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连几天,何春生的心是提着的,担心织锦问罗锦程的西点进超市的事,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织锦竟是把这事给忘了,他的警惕,也就松弛了下来,每天上班时都会告诉自己去问问店长,管它成不成呢,就当是对织锦有了交代,可是总有种种理由,阻止了他去敲店长的门,有时,他会在超市遇见正在巡视的店长,也只是点头笑笑打个招呼,关于西点的事,还是没提,一个月后,在超市后门遇见了柳如意,他还愣了一下,走过去问:“嫂子,来买东西?”

见是他,柳如意也没客气,说:“春生啊,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西点搬进去。”

何春生愣愣的,一时反应不过来,柳如意就打了他的肩一下:“没听见?帮我搬西点。”说着,就跑到一辆小厢式货车后面,拉开了门,西点香就迎满扑进了何春生的鼻子。

何春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讷讷地问:“西点什么时候进我们超市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柳如意说:“我们的西点进你们超市都快一周了,原来,我以为西点进超市挺难的,原本还想让你帮着先问问你们超市来着,没成想我们家锦程几个电话就解决问题了,现在咱全市的超市和商场里都有我们的西点专柜了。”说着,见何春生不声不响地闷着,就笑着说:“你也没想到吧?进超市可不是件容易事,有的人想把东西送进超市,攻一年两年的关都不一定能攻进去呢,春生,我算是明白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还得是场面上有人好说话,别看我们家锦程瘫了,他的关系网还没瘫。”

何春生木讷地哦了两声,闷着头帮她卸货。柳如意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不吭声,搬起箱子就进超市去了。

帮柳如意弄好点心后,何春生就给织锦打了个电话,问她:“你找过我们店长了?”

织锦说没有啊,怎么了?

何春生就说了罗锦程的西点进超市的事。

织锦说:“这是好事啊,没劳动你,他自己就把西点送进超市了,我怎么听你没精打采的?”

何春生提高嗓门说:“谁说我没精打采了,我高兴着呢。”

织锦估计是何春生因为罗锦程的西点进超市没和他打声招呼,让他觉得受了冷落不被重视,就解释说估计是她爸的老战友什么的帮的忙,当年,罗锦程吊尔郎当地开着公司,不上心也能赚钱,也是这个原因,大家都看在她爸的面上,比较帮衬罗锦程。

何春生叹气说,真好啊,就收了线,心里怅怅的,忽然觉得没意思,他和哥哥嫂子苦扒苦赚的不过是几个血汗钱,看看人家罗锦程,嘴皮一动,电话一打,生意就热闹得像着了火的老房子。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起点不一样,结局就更不一样了。

下了早班,他犹豫了一会,回了江宁路,这些年来,繁华的中山路愈发疲相渐显,它已不再是那条商业功能强大到令商户们豪称‘拉泡屎包一包都能卖掉’的中山路了,那时,南来北往的人逛完中山路顺脚拐进劈柴院喝碗馄饨叫份镡子肉或来份其他小吃歇歇脚,整个劈柴院热闹得磨肩擦踵,处处欢声笑语,随着中山路商业功能的没落,劈柴院也像个被遗忘在窄街陋巷中的丑孩子了,店铺老板和伙计们闲散地张望着寥寥无几的客人,脸上是无尽的惆怅。

母亲正张罗着晒萝卜干,见他回来了,也没起来,挪了挪屁股说:“正好,呆会帮我去幼儿园接嘉嘉。”

何春生说不去。

就在**扒拉出一空,一头扎下去,母亲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和媳妇吵架了?”

“没呢。”何春生瓮声瓮气地说。

“没吵架怎么跟瘟鸡似的?”母亲疑惑地看着他,把盖垫上的萝卜条散散地摆了摆。

“累,别说话,我要睡觉。”

母亲把盖垫摆到窗外:“你媳妇还没喜?”

何春生就烦了,一个骨碌爬起来:“妈,你有完没完?我要睡觉。”

“当妈的问问儿媳妇有没有喜就是没完没了了?”

“结婚又不是为了生孩子的,才几天就要有喜?”何春生下床穿上鞋:“你看我不顺眼,我回家睡。”

母亲追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到底是谁看谁不顺眼了?小王八蛋。”

何春生烦透了,把木楼梯跺得噔噔直响。母亲站在二楼围栏上冲他喊:“劈柴院要拆迁了,礼拜天晚上带你媳妇回家,和你哥哥商量商量怎么拆。”

拆吧拆吧,关我屁事。何春生在心里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后,一头扎在**,昏昏地睡了半下午,傍晚时,进厨房看了看,连片菜叶都没有,冰箱也空了,他狠狠摔上冰箱门,换鞋上街买菜,到了菜市场才想起,结婚半年多了,织锦几乎没怎么买过菜,他上中班时,她就在家随便吃一点,他上早班时就不用说了,肯定是他去菜市场买回来,洗好,下厨。这样一想,心里就有点堵得慌,一个大男人,没结婚时倒是天天有现成饭吃,结婚了反而没饭吃了,什么逻辑嘛。

心情就不爽得很,说话时,态度就有些恶毒了,后来,和一个卖海鲜的吵了起来,他只想要一条鱿鱼,卖海鲜的给他抓上了两条,那鱿鱼个大,一条足有一斤多,他懒得说话,就把一条鱿鱼从称盘上抽下来扔回去了,卖海鲜的翻了他一眼,拎起那条被扔回去的鱿鱼说:“把肚子都摔破了,我怎么卖?”说着,就把称盘上的鱿鱼换了下来,何春生还是没吭声,捏着鱿鱼又飞快地换了过来,说:“我就要这条。”

卖海鲜的火了:“我说你这人买东西怎么这样!就没见过你这么挑剔的大老爷们。”

何春生蔫了吧唧地说:“今天这不是见着了嘛,凡事都有第一回。”

卖海鲜的把称盘一翻,鱿鱼滚回原处,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滚滚滚……我真他妈的见识了,我不卖给你成了吧。”

何春生的脸腾地就涨红了:“你让谁滚?”

“谁问我我让谁滚!”卖海鲜的咬着一颗烟,斜着眼看他,何春生突然恶从胆边生,一把薅了他的领子说:“我靠,你让谁滚?”

卖海鲜是个技巧活,死海鲜和活海鲜的差价很大,需要以次充好卖高价,在称上再稍一克扣,一天下来,利润也是客观,还有,往值钱的海鲜肚子里塞点不值钱的小杂鱼什么的,都是卖海鲜的智慧,所以,经常有回家后发现上当的顾客回来找,一旦被找,他们往往是先抵赖,抵赖不过去了就开骂,骂到一定程度了开打是很正常的,因此,卖海鲜的个个都有一身打架的好武艺,这一点,何春生不是不知道,但是,今天的何春生很郁闷,他要找个缺口发泄一肚子的邪火。

只是,他找错了对手。

卖海鲜的先是指着何春生薅在衣领上的手,轻蔑地说:“再不放开,你会后悔。”

其实,这时的何春生已经有点怕了,长这么大,他只看过别人打架,何春生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不少眼睛正内容复杂地看着他的手,他想,如果松手,周围肯定会轰地响起一片嘲笑,于是,他咬了咬牙,打算把勇敢继续下去。

他没松手,几秒钟后,他的鼻子就挨了重重一拳,他的身体,就像一截干枯的树枝,跌了出去,一屁股就坐在了满地污水的海鲜市场上,一股热热的**,从鼻孔流了出来,漫过了嘴唇滴到了地上,他抹了一把,站起来,裤子已经脏得一塌糊涂,他顺手向后一摸,一下子摸到了身后摊位上的一杆称,他看了看那个肥胖的卖海鲜的,正看着他的狼狈像得意地笑呢,如果他不说那句话,他想,或许他会拍拍裤子上的污水,像丧家狗一样回家去了,但是,那个卖海鲜的若无旁人地说:“小样,活够了你去吃安眠药,死得又体面又没感觉,想和我弄?大爷弄死你还不简单,像捏死只臭虫一样捏死你,想从我这里找便宜,你小子就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

何春生就觉得有股忽忽的热流从脚底下往上冲,他一把抓起杆称,嗷地一声冲过去,劈头盖脸往下砸。

卖海鲜的胖子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瘦得像跟柴禾似的小子要和他拼命了,他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闪,扑空的何春生就像只腾空飞起的瘦狗,一头扎到贴了瓷砖的海鲜摊位后面去了,卖海鲜的胖子和围观的人都被这惊心动魄最后却演变成滑稽的一幕给搞乐了,四周响起了一片嘈杂的笑声,何春生在摊位后面一动不动地躺着,想,如果死了该多好啊,心就伤感地柔软了起来,卖海鲜的胖子见他半天没动静也有点怕了,低头看了看他,说:“喂,没死吧?”声音颤颤的。

何春生垂着眼皮,睡着了一样。

卖海鲜的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肩:“哎,我说,伙计你起来吧,你想要多少鱿鱼从我摊上尽管拿,算我今天倒霉,我不挣你钱了,我白送给你鱿鱼行不行?随便你要多少条。”他的声音里,又添了些胆怯的哀求,似乎是求他站起来,求他拿走他摊上所有的鱿鱼。

何春生还是不动。

卖海鲜的胖子啪地吐掉了香烟,冲他做了个胖揖:“哎,我说兄弟,算我求你,你起来好不好?是我态度不好,惹着您老人家了。”说着,他飞快地从摊上捡了些海鲜装进塑料袋里,塞到躺着的何春生手里。

何春生抬了抬眼皮,目光和他正好撞上来,卖海鲜的胖子长长的出了口气:“兄弟,你还活着呐,靠,差点弄出我心脏病来。”

何春生想让自己站起来的姿态从容一些,可是,海鲜摊位后逼仄地堆了太多东西,使他只能扭曲着慢慢地把身体抽出来。

卖海鲜的胖子试探着来扶他,小心地问:“没大碍吧兄弟?”

何春生冷着脸,站稳了,一把甩开卖海鲜的手:“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卖海鲜的胖子把装好的海鲜塞进他手里:“得,兄弟,不打不相识,不过,咱要说好了,大家都有眼看着呢,刚才是你先要动手我才打了你一拳,还有,刚才这下,是你来要我的命没要了,你自己钻到这后来的。”毕竟是正规市场的固定摊位,为避免日后遭报复,卖海鲜的胖子不想和他结梁子,忍着怒气跟何春生陪小心。

何春生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把海鲜举起来看了一会,啪地扔回摊上,心平气和地凑近了卖海鲜的胖子说:“我诅咒你下辈子还是个卖海鲜的。”说完,就轻飘飘地走了。

卖海鲜的胖子望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说:“这个神经病竟然说诅咒我下辈子还是个卖海鲜的,卖海鲜怎么了?我乐意我美着呢,我天天有新鲜海鲜吃。”

天上压着几天阴云,何春生垂着头,像缕游魂轻飘飘走在街上,不时抹一下鼻血,它们把他的衬衣弄脏了,对了,这件衬衣是织锦帮他买的,婚礼那天穿过的,那的心很酸,觉得不祥,天要塌下来一样的不祥。

先前买的青菜也丢在海鲜摊子那儿了,他两着两手,回了家,织锦正在沙发上看报纸,被他的模样唬了一跳,扔了报纸就扑过来问:“春生你怎么了?”

何春生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响地进了卫生间,脱下衣服,开始洗澡,织锦拿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看了一会,又扔地下了。

何春生站在喷头底下,眼泪刷刷地流,他就是觉得灰心,没指望,像一只渺小的蚂蚁,没有人看得起他,随便一个人就可以踩他,而且踩完之后连内疚都不会有,没有人看得见他卑微的挣扎,没有人关心他内心的痛苦。

期间,织锦拉开卫生间的门缝,看了他一会,定定的,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终于洗完了,**身子径直去了卧室,弄得织锦目瞪口呆的,在织锦面前,他一直是个有点羞涩的男子,甚至,连爱抚她时都有点羞涩。

织锦跟进卧室,他正站在壁橱里挑衣服,一直等到他穿好衣服,转过来,她才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的声音里有种宿命的平静,他的一生就这样了,谁也不能改变,一介草民,仰仗着老婆过上了体面的生活,连街头的贩夫走卒都可以趾高气扬地嗤笑他。

织锦跟在他身后:“怎么弄成这样的?”

“今天晚上没饭吃。“他摊了摊手,掌心里有道很浅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划的,红红的,还有淡淡的血水在往外渗,织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颤声问:“春生,你到底是怎么了?”

“和人打架了。”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又抬眼望着她的眼睛:“我没用,越想越觉得活得没意思。”

织锦没好气地说:“你这到底又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嫁给我很委屈?”何春生悲伤地看着织锦。

“春生,你到底是怎么了,没头没尾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真的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我活得没劲,窝囊,你工资比我高,学历比我高,房子是你的,车子也是你的,我想开着你的车去上班长长脸,人家都说我是沾了老婆的光,不嫌丢人还拿出来显摆,我怎么就这么没劲啊?”

“房子是我的车子是我的,可是我是你的嘛。”织锦耐着性子说。

何春生悲哀地摇了摇头:“织锦,你说错了,你不是我的,我们是两路人,从根子上就是两路人。”

织锦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又见他蔫蔫的可怜样,压着火没发,问他想吃什么她去做,他看了窗外一眼说不饿。

“你不饿我饿。”织锦转身去了厨房,冰箱里还有几个鸡蛋,两袋方便面,她看了一会,又失望地关上了冰箱,对何春生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一顿不吃饿不死人。”何春生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他的身体里装满了愤怒失意,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

“你不吃饿不死,可是我得吃,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织锦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地跑出来,下午,她刚去了医院,医生说她怀孕了,当时她就愣了,医生以为她不想要孩子,提醒她说,如果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就早做决定,四十五天之内可以药物流产,超了四十五天就得手术了。她像被烫了一下,噌地跳起来,说:“不,我要这个孩子。”拿起病例就慌慌张张地走了,怕呆得时间久了,真的会下决心不要这个孩子。

怀孕让她又喜又悲,她想做妈妈,特别是抱着兜兜肉肉的小身子时,这个愿望就特别强烈,可是,她太清楚要孩子意味着什么了,从此以后,在公司里,别人都会适当地照顾一下她的身体状况,可是,在工作上被照顾,在外资公司是很致命的弱点,意味着你已不能胜任这份工作,然后是生产、休产假,即使休完产假上班,孩子需要哺乳需要照顾,她依然将成为被同事们照顾的对象…………

也就是说,她的事业黄金时段即将结束,至于未来会怎样,谁都无法预料,回公司的路上,她几次泪流满面。

何春生闻言,上上下下地看她,忽然哈哈地笑了,举着双手喊了一嗓子:“我要做爸爸了!”说着,就从鞋柜里帮织锦拿出鞋,蹲下去帮她换上,说:“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织锦看着他瘦瘦的脊梁说:“你别气我就行了。”

即将做父亲让何春生心里一片晴朗,他把织锦抱起来,认真地说:“我哪敢气你,你就是我的女皇。”

2

织锦怀孕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两家人的耳中,两家人欢天喜地的,李翠红一听说这个消息,马上选了几款花色温暖质地的柔软绒布,做了几套婴儿衣服,给织锦时说知道她讲究消毒,她做起来就下锅就煮了,母亲郑重其事地跟织锦要了一套钥匙,说是要每天过来照顾她,何春生心粗,肯定做不好。

织锦说自己能行,婆婆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她,没辙,她只好给了婆婆一串钥匙。

从那以后,织锦下班回家,无论何春生在与不在,菜都是买好了洗好了的,就等人回家下锅炒了,织锦饭后抢着洗碗,母亲也不让,看婆婆扭着胖得有点笨拙的身子忙里忙外,她有点不好意思。夜里,就对何春生说她又不是真的照顾不了自己,婆婆都那么大年纪了,就别让她每天挤公交车跑来跑去地忙了。何春生说别管她,不让她忙活她倒会难受,还以为咱们嫌她呢。

织锦想了想,也是,只好这样了,怀孕的事,没和公司的任何人说,直到小腹微微隆起时,被人一次次问起,才说怀孕都四个月了,在一片恭喜声里,织锦的心,慌得就像风过草原,毛毛的。

在婆家,让她不舒服的事还是发生了,周末,回江宁路吃饭,李翠红的脸色明显不对,她爱搭不理地在厨房里忙活,偶尔说句话,也话里有话。

买菜前,总是懒懒地傍在门上问:“织锦,你想吃什么?”

开始,织锦还很是领情地说:“问问大哥和咱妈,我无所谓的。”

李翠红就阴阳怪气地说:“那可不成,你是咱家的一号人物,不问你问谁?”

织锦知道,因为这阵婆婆老是跑过去照顾她,李翠红有点吃醋,就陪小心说:“嫂子,我不就是怀了个孕嘛,又没妊娠反应,不需要在饭上有什么特殊照顾,你不用管我,只管你喜欢做什么就买什么。”

李翠红不好再说什么,怏怏地往外走,每每这时,母亲总不忘补一句:“翠红,买虾啊,别买掉头的。”

李翠红也不吭声,只管咕咚咕咚地下楼,菜买回来,往灶台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看电视,织锦也不声响,就到厨房去洗菜,母亲见了,脸就拉下来了,虎着脸对李翠红说:“看,就知道看,你也好意思叫挺着大肚子的弟媳妇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李翠红眼也不抬地说:“我挺着大肚子的时候不照样在厨房里忙活吗?这人啊,到底是有贵贱之分。”说完,就极不情愿地往厨房去,李翠红怎么能不火呢?婆婆每天下午都去织锦家,连嘉嘉都不接了,一到下午四点,她或何顺生必有一个匆匆忙忙赶回来接嘉嘉,平白的,丢了不少生意,她和母亲抱怨,母亲就说如今只让生一个,儿媳妇怀孕了,做婆婆若没尽到心,日后是会落说道。李翠红赌气说:“你就不怕落我的说道?”婆婆看看她的肚子:“你又怀上了?”李翠红既无趣又委屈,只好咬牙忍着,盼只盼织锦快点生。

织锦是没妊娠反应的,从没呕吐过,也没有嗜辣或嗜酸的表现,唯一的变化,只是肚子天天见长,像只发酵充分的馒头,别人五个月才明显显怀,她四个月就挺着大肚子了,医生告诉她怀了双胞胎,何春生乐疯了,母亲也逢人就眉开眼笑地说小儿媳妇怀了双生,嘴都合不上,偶尔,在饭桌上忘了形,就会说:“现如今就让生一个,会生的就一下子生俩。”李翠红故意吧唧吧唧地吃饭,眼白一翻一翻的。嘉嘉看了,就说:“妈,你翻白眼的样子真丑。”

李翠红拿筷子啪地敲他脑袋:“谁翻白眼翻得漂亮你让谁做你妈去。”

母亲一把揽过嘉嘉:“有气冲我发,打孩子干什么?!”

李翠红把筷子一扔,哭唧唧地说:“你们全家人看我不顺眼,良心都喂狗了?欺负娘家人不给我撑腰怎么的?”

何顺生好像聋了样,闷着头喝酒,人都是自私的,对母亲为照顾织锦不去幼儿园接嘉嘉,他也有意见,下午四点还不到,就被李翠红催着往家赶,接了嘉嘉再奔回店里,从春天开始,市南市北都不让骑摩托车了,他挤着公交回来,再带个孩子挤着公交回店里,忙活上一两个小时就该关店门了,再全家人一起挤着公交往家走,这顿忙活,焦头烂额。

母亲知道他们心思,也不道破,不紧不慢地说:“谁能欺负谁?心眼窄的人不用别人欺负,早就自己欺负上自己了。”

母亲装痴卖傻,假装参不透何顺生两口子的心思,每到下午,必要去织锦家,特别是何春生上中班的日子,她早早把菜买回来洗干净切好了,等织锦回来,她站在厨房外一一地教她怎么炒,一段时间下来,织锦炒菜的技艺倒是长进了不少,一天,她跟何春生说:“咱妈真厉害,不动声色地就教我学会炒菜了。”何春生得意得很,说:“那是,我妈是谁?闯过四方了一条街的女强人。”

织锦就打他,有时,两口子会琢磨,肚子里的究竟是一对男还是一对女呢?

何春生神往地说你给我生对闺女吧。

织锦说为什么是闺女呢?我喜欢儿子。何春生说闺女!织锦说儿子,女孩子容易受伤,而且全是内伤,不容易快乐,做男人多好。

何春生看了她一会,心就往下沉了,想起了马小龙,他是织锦的内伤,不说也知道,就呆呆地圈着织锦的腰发愣。

怀孕第五个月的一个晚上,何春生摸摸索索地想和她**,织锦本想拒绝,一想怀孕以来就没让他碰,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熬得也挺难受的,就半推半就地说你轻点啊。何春生嗯了一声,做得小心翼翼,织锦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剩了对肚里孩子的担心了,眼睛睁得很大,惟恐何春生兴头上把握不住轻重,何春生行到醉人时,看了织锦一眼,就看见了她近似于惊恐的大眼睛,热情一下子就跑光了,问她:“你疼吗?”

织锦摇了摇头,指着肚子说:“有点担心。”

何春生就坐了起来,木木地呆了一会,就去卫生间了,织锦觉得有点对不住他,马小龙说过,男人**,在紧要关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冲到颠峰再死,做到一半就停下来的何春生不知有多难受呢。

就柔柔地说:“春生。”

已经下床趿拉上拖鞋的何春生回头她:“怎么了?”

织锦温柔地笑笑说:“没什么,觉得你挺好的。”

何春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压着心里的失落没让织锦看出来,进了卫生间,又向外张望了两眼,飞快把问题解决完毕,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按了一下马桶,马桶的轰鸣得特是阴柔。

其实,织锦知道何春生去卫生间做什么,她不只一次发现何春生有**的迹象,倒也没什么太大的震惊,只是有点失败感,老公宁肯**也不愿和老婆**,确实是对老婆的羞辱,只是,织锦对性事并不热衷,甚至是有些冷落和躲避,何春生是正常男人,大概总要有途径解决掉生理问题吧,婚前,她还抱着婚后可能会与何春生日久生情的希望,事后才发现,这只是个美好的理想,爱情这东西,能爱,开始就爱了,后天培养之说,实在牵强,从**上,她就知道,自己从内心里抵触何春生,她不愿睁眼,不愿和他接吻,甚至觉得他和自己贴在一起的皮肤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和马小龙在一起时不是这样的,他们疯狂地吻着彼此的身体,说着万般温柔的胡话,她的身体像饥饿的山洞,总也填不饱,可是,与何春生在一起,她能躲过去就躲过去了,甚至希望他在一分钟之内解决问题。

女人的身体和欲望是跟着爱情走的,没有了爱,身体就成了无魂的走肉,一具走肉怎么可能疯狂呢?

她并不知道**是何春生多年的习惯,只认为自己在**上对不起何春生,一味的冷淡和疏离使何春生不得不屈辱地自行解决问题。

次年的夏末,织锦在市立医院生下一双儿子,那对粉色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冷丁一嗓子就哭了起来,刚刚生产完毕的织锦,还没来得及培养起母爱,只觉得身体被撕碎了还没重新愈合成一体,两个小东西的哭声让她焦虑让她厌烦,何春生一次次地把儿子凑到她**上吃奶,而**根本就没开始分泌乳汁,**的全部作用,就是堵住两个小东西的哭,两个小东西别看没牙,下口狠着呢,半天工夫,织锦的**就被吮破皮了,火辣辣地疼,何春生还动辄就把大哭的儿子凑上来,织锦开始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可忍了,恨不能一把抓起何春生扔到医院外头去,当何春生再一次抱着儿子往她胸前凑时,她用胳膊护住了胸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何春生懵了,小心翼翼地去拿开她的胳膊,却发现它很是用力地挡在那一动不动,就小声说:“孩子饿哭了?”

织锦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让他哭个够,你要折磨死我啊。”说着,就放声地哭了,刚刚经历了生育过程让她茫然而愤怒,在产**时,当身体里涌动着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疼,当她看着医生护士在身边往来穿梭,他们像摆弄案上的一块裸肉一样摆弄着她的身体,当护士把胳膊压在她肚子上,一边喊再用力用力再用点力时,下身撕裂般的痛向着身体的蔓延,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只是一块肉,或是一匹待宰的动物,被毫无尊严地摆在案子上,那致命的一刀,却迟迟地不肯结束,它慢慢地切割着一个女人的矜持与尊严,经历过生育的女人,女人天性中的那份矜持已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至于日后的矜持,只能作为一种修养出现在女人身上,那种先天性的干净的矜持,已在生育的过程中,死去了。

何春生也有点不高兴了,说:“孩子哭了就要吃奶吗,你干嘛这么凶。”织锦不管不顾地哭,母亲提保温桶进了病房,见两人这态势,就问何春生怎么了,何春生很冤枉地说织锦不给孩子吃奶,母亲看了看孩子,又去看织锦,解开她的衣襟看了看,把何春生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孩子不懂事,你也没长眼啊,你没看织锦的**都被孩子吸破了?你没做娘不知道**破了的疼,哪个产妇能当天生完孩子当天就有奶?都破成这样了你是个睁眼瞎就看不见?”骂完,就赶何春生去找护士要点药膏给织锦摸在**上。又来哄织锦,说月子里哭不得,要落下病的,织锦这才抽抽搭搭地停了哭。

到了第二天,织锦才有了奶,护士说要让孩子吃,奶水这东西,是越吃越有,你越舍不得吃它越少。

织锦没办法,只好让儿子吃奶,小东西别看刚出生,嘴上力气大得很,一吸,织锦就疼得呲牙咧嘴,何春生只有团团转的份,也帮不上什么忙。

第四天时,织锦有跟何春生闹了一次不愉快,产房住了三个产妇,一个比她早生一天,一个还在待产,探望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何春生总是毫不避讳地掀开她衣服让儿子趴上去吃奶,对进出病房的人视若无睹,织锦恼了,他一掀开,她就把衣襟合上,何春生就说:“以前是没奶,现在有奶了,你忍心让孩子饿得哭?”

织锦烦烦地说:“请你照顾一下我的尊严好不好?以前,我就跟你说过,我不想自己生,要剖腹产,你非要强调顺产对孩子好,好,为了孩子,我随你了,可是,我不想和好几个人挤一间病房,让你订单间,你告诉我单间早就订满了,是真订满了吗?”

何春生就愣了,脸一红:“你都看见了,妇产科的三个单间,不都住着人嘛?”

织锦愤怒得不成,在待产室待产的时候,她和一个产妇聊过,知道她是直接入住单间病房的,连预定都没预定,可见,何春生为了省钱,连个咨询电话都没打就直接跟她撒了谎,织锦只是觉得悲凉。何春生心里又虚又别扭,生孩子又不是生什么大病,住普通病房和单间病房有什么区别?钱多了烧得啊?见织锦没有要和他吵架的意思,就松了口气,讷讷说:“孩子饿哭了。”

“你就知道孩子哭,你知道不知道我很难受?”织锦一翻身,侧切伤口像被重新撕裂了一样,钻心的疼,织锦甩给他一个冷冷的后背,母亲接过孩子,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孩子嫩嫩的脸蛋:“孩子哭抱给她娘。”见织锦一动不动的躺着,就抱着孩子绕到织锦面前,说:“织锦,让孩子奶一下。”

织锦有气无力地说:“没奶。”

母亲见织锦脸上淌着横七竖八的泪,就嘘着嘴,抱着孩子躲到一边去了。

整个月子,织锦快要被两个儿子闹疯了,两个儿子约好似的,要哭一起哭,要闹一起闹,害得她手忙脚乱,月子是妈妈伺候的,不是织锦不用婆婆,而是婆婆明白,照顾产妇和新生儿,作为妇产医生的亲家母,肯定比自己跟更有经验,再加上伺候产妇就是整天在厨房里煲些汤汤水水的,她闻见煤气味就头疼,这活,也是她干不了的,索性主动让贤。

月子里的织锦,最怕吃饭,虽然夏末秋初了,产后体虚还是让她一吃饭就大汗淋漓,一碗汤没喝完,汗水就顺着头发滴下来了,她觉得自己既肮脏又狼狈,出了这么多汗还不能洗澡,身体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酸味,让她觉得身体要臭掉了馊掉了,她哀求妈妈允许她洗个澡,被严厉拒绝了,说虽然应该讲究科学育儿,但是,对产妇的护理,传统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就安慰织锦说:“落下病根你要难受一辈子的,咬咬牙,忍过去。”

甚至,妈妈还做了一个倒计时牌子挂在床头,每过一天撕掉一张,并鼓励性地翻给织锦看,告诉她再过多少天,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洗澡了。

晚上,她趴在何春生肩上边哭边说:“我觉得自己脏得快烂掉了,像一块死肉一样臭掉了。”何春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许诺等妈妈睡了,弄条热毛巾帮她擦身子,织锦这才高兴了点,拿脸往他胳膊上贴,哪个女人没有被呵护被体贴的需求呢,她也愿意有个强大的怀抱,让她把一生交过去由着他打点,可是,何春生好像很惧怕打理她的人生,每每她要依靠过去,何春生便不动声色地闪开了,这让织锦很是有些失意重重。

夜里,织锦正睡着,忽然觉得有个热热湿湿的东西探进了睡衣,一点一点地擦着她的皮肤,她眯眼看了一下,何春生正拿着一条毛巾给她擦洗身子呢,毛巾所过之处,一片清凉的惬意。

织锦又闭上眼,心里,暖洋洋的。

然而,这一刻,成了何春生给她的最后的温暖,在日后,当她回想起来,这温暖就有了凄凉的痕迹。

出院后,织锦的同事和朋友纷纷提着礼盒上门祝贺,织锦像被人恭喜的寿星老奶奶似地坐在**,脸上堆着笑,其实,她巴不得大家都不来看她,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很虚弱,看上去有些水肿,再加上不能洗澡不能化妆而显得像块洗乏了的棉布,脆弱而潦倒。

这些众目睽睽是善意的,织锦还是有被围观的狼狈感,每当人来,如其说她笑得疲惫倒不如说是笑得尴尬,她并不知道,在频繁迎来送往中最难受的是何春生,每当门铃响起,他去开门,那些进门来的人,大多只对他客套地笑一下,或是很敷衍性地说一声恭喜就奔织锦去了,好像他只是这个家里的门童,孩子和织锦都和他没多少关系,他总是怔怔地把着半开的门,久久地站着,恍惚间,他就想:如果他是一声名显赫的商贾、如果他是一不大不小却有些实用价值的官吏,他们的态度,还会这样吗?

这些假设,弄得他的心,发出一阵阵空虚的疼。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永远不会有人巴结的超市收银组组长,每天和买青菜以及日常用品的大妈大姨们打交道,还会在某些时候因服务态度不好而遭到暴斥,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小人物,卑微到让人觉得对他笑一下都是浪费表情的小人物。

后来,每当有人来,他负责开门迎进来,然后独自去客房,或枯枯地坐着瞎想心事,或随便翻报纸,他觉得那些人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他不仅没有和他们交往的欲望,连和他们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累人,是的,他承认自己的社会角色是卑微的,但他是个卑微得有些敏感的人,他要用沉默的骄傲来掩饰内心的自卑。

织锦却不让他遂心,总是喊:“春生,春生,你给客人泡茶了没?”再要不就是:“春生,你去煮两杯咖啡?”

在这样的时候,其他男人会怎么做呢?欢天喜地地泡好茶端进去,并满心欢喜地坐在旁边,听他们夸奖这一对可爱的儿子?他做不到,他笃定那些人也不会把这些恭维说给他听,因为毫无意义,有时,一件事物或一个人的意义就在于它(他)的实用价值,这些人笃定了他在家庭中的弱势地位,便失去了恭维他的动力。

这点,何春生明白,也就不再做任何努力,只是一味地用淡淡的漠然,向他们传达着这样一个宗旨:我是平庸的,但是,我的人格是高傲的。

作为礼貌,他不拒绝为他们泡茶给他们煮咖啡,把茶和咖啡端进去之后,他会继续退进客房,看报纸,当天的报纸看完了就看以前的旧报,看那些早已失去了时效性的新闻。

把客人送走后,他会呆呆地站在客厅里,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怎么了,这些话语,很是冷丁,有时会把路过他身边的妈妈吓一跳,妈妈以为他一下得了两个儿子给高兴坏了,就笑得很温暖,也不说什么。

其实何春生是在想,娶了有能力的娇妻,一下子成了两个儿子的爸爸,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个男人都能遇上的,他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他却郁郁寡欢呢?

儿子的到来,使得家里熙来攘往地热闹,每一个客人都是一面镜子,他从别人的态度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卑微,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失去了欺骗自己的能力。

织锦也意识到了他的发呆,以为他一时不适应做爸爸的感觉,逗儿子玩的时候,就会傻呵呵地说:“这么小就帅成这样。”又招呼何春生过来:“你说,他们像谁?”坏坏地叼着笑看他,何春生蔫蔫地说:“像我呗。”织锦就撇嘴:“像你哪有这么帅,我觉得不像你。”

何春生正郁闷,听织锦这样说,觉得话里充满了讽刺,好像说他不配有这么好的孩子似的,就用冷硬的目光了看了织锦,恶声恶气地说:“你觉得他们像谁就找谁做爹去,别以为我多稀罕。”

话一出口,何春生也觉得有些重,只是收不回来了,织锦愣愣地看着他:“何春生,你不知道我是在和你开玩笑吗?”

何春生不想这么快就认输,倔倔说:“我是木头,我不知道。”

妈妈在厨房问织锦喝不喝鸡汤,织锦用欢快地声音高声说过一会再喝,然后低低又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可笑。”

这段日子,何春生脆弱的自尊一直在崩溃边缘徘徊,一听这话,也毛了,往前跨了一步,指了织锦的鼻子:“你说谁可笑?!”

“我说我自己可笑行了吧?我生完孩子就变成了你眼里的罪人。”织锦不想当着妈妈的面和他吵,做出偃旗息鼓的样子,一歪身,脸朝里躺下了。

何春生呆呆地望着伸出的手指,感觉自己很混,就伏下身,想和她说句软话,他试探着想抱抱织锦,见她脸上已满了泪,就讪讪地放了手,在床边站了一会,气氛有点尴尬无趣,就出门去了,初秋的风,习习地抚摩过他的脸庞,慢慢的,脸上就有了潸然的泪。 ###第九章02

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奥柯玛立交桥,沿着台东八路瞎溜达,这几年,台东成了青岛最热闹的商业街区,街上的人磨肩擦踵的很是热闹,何春生忽然想抽烟,口袋是空的,心里就更是烦了,正叹气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人来人往里,也没找出哪张脸是认识的,心想是不是听错了,肩上就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竟是小丁。一下子,他有些慌乱,想起了她辞职那天哭着跑掉的样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就讪讪着,也不知说点啥好,倒是小丁大方,很娇俏地歪着头看他,笑着说:“才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何春生笑了笑说:“怎么会不认识呢。”接下来,又找不到话说了,不知为什么,脑袋里一片短路。

小丁见他傻傻的,就拖着他往街边走,指着一个收购二手手机的小店面说她就在这里干。

何春生冷丁就想起了她说的未婚夫,莫名的,心里竟有点酸。小丁穿了件和合身的玫瑰红小衫配黑色的长裙,人显得既婀娜又妖娆,又是倒水又是找烟地在何春生面前忙活着,何春生觉得她就像一道艳丽而虚幻的光,照得他眼疼,就下意识地低下头。

过了一会,他觉得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两下,见小丁用兰花指捏着一杯饮料,正用传神的大眼睛看了自己呢。

他接过了,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他呢?”

小丁环顾左右问:“谁啊?”

“我记得你说,你未婚夫……”

小丁依在玻璃柜台上,哏哏地笑,睥睨着何春生的目光里,有着得意亦或是伤感的内容,何春生被她笑得心下发麻,说:“你笑什么笑?”

“我笑你记得好生清楚。”说着,从柜台里面拖出一把椅子来坐了,双肘抵在柜台上,托了脸,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他开出租车。”

“哦,不是租给别人开了吗?”

“我烦他,就让他去开出租车了,他晚上回来。”

何春生又低低地哦了一声,也嘟哝说晚上回来啊。两个人又坐了一会,何春生就告辞了,小丁榜在门上,摆着手说:“有时间来坐啊。”

何春生没应也没回头,就举着手摇晃了两下,算做回答,回家路上,他使劲地想小丁这个女人,觉得她变了,比以前有女人味了,她看人的时候,眼神儿仿佛是一双小手,掏啊掏啊的能把人的心掏出来,是的,比以前,她更风情了更像女人了。

他快活地咳嗽了一声,街上的光,正渐渐淡去,路灯探进惨白色的黄昏,看上去,整座城都是暧昧的。

3

母亲虽然不伺候织锦的月子,但常过来,何顺生两口子也来过几次,都是晚上,李翠红对织锦的一双儿子也喜欢的不得了,托在手里,小肉肉小肉肉地叫,织锦觉得肉麻,就说嫂子,他们有名字,老大叫布丁,老二叫喜之郎。

嘉嘉听了,大叫着说:“奶奶,奶奶,我弟弟一个是冰糕一个是果冻。”

织锦就得意地笑,摩挲着嘉嘉的脑袋说:“还是你聪明,你弟弟就是一个布丁一个果冻。”比刚生完孩子时,织锦已心性大变,身体里蓄满了浓稠而甜蜜的母爱,没事就瞅着两个宝贝看,看着看着就想咬他们,轻轻地咬他们细细的手指,咬他们粉粉的小脚丫咬他们的小胖屁股……用布丁和喜之郎做双胞胎的乳名也是由此而来的。

母亲知道两个孙子的乳名后有些不悦,逗弄两个孙子玩,漫不经心地说虎头虎脑的孩子,怎么能叫果冻和冰糕。织锦说乳名就是叫着好玩的么,大名隆重点就成了,母亲就拿眼去看何春生,何春生假装没看见,埋着头收拾两个儿子用完的尿不湿。

母亲有些忿忿,又不好说什么,看着码在墙角一包包的尿不湿,问何春生:“你们不用尿布?”

何春生头也不抬地说:“不用。”

母亲继续打量着尿不湿嘟哝着说因为织锦要生孩子了,她拆了不少旧衣服,全是棉布的,又软又透气,还省钱,用什么尿不湿嘛。

何春生看看织锦,没说话,织锦假装没听见,她不想让婆婆拿过来一堆破衣服片子,其一是她没时间洗,其二是她总觉得别扭,母亲拆的旧衣服,她见过,全是穿旧了的内衣,虽然是纯棉的,可是一想到这些衣服在别人的皮肤上贴了不知多少年了,她就觉得别扭。

母亲见没人应声,也就识趣地不再提了,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觉得人老了真没意思,说句话都好像路过的风带过来的屁一样被人不待见。

因为还要照顾帮余阿姨兜兜,逢何春生轮休,妈妈就不过来了。

何春生轮休的一个下午,李翠红来了,挨个房间转转,看了客厅的皮沙发**,就问织锦她做的沙发套哪里去了。

织锦脸一红,说在壁橱里呢。她把那沙发套的给忘了呢,从来没想要把它们罩在沙发上,有几次,去壁橱里拿衣服时,觉得它害事,就拿出来,想扔了算了,被何春生拦下了,说嫂子那个人跟抽风似的,说不准哪天提起来,你怎么说?织锦说就说我们放起来了嘛。何春生就笑她不了解李翠红,她是想起什么就要抖搂个底朝天的人,她要问你放哪里了?要你拿出来套上看看合适不合适,你再怎么说?织锦就苦恼得不成,觉得那些不体察人意的好心,实在是累人,何春生就也不再说什么,把她扔出来的沙发套叠好了,放回了壁橱。

听见李翠红就一头扎进壁橱的声音,织锦冲何春生吐了吐舌头,说:“到底你们是一家人。”

何春生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了,小声说:“好像你和我们不是一家人似的。”

织锦知他领会成了对他们家的嘲讽,碍得家里到处是人,遂也不再解释,就抱着布丁喂奶,何春生怏怏地坐在床沿上,心意沉沉的样子。

李翠红把沙发套狠狠地抖了两下,就死拖硬拽地把皮沙发往外拉了拉,把套子罩好 ,才心满意足地说:“这么高级的皮沙发,不罩套子会坐坏的,多可惜。”说着,就招呼织锦出来看,织锦不好拒绝,抱着布丁站在客厅门口,李翠红就说:“好看吧?”

织锦往脸上堆起了笑,说好看好看。

李翠红一屁股坐上去,说:“嗯,等劈柴院拆迁了,我也买对皮沙发摆一摆。”

织锦正不知怎么说才好呢,喜之郎在里面哭了,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可算解脱了,就跑了进去,把布丁放下,去抱他。

好容易熬到李翠红走了,就让何春生赶快把沙发套子摘下来,何春生聋了样坐那儿看电视,织锦推推他:“听见没?”

何春生抬眼看着她:“干嘛?”

“把沙发套摘下来,多难看啊,这一阵,来咱家的客人多。”

“我没觉得它难看。”何春生固执地道。

织锦觉得他不可理喻,也不再支使他,弯了腰,费力地去往下拽沙发套子,何春生冷着脸就是不动。织锦忍着气,挨只沙发往下摘,就剩了何春生坐的地方没摘了,就拽了拽,何春生还是不动,脸色冷冷的,织锦就火了,用力一抖,坐在沙发上的何春生就被一屁股抖到了地板上,何春生歪着脸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织锦再也不想忍了,大声喊:“难道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我不想让我的同事和朋友来了,看见我家的沙发上套着不伦不类的破沙发套!”

何春生也厉声道:“你明知道我哥和我嫂子这几天还会来的,他们前脚给你套上你后脚就掀下来,打人还不打脸呢,你这不明白这给他们难堪吗?”

“为了不让他们难堪就要我在同事朋友面前丢面子?”

一来一往地说着,声音渐渐高上去,被两个儿子闹得,织锦本来就心烦,何春生又这么不体恤她,就更委屈了,凛凛地看了何春生一会,就从厨房拿过一只垃圾袋,把沙发套卷吧卷吧就塞了进去,径直下楼去了。

何春生愤怒地望着她的背影,飞起一脚,就把门踢上了,等织锦回来,让她敲了好几遍才开。进来后,织锦冷冷地看着他说:“有本事你一直不开门自己抚养两个儿子。”

何春生憋了半天才说:“罗织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经忍你好久了。”

织锦就冷笑说:“你忍我?那我忍的是谁?可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锋芒相地地吵架,冷战持续了两个周,连妈妈都看出了门道,悄悄问织锦怎么回事,织锦说没什么,小矛盾,过两天就好了。

见妈妈的眼神有点伤感,就笑着说我总欺负他,这一次,真把他欺负火了。

妈妈掉了一会泪,也没说什么,就去照料两个孩子去了,织锦失魂落魄站在那里,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多少女人都恐惧生完孩子身材会走形发胖,她反而比从前瘦多了,惹得那些做了妈妈的同事羡慕得不行了,纷纷向她讨教瘦身秘诀,人前,她只好说少吃多运动之类的胡话,人后,眼泪刷刷地落。按说她生了双胞胎儿子,何春生应该高兴才是,可他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她无比郁闷。

4

转眼,5个月的休假就结束了,布丁和喜之郎成了最挠头的问题,织锦跟何春生商量怎么办,何春生皱着眉头闷了一会,说:“让咱妈来给看?”

织锦说:“嫂子肯定不愿意,没人接嘉嘉。”

“也是啊。”何春生迷茫地看着窗外,不再言语,织锦捅了他胳膊一下:“别发呆,再过一周我就得上班了。”

“你总不会让我辞职看孩子吧?”何春生半是玩笑地道。

织锦笑了一下:“别说,你倒提醒我了,要不,你做全职奶爸得了,我上班赚钱养家。”这本是一句玩笑,何春生却骤然变脸,斜着眼,很是用力地看着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对我尊重点?”

织锦愣了一下,说:“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这么敏感?”

何春生嗖地站起来,正要发作,布丁和喜之郎哭成了一团,织锦顾不上和他理论,跑进卧室,左也哄右也哄地忙成一团,心情就像一团淋了雨的棉絮,湿哒哒沉甸甸的,眼泪悄悄地就掉了下来,布丁和喜之郎弟兄两个的小手在她脸上摸来挠去把她的泪弄得满脸都是,渐渐的,心就被四只小手给挠软了,她擦了擦泪,给柳如意打了个电话,让她帮着去家政公司请位保姆。

自从有了布丁和喜之郎,织锦上一趟街简直比出趟差还要隆重,虽然柳如意店里的生意也忙,抽身总比她容易些。

保姆来了四个,进门一看是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干,都走了,第五个好一点,答应留下来试试,织锦满心欢喜地把布丁和喜之郎的喜好说了一下,就到超市买点东西,还有两天就上班了,需要买的东西太多了。

等她几近崩溃地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就听布丁和喜之郎哭声滔滔,保姆见她来了,简直如获大赦,一边换鞋一边说:“做不了做不了,我带了十几年孩子没见这么淘的。”

织锦扔下七七八八的袋子,一把拉住了保姆的手,几乎就要哀求了:“大姐,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再过两天我就上班了,你就当帮一段时间的忙。”

保姆没听见一样,换好鞋,逃也似地匆匆走了,织锦傻子样站在那里,有了走到绝境的昏暗感,布丁和喜之郎契而不舍地用哭声呼唤她,她奔过去,一胳膊揽着一个儿子,泪水涔涔地往下流。

夜里,何春生才满身酒气地回来,他晃悠着身子脱掉了衣服,正要往**爬,织锦腾地按亮了灯,他才嬉皮笑脸地说:“还没睡?”

织锦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凌晨两点了,便什么话也没说,下了床,推着何春生往外走,何春生自知理亏,依旧嬉皮笑脸地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干嘛?”

织锦虎着脸,把他推到门口,一下子拉开门,猛地把门从里面关上了,又从窗户把他的衣服和鞋子扔了下去。

何春生按了一会门铃,见她不开门,垂头丧气地下了楼,从楼下的花坛里捡去衣服穿了,溜达着去了江宁路。母亲见是他,又这么晚了,劈头盖脸就把他骂了一顿:“不争气的混帐东西,喝猫尿喝得被媳妇关门外了?!”说着,啪啪地打了他脊梁几巴掌:“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娶了那么好的媳妇,啊,那么好的媳妇还给你生了一对儿,你还不知好歹地出去喝?你干脆喝死算了。”

何春生也不回嘴,一头扎到自己原来的**,拽过一件外套蒙在头上,就忽忽地睡了。

母亲坐在床沿上,抹了几把眼泪,第二天一早,去了织锦家,按了半天门铃也没动静,估计织锦拖着两个不能会站不会跑的孩子也去不了哪里,十有八九是回娘家了,赶过去一看,果然,织锦搂着两个孩子在家哭呢,见婆婆来了,胡乱擦了一把眼泪,笑地很勉强,母亲什么也没说,揽着两个孙子长吁短叹了一会说:“我把春生骂了一顿,他不是东西,妈代他向你道歉。”说完,母亲的眼泪也下来了,织锦本来就心下委屈,听婆婆这么一说,心就更酸了,眼泪不争气地往外跑,妈妈倒了杯水递给母亲:“亲家,不是我挑春生的毛病,你看看织锦,哪个女人生了孩子后不比做女儿时胖,织锦瘦得就剩三根筋挑着个大脑袋了,两个孩子一个人带已经够累的了,后天要上班了,孩子怎么弄还没着落,春生不仅不管不问,还喝到凌晨回家,以前我看春生挺老实个孩子,怎么一结婚就变坏了。”

母亲来,本是要替儿子哄哄儿媳妇,见亲家先了挑儿子的不是,心里有点不悦了,本是一脸的暖笑,就慢慢地落了下去,有点硬硬地说:“织锦,后天你尽管去上班,孩子我来看。”

织锦没说什么,知道婆婆一时和妈妈赌气乱说话,看孩子这活,她根本就干不了,布丁和喜之郎不比嘉嘉,嘉嘉在幼儿园吃午饭,母亲闻不得厨房的煤气味,单布丁和喜之郎的午饭就成问题,再者,孩子是放在江宁路还是放在八大湖?放在江宁路单是早晨送晚上接她也受不了,让母亲来八大湖,没人接嘉嘉,第一个不同意的就是李翠红,日子一长,矛盾也是再所难免。

婆婆和娘家妈本就是一种微妙的关系,织锦不想让两个老人为孩子的事相互挑刺。就说孩子该喂奶了,奶粉奶瓶都没带来,该回去了,当然,两个饱经世事的老人也猜得出织锦的心思,见了台阶,各自往后退了一步,也不再说什么了。

回家时,何春生已经站在楼下了,见着她们,忙迎上来,伸手从织锦怀里接布丁,织锦闪了一下,说:“帮妈抱喜之郎。”何春生没趣地从母亲怀里接过喜之郎,母亲拿眼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三个大人各怀心事地坐着,谁也不愿意开口说话,连空气都是沉闷的,幸亏布丁和喜之郎偶尔会哭闹两声。

何春生看了看表,起身去换衣服,母亲冷眼看着他忙活,说:“干什么去?”

“我上班啊,不上班我吃什么?”

织锦一声不响地冷着脸逗孩子,换好衣服的何春生摸棱两可地说:“我走了啊。”

见没人应他,自己开门走了,母亲望着门,看了一会,说:“织锦,不是我说你嫂子好,可你得向你嫂子学着点,别和男人讲什么体谅,男人这种得寸进尺的东西,你一体谅他,他马上就给你点颜色看,我知道你看不上春生那几个工资,从来也不要他的,这可不好,你看你大哥,那也是个好酒的主,你嫂子把他身上抠得一分钱不剩,他馋酒怎么了?馋也捞不着喝,男人这东西,兜里一有钱,脑子里马上就有坏主意。”

拧在织锦心里的委屈,被母亲的话捅得松动一下,眼泪就绷不住了:“他适当喝点酒倒也无所谓,我就是觉得他没责任感,这几天我为了找保姆都快忙死了,他不闻不问,别人家的男人做了爸爸后都欢天喜地的,他可倒好,好像我生的孩子不是他的。”

母亲小声骂了句混帐的东西,又对织锦说:“我有个毛病,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贵重,我都拿着不大在意,很多人都有这心理,没付出就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去珍惜,可,平时啊,哪怕我花5块钱买了件汗衫,我都要洗洗补补地穿好几年,就是因为我为那汗衫花了五块钱,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这么多,不知你明白不明白?想让男人对什么负责任就得让男人对什么付出心血,操持家也是这个道理,你想让春生对家上心,就得让他把工资交上来,管他多少呢,得通过交工资让他对家有点责任感和成就感。”

织锦点了点头。

“以后,春生发了工资就让他交回来,给他留点小钱零花就行了,不在挣钱多少,得有个态度,这是当男人的本分,别怪我说你,春生的毛病都是你惯出来的,织锦,虽然我是你婆婆,但是我得告诉你,女人心善是要吃苦的。”

晚上,何春生回来时,布丁和喜之郎已睡了,织锦正郁郁地看电视,也没搭理他,何春生看了看她,说:“我哥把我骂了一顿。”

织锦没吭声,抬手换了一个频道。

“以后,我把工资交你。”

织锦说:“好啊,我和我妈商量好了,把孩子放她那边,我妈要接兜兜还要看孩子,余阿姨年纪大了,也不能指望她能照顾得了两个孩子,我得请位保姆,让她也住我妈那边,有我妈和余阿姨相互照应着,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何春生说你说了算。

织锦歪着眼看他:“你什么时候能说一句你说了算?拜托,当家作主是很累的,我想让你说了算。”

何春生嘿嘿笑了两声,说:“钱都是你挣的,怎么能由我说了算。”

“你是男人,应该承担起打理家事的责任,和挣钱多少没关系。”

何春生坐到她身边,眼望着电视,胳膊从背后揽了过来,织锦愣了一下,觉得腰上酥酥的,她一直喜欢被揽着腰的感觉,温暖而柔情,何春生的手指在她腰上轻轻游弋,她这才想起,他们一年多没**了,怀孕时不能做,有了布丁和喜之郎后,每天夜里都被两个小魔鬼闹得睡不好,恨不能把白天也当成黑夜睡,哪还有心思**。

织锦往他肩上靠了靠,闭上眼睛,何春生歪着头看了她一会,手就停了下来,他只是想揽着她摸一摸她柔软的腰,她的腰比生孩子之前更细了,因为瘦,一层薄而柔软的皮,贴在骨头上,缺少了以往的圆润手感,他有点失望,手停在她瘦得有点像一壁钝刃的髋骨上,一动不动,宛如一条懒惰的苍狗。

过了一会,织锦就坐直了,脸有点红,挺失落的,还有浅浅的怨恨,在心底里波动。

那天晚上,他们睡得相互无有干系,脊背对着脊背。

次日早晨,织锦去卫生间洗脸时发现了正在**的何春生,他没开灯,背对着卫生间的门,陶醉地仰着头,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织锦就觉得脑袋嗡地,像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她啪地按亮了灯,看着防不及措的何春生,他回头过,有些尴尬有些羞愧地看着他,全然是正行窃的小偷突兀间被人攥住了手腕的样子。

织锦冷冷地看了他一会,说:“打扰你了。”顺手关上门,转身走了,她把要带到妈妈家的婴儿用品收拾了一下,就去洗脸,洗着洗着,号啕地就哭了,何春生讷讷地站在她身后,一脸羞愧。

哭够了,织锦继续洗脸,用毛巾抹干脸时,她脸上已是波澜不惊,平静里有丝淡淡的冷漠。

她把布丁用背兜背到背后,抱起喜之郎,又把大包小包的东西艰难地拎到肩上,何春生想搭手来帮,织锦都冷冷地挡开了,当他不存在或是当他是一木头。

织锦用安全带把两个孩子捆在座位上边开车边哭,到了妈妈家楼下,擦干净眼泪,把孩子驼上去,不顾兄弟两个的哭闹就飞也似地冲出去上班了。

这样早晨送晚上接地折腾了一段时间后,织锦就疲惫不堪了。正好,也请到保姆了,妈妈见她越来越憔悴,就劝她不必晚上接早晨送地折腾了,干脆放这边得了,她想了一下就应了,布丁和喜之郎就此开始长驻姥姥家,下班后,织锦直接去妈妈家,帮着料理一下家务,看看一双宝贝,何春生也来,来了就逗儿子玩,渐渐的,布丁和喜之郎会叫妈妈了,会叫爸爸了,也会叫姥姥和舅舅了,一次,母亲来看孙子,让布丁和喜之郎叫奶奶,两个小子盯着奶奶看了半天,坏坏地露出两颗米粒牙笑笑就趔趄着跑开了,胖胖的屁股一拽一拽的。

母亲有点不高兴,跟何春生抱怨说,织锦家可能对她有意见,好端端的孙子,什么都会叫,偏偏不会叫奶奶,姥姥怎么能不教他们叫奶奶呢,真是的。

何春生嗯嗯啊啊地不说话,母亲一气,起身走了,一连好几个星期没来看孙子,等她再见着布丁和喜之郎时,两个小东西已经满世界相互追着打架了,他们把以干净整洁著称的姥姥家作践得像刚刚被入室贼洗劫过一样,一年多的时间里,光保姆换了好几个,都是经不住弟兄两个的淘气而辞职的,到了这时,织锦就无比地感念起柳如意,她和罗锦程在店里忙活到很晚回家,进屋时,常常被弟兄两个乱扔的东西拌一下,也没说过什么不中听的话,有时,她还特意自己调了配方专门烤些给小孩子吃的点心带回来,对弟兄两个喜欢的不成。

有时,织锦在娘家忙活完了,懒得回家,就带着布丁和喜之郎睡自己原来的房间,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婚前时光,不同的是添了两个淘气包儿子。

偶尔的,见天色太晚,何春生也不想走了,尤其是冬天,外面冷风飕飕,还没出门,就已是怯意重重了,坐在他们娘三个的床边熬着,织锦总是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抬眼看看墙上的表说:“你还不走啊?”

何春生说:“外面冷,懒得走。”

织锦就看看他,说:“床这么窄,四个人怎么睡?”

何春生只好怏怏出门,那一刻,冷的不只是空气,还有心,他在努力做个好丈夫,发了工资就交给织锦,她接过去,放进床头柜抽屉前,总会问他有没有留点零花,他摇头,织锦就会抽几张给他,说:“男人出门在外,遇到急事拿不出钱多没面子。”这样的时候,他就想把织锦抱起来,亲亲地啃她两口,虽然他不是很愿意和织锦**,但是,他想他是爱她的,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疼爱的人,在一些空旷的夜里,他常常努力地去想象,织锦心里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呢?情不自禁地,会想到她那些对他视而不见的同事以及朋友,事后,他们会用什么口气和织锦评价他呢?而织锦又会对他们怎样描述他这个丈夫呢?

这些问题,想得他脑壳疼,想得他垂头丧气,昏昏的,就睡了过去。

就这么晃悠着,又一个夏天就到了,他们的宝贝儿子快两岁了,他们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儿歌,还很会肉麻人地把小脸蹭到大人怀里,顽皮地拱啊拱啊的,织锦带他们去江宁路,弟兄俩轮流给背儿歌给奶奶听,母亲美得合不拢嘴,领着胖墩墩的弟兄两个到楼下的街坊跟前去卖弄,李翠红就把嘉嘉赶到楼下去找奶奶玩,只要布丁和喜之郎一来,李翠红就会有点心酸的感觉,特别是看着布丁和喜之郎随身带的零食和玩具,这种酸就更强烈,嘉嘉小时候也吃奶粉,全是捡便宜的吃,玩具也是,几乎全是超市搞促销赠送的玩具,质量低劣,了无趣味,是何春生利用职务之便拿回来的,那时,她也是满心欢喜地为这些廉价玩具向何春生道谢,她觉得,有了布丁和喜之郎,嘉嘉在奶奶那里就没以前吃香了,以往,婆婆买了时令水果什么的,人还没上楼呢,就在楼下喊上了,现在可好,有事没事的念叨布丁和喜之郎,把在眼前晃**的嘉嘉当透明人不存在。

李翠红觉得她和嘉嘉被织锦率领着双胞胎儿子给镇压了,她想反抗,又找不到回击的缺口,只好,不计成本地对嘉嘉好,把以前不舍得买给他的东西,都买了回来,嘉嘉的高档玩具越来越多,李翠红动辄还带他去吃肯德基麦当劳,母亲有点看不下去了,对李翠红说:“去赶海了?海里冲上钱来了?你都捡回家了?”

“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翠红肚子里也有气,这些钱虽然是她心甘情愿地花出去的,但,花完后她也心疼,会飞快地在心里换算,这些零食和玩具她要车多少件衣服才能换回来。

“想吃鸡腿自己买回来炸就行了,还非得去那个什么基什么劳吃?死贵死贵的,一开秋,嘉嘉就上小学了,你给他买那么多玩具干什么?我看你就是钱多烧的。”母亲飞快地择着韭菜,打算晚上让李翠红烙韭菜合饼吃,李翠红从18岁起就住进来了,母亲经常忘记了她是儿媳妇,恍惚间就觉得是自家闺女,说起话来,也就没轻没重的,李翠红也是,从来没觉得婆婆是婆婆,就像自家的妈,该撒泼撒泼该生气生气,闹完吵完一家人还是亲热得不成,可,自从织锦做了何家二媳妇,尤其是看婆婆小声细气地和织锦说话后,她就不平衡了,想起婆婆和自己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倒好像自己是卖进他们家的童养媳,力要出汗要流,要得到尊重却是没门的事。

“妈,你别说嘉嘉,要说,先说布丁和喜之郎,他们吃的玩的哪一样不比嘉嘉的贵,也不见你说,做奶奶的,得把心摆正了,孩子还有高低贵贱之分?”李翠红摔摔打打地找盆和面,母亲知道,她肚子里的那份小气善嫉又开始发作了,把择好的韭菜泡进水里,看了她一眼,说:“在我这里,孩子没高低贵贱之分,你就是心眼小,你怎么能和织锦攀?她挣钱得多娘家也有钱,再看看你,夏天热得汗流浃背、冬天冻得呲牙咧嘴才挣几个钱?你和人比什么不好,非要自找难受地去和人比钱?亏你也这么大个人了,拿自家短处和人长处比,快活啊你?”

李翠红努着一口气,不吭声,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到了一盆里的面上,捣得吭哧吭哧响。

母亲叹了口气:“织锦能挣也能花,我犯不上说她,可是翠红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们两口子连个劳保都没有,要攒钱养老,劈柴院拆迁的事,我看就这么搁下了,你们还得攒钱买房,嘉嘉大了,还要上学还要娶媳妇,多少事张着口等钱呢?你非要和织锦斗面子,把钱就这么祸害了你开心啊?”

让婆婆说了这一通,李翠红心里早已惭愧难当了,嘴上是认不得输的,闷着脸,使劲地揉那块面,母亲了解她的脾性,也不再多说什么,把韭菜洗净了,给她摆在菜板上,说:“翠红,我从没拿你当儿媳妇看过,当你是我养大的闺女。”

李翠红的眼泪,刷地就滚了下来,趁母亲看不见时,用袖子把眼泪蹭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