不起,一个男人啊,一旦让自家老婆瞧不起,这辈子就不会有什么出息了,你看看你哥就行了。”
何春生说不会的,说完,他就没话了,其实,他心里也没底,母亲低着头,抽抽搭搭地就哭了,何春生说:“妈你别哭,你一哭,我这心就乱了。”
母亲又抽搭了一会说:“我哭一哭心里就敞亮点了,要是你爸活着,我们也不至于住在这个破地方,要是你爸活着,你哥也不会这样你也不会这样,一个女人当家,没家威。”
听到这里,何春生的心,颤了一下,小声说:“妈,以后,你不要在织锦面前说我爸爸的事了好不好?都与事无补了,再说,我爸爸的死和她又没直接联系。”
何春生的请求,没得到回应,楼下的劈柴院陆续安静,间或里,有水被倒到青石板街上的泼刺声,有铝盆或塑料盆被移动的声,夜晚被这些声音弄得像一支唱跑了调的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