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母亲终于缝完了沙布袋,跟织锦说:“咱娘俩包饺子吧,也让你嫂子吃回现成饭,这几年,家里的饭都是她操持。”说着,就指挥织锦洗菜拌馅和面,弄馅还好说,和面这活,织锦没干过,说还是出去买现成的饺子皮吧,也不贵,又省事。

母亲瞪了她一眼:“买的饺子皮不抗煮,老漏馅,费半天劲包的饺子,一煮就漏馅,多败兴。”

织锦只好怏怏地去和面,总是和不好,不是软了就是硬了,她是软了加面硬了加水,结果,十斤一袋的面眼瞅着就要被她全和进去了,母亲见她在厨房和了半天面还没出来,就探头去看,这一看,嘴里就叫了声乖乖,一把抢过来说:“给你一缸面今天你也得全和完了。”

面到了母亲手里,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很快就成形了,母亲洗了洗手上的面,说:“织锦,你平时都给春生做什么饭吃?”

织锦就笑着说:“他又不是个孩子,还用我做饭给他吃啊,再说我也不会做。”

“哪,你们这几个月怎么过来的?”

“先是吃方便面什么的,后来春生吃够了,就去买了本菜谱,学着做饭了,别说,他做的还很好吃。”

“奇了怪了,以前是再笨的女人一结婚也就啥家务都会了,现在倒好,反了,男人一结婚什么都会了。”又看看织锦说:“他是个男人,别让外人知道你们家是他做饭,也别让你嫂子知道,不然,你哥又得挨骂,你嫂子那人,没什么毛病,就是爱攀比。”

织锦笑嘻嘻说知道了,婆媳说说笑笑地包好饺子,何顺生夫妻也回来了,李翠红进门就吸了吸鼻子,一眼望见了盖垫上的饺子,就两眼放光地道:“天。”然后回头:“何顺生,我进你家几年了?“

何顺生骂了一声神经病,掐着指头一数,说十四年了。

李翠红夸张地伸了伸手指:“十四年了,我终于吃了一顿现成饭。”

煮饺子的时候,李翠红看见剩下的一大坨面,嘘了一下,扭头问织锦:“你和的面?”织锦说嗯。李翠红捏了捏面团:“这顿饺子吃的,成本太高了。”织锦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剥大蒜,又铿锵铿锵地捣蒜泥。

饺子上了桌,李翠红夹了一个,吹了吹,咬了一口,细细地品了半天,望着母亲道:“妈,我和织锦,谁包的饺子好吃?”

母亲也吃了一只饺子,和稀泥说:“一样,都很好吃。”

“织锦包的饺子,酱油倒得有点多,有点太鲜了。”转过头望着织锦说:“别放那么多味精,人家说那东西吃多了会秃头,你看,你哥头发好吧,我做菜能不放味精就不放味精。”

见织锦只是腼腆地笑着吃饺子说不出什么,又扒拉开一只饺子,刚要说什么,就见何顺生的筷子横空打过来,打在她的筷子上:“你真是贱,做饭没费你劲你倒闲得嘴痒痒了?有饭你就吃吧,还叨叨起来没完了。”

李翠红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气咻咻地看着何顺生,她和何顺声在饭桌上叮当成习惯了,谁也不觉意外。可是,今天不同与往日,坐在桌边的如果是何春生也就罢了,他是男人,和她不是同类,织锦不成,她们不仅是同类,还是妯娌关系,妯娌是什么?就像分一个田径小组的竞争对手,谁都想比别人表现得好,谁都想让看客们确定自己是最棒的,她们都是儿媳妇,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低贱,何顺生的呵斥踢倒了她的面子,让她兀地就在织锦眼前矮了半截。何顺生见她瞪眼,就笑了一下:“瞪什么瞪?再瞪也没我眼大。”

或许因织锦在场,他们只剑拔弩张了一会,没演变成战争。

饭后,织锦把碗筷收拾进厨房,李翠红远远看着说:“织锦,别洗碗啊,放那,一会我去洗。”

织锦在心里乐了一下,知道她在旁敲侧击地提醒自己洗碗,觉得她的小聪明耍得实在是好玩,遂忍着笑把碗筷洗了才进屋去,何春生的床还没拆,杂七砸八地堆了些东西,边上还空着,继续充当沙发的角色。

李翠红去上厕所时看了一眼厨房,咧着嘴笑了一下,她本想和织锦说声谢谢来着,转而一想,谢什么,自己做的饭,她老公吃了多少年啊,现在也该她表现表现了。

何春生九点半才回来,织锦给他煮了一盘饺子,李翠红边嗑瓜子边问:“觉不觉得这饺子和往常不一样?”

何春声满嘴是饺子,呜呜啊啊地说好吃好吃。

李翠红有点不悦,说:“别睁着眼说瞎话敷衍人,怎么好吃了?”

何春声咽下一只饺子去,说:“谁睁眼说瞎话了,就是比以往的好吃比以往的香么。”

李翠红又撇了撇嘴:“看你这嘴啊,甜死个人了。”

何顺生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跟弟弟说:“春生,你快告诉你嫂子,说这饺子不好吃,比她包的那饺子差远了,省得她又是打击又是诱导的累个半死。”

何春生奇怪:“不是嫂子包的是谁包的?”

母亲说:“喏,你媳妇,天下只有教不到的媳妇,哪有不会做饭的媳妇?”

织锦正埋头看杂志,心里已经烦了,不是因为忙了这半天,而是觉得这家人真奇怪,一个李翠红,是怪人之首,她干嘛那么喜欢打击别人呢,连包个饺子都要强迫大家承认只有她包的饺子是最棒的,又不是搞什么包饺子擂台赛,真晕死人了,再说,谁比谁傻啊,就洗碗这样的小破事,用得着斗心眼吗?洗碗既不是卖苦力,又累不死人,本来,就是没人说她也打算把碗洗了,可是,李翠红假惺惺地说把碗留给她洗,这滋味就非常让人不舒服了,织锦就感觉自己的人品和智商一同被辱没了。

何春生知道她不高兴了,她是个懒得多嘴的人,遇到不快的时,总一个人闷着,抱本书,别看她脸上风平浪静的,可反抗啥的,都在心里藏着。

回家路上,何春生一路陪着小心,织锦没看见样,直直地看车窗外的风光,到家后,洗澡,上床,也不说话。

何春生趴过来问:“怎么了?”何春生还是很疼织锦的,总感觉她注定就是自家的亲人。

织锦疲惫地说:“去一趟你家,真累啊。”

何春声一个骨碌翻下去,脸一点点地就沉了,“看不惯我家人?”

“你嫂子说话怪怪的,真累人更别扭人。”

何春生嘴硬道:“我家人说话最直了,才不像你们知识分子似的,一天到晚扮清高,心里有事也不说,让人猜来猜去地费力,猜不中你们又说人素质低。”

织锦懒得和他吵,拽过一条被子,猛地盖到头上。

何春生坐起来,看了看她,继续说:“你看,又犯毛病了吧?有什么事你说嘛,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你不说我哪里能猜到?”

他推了织锦两把,织锦不动,他恨恨地照着织锦的脑袋的方向象征性得砸了两拳。他不怕织锦和他吵,不吵不闹那叫过日子吗?有时他还会故意逗织锦和他吵嘴呢,家这么大,太冷清了,有点人声才热闹,他最怕的织锦生气不说话,她抱着一本书就能打发掉一个晚上,那个时候,他像是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外面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就是不能进行交流,那憋闷,比忍大便还要难受。

他一把扯下织锦头上的被子,嚷嚷道:“媳妇,我承认我错了我败了,求你了,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等说完,才见织锦漠然地望着床单,正满脸是泪呢。

他愣了一下,颓然坐在床沿上,捶了床沿一下,叹了口气,织锦的神态让他难受,比打了他一巴掌还难受,他想,是不是她觉得嫁给他很委屈呢?

当男人意识到自己娶了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女人却觉得嫁给他是种委屈时,那种败落感,是不可以描述的。

他叹了口气,怏怏的,就躺下了。

4

织锦开着罗锦程的奥迪上下班,原来的别克就闲下来了,何春生说卖了吧。

织锦瞥了他一眼:“不卖,这车我开出感情了。”

何春生就有点生气,说:“放那里不开,每月的养路费得交,保险得买,多折本。”

织锦扑哧就笑了,说原来你是心疼这几个钱啊,你要觉得浪费,开着上下班不就得了。

何春生心里那个别扭啊,想你倒是不心疼,要让我妈和我嫂子知道了,你一年没啥用处地养这么辆车,还得白扔6千多块钱,还不把她们疼出心脏病来啊?都够他们全家吃半年了。

何春生一想到母亲家半年的生活费就那么白白地扔了,实在是于心不忍,就跟织锦说:“你说的啊,让我开。”

织锦把钥匙找出来给他。

何春生看了看车钥匙:“真给我开?”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何春生突然有点激动,他居然也可以开上车了,商场里的中层都还没几个有车的呢。到时候,他何春生开辆车上班,多牛逼。

就美滋滋地说:“织锦,我丑话说前面,我学出证来就没摸过方向盘,要是给你刮了蹭了,你别怪我。”

“你就开吧,哪儿这么多罗嗦。”

当晚,织锦陪何春生出去兜了几圈,还成,何春生也算个对机械比较敏感的人,织锦陪着他练了3个多小时,就很是象那么回事了。

第二天,何春生就开着织锦的车去上班了。

几天下来,商场里的人都知道何春生开上车了,同事们的羡慕让他很是受用,当然,也有不受用的时候,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同事又说起何春生的车,一个说:“小何,教哥们怎么娶个有钱人家的闺女吧,靠,太他妈的省劲了,一结婚,不仅房子有了,连车子都有了。”

其他几个人也应声符合,纷纷让何春生传授追富家女的经历。

刚开始,何春生还有点得意,可越听就越觉得不是滋味了,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在讽刺他是个吃软饭的呢?

脸上的笑,就渐渐没了,一个人闷着头吃饭,心里想,他们是在嫉妒我呢。

虽然是这么想着,可,心里还是难受,感觉脸上像是被打了无数巴掌一样,火辣辣的。

晚上,开着织锦的车回家,就觉得别扭,好几次,差点和前面追了尾,惊出了一身冷汗,把车停在路边,闷在车里发呆,回头看看车,突然想起,这车开得实在是窝囊,想必,马小龙也没少坐这车吧?搞不好织锦也让他开过吧?说不准还在车里和织锦亲热过。

这么一想,他就愤怒了,下了车,照着车就踢了几脚,报警器突然地就惊叫了起来,路边的人,纷纷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何春生想,这车,是不能开了,越开越觉得窝囊,就像织锦的人一样,她已经被马小龙用过了,他使劲闭着眼假装不知道不去计较,可,这车,也是马小龙坐过开过的,如果他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开下去,他都要恶心自己了。

所以,当晚,他就把车钥匙还给了织锦,说,不开了。

织锦问为什么,他想了一会,说,还是坐公交舒服,再说,红色别克,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开的车,他一大男人开着,不象那么回事,还是算了吧。

织锦不动声色地问:“有人说你什么了吧?”

何春生倔强地说:“没有,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有屁放?”

见他这么说,织锦知道,肯定是有人说过什么了,不想让何春生难堪,就也没再问,只说如果你觉得那车的颜色让你不舒服,你就开我哥的奥迪吧,我开别克。

何春生用惊异的目光看了她一会,突然笑了,说:“我不开。”

织锦撅了撅嘴,就更是明白怎么回事了,不再说什么,把车钥匙放进了抽屉:“钥匙在这,你什么时候想开就自己拿钥匙。”

何春生嗯了一声,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绝不再碰这辆让他倍感屈辱的别克。

5

就这样,何春生开着织锦的车上了半个月的班之后,又恢复了乘公交上下班的日子。渐渐的,他喜欢上了喝酒,倒不是对酒有多么深的感情,他就是喜欢那些一喝啤酒就扯着嗓子说话的朋友,他们年龄相仿,有着基本相同的成长环境,连记忆底色也基本雷同,都曾有过狂热的梦想,那些梦,如今都成了正在凋零的花瓣,挂在记忆的边缘。他们这代人,混好了,豪宅豪车,混一般了,日子殷实些的,每月带老婆孩子看看电影,下馆子吃顿饭就觉得很浪漫很满足了,他们的满足体现在饭后咬着一根牙签看电视上,体现在在街上遇见乞丐时会想如果自己混到这一步不如死掉算了上,所以,他们对自己的生活现状心满意足,因为爱惜身体健康,所以关注绿色食品,当然,他们对绿食品有自己的定义,譬如超市的山鸡蛋,他们不仅不会购买还会振振有辞地驳斥道:什么山鸡蛋?它橘红色的蛋黄是奸商们用化学药剂掺在鸡饲料中喂出来的,山鸡蛋不是小么?它们是从养鸡场的正常鸡蛋中筛选出来的小个鸡蛋,按说它们都算不合格产品,可怜的富人啊,他们所崇尚的绿色生活是奸商们用广告虚构出来的……

他们喜欢的绿色食品就是去菜市场欢天喜地地把带虫眼的青菜买回去,虫眼证明这菜用农药少。媒体揭发某些无良奸商的内幕,他们比任何人都愤怒,觉得道德正在死去,他们幸福人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当然,如果有机会经商,他们也会私下里做点有利于己无利于别人的手脚,并安慰自己惶惑的良心说没什么的,大家都这样。

何春生觉得,他和朋友们都拥有了这种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能力,即便偶尔因贪小便宜上了小商小贩的当,就会自我安慰说打发要饭的了,损失稍大点就说谢谢骗子看得起,就当被小偷光顾了一次,像他这样的平民老百姓,被偷次钱包也没太大损失,最多是损失了当天的烟钱菜钱公交钱,像何春生这样的,大不了多丢几个酒钱,连身份证都不会丢,随身携带身份证是有钱人的习惯,市井生活里,身份证就是个证件而已,它躺在抽屉里,很久不见一次日头,甚至,用的时候,都忘记了上次它被塞到哪里去了。

在喝上两杯酒后,他倒是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最大的成功就是娶了个好老婆。

别人就冲着他嘘,当然,他非常清楚,这些嘘声底下,掩埋着羡慕和向往,所以,酒喝到最后,大家都醉眼朦胧时,何春生就会非常大气地用中指敲敲桌子,喊:“服务员!结帐。”

偶尔会有人和他抢单,何春生就会乜斜着醉眼,瞪着那个和他抢单的人说:“和我抢?算了吧。”

一开始,总让何春生结帐,大家觉得过意不去,时间久了,就成了习惯了,反正何春生娶了一个月进万金的老婆,反正他月进万金的老婆根本就不把何春生的那点工资放在眼里,何春生交上去人家都不要,何春生上班,全当是给自己赚零花,哪像他们的老婆,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早就巴望上了,发薪当天,就是把工资全交给她,她还要半夜翻他们的口袋翻他们的鞋底,何春生的日子过得比他们舒服,口袋里有闲钱,不吃他吃谁?但是,作为有良心的他们,会给何春生一些奉承,譬如向他讨教是怎样把在跨国公司做高级管理人员的老婆降伏成一只乖顺的小鸟的?他怎样一声呵斥之后,他高级白领老婆就一声不吭了的?每每这时,何春生就会抿一大口啤酒,用手指挨个点着那些满眼羡慕的男人们,醉醉地说:“你、你、你、你……全他妈的坏蛋。”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里,充满了肥皂泡一样繁华而易碎的怅然,忽然觉得,无意中他让织锦变成了一颗璀璨耀眼的钻石,用来装点他灰暗的人生,按说,他和织锦的角色,应该调换一下才好。

他常常醉醺醺地回了家,把衣服扯下来,扔在沙发上,钻进卫生间,站在温热的喷头下,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

为他把脏衣服扔在客厅的事,织锦和他吵过几次,他依旧扔,其实,改掉这个坏习惯是举手之劳,但,他不愿改,觉得这是织锦降伏自己的举止之一,他不能这样乖乖地束手就擒,他应该保留一点叛逆与反抗以让织锦知道,虽然他赚钱不多,但是,在这个家里,他才是顶天立地的男主人,这个家庭角色,不会因为为谁为家奉献金钱的多少而发生改变。

后来,织锦也就不和他吵了,看见他的脏衣服,就塞进洗衣机,攒到周末一起洗了。每当何春生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她冷冷地看着他,何春生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把屁股狠狠地摔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一杯水,一边耷拉着眼皮喝一边打开了电视。

织锦说:“春生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何春生笑嘻嘻地看着她,拍拍沙发说:“媳妇,坐下。”

织锦扭身进卧室,咚地摔上门,何春生就谗着脸来敲门,把脸贴在门上,把门敲得很响,嘴里媳妇媳妇地叫着,织锦无奈,只好开了门,她要面子,不想让邻居听见咚咚的敲门声而胡乱猜测,跟何春生吵架,第一个闭嘴的总是她,不是她怕何春生,而是她不想在上下楼梯时被邻居用揣测的眼神上下打量自己,也不愿意被邻居窃窃地议论这个家以及这个家里的男人和她。

周末,织锦还会去江宁路,她已渐渐学会了让李翠红占上风,譬如,承认她是天下最好的儿媳妇、最好的老婆、最好的嫂子、最好的母亲、最好的裁缝、最好的厨娘,这些第一,统统让给她又如何?如果这些能成全一个人快乐,又不剥夺别人什么。

当然,对织锦的奉承,李翠红是有所回报的,她会用布头做一件柔软的睡衣送给织锦,还会用裁衣服的下脚料给她拼个沙发套,虽然织锦永远不会把套子罩在沙发上,但是,接受它们时,织锦的感谢是非常真诚的,是的,东西可以是不好的,她却不能否认李翠红的一片热情是非常有诚意的。

母亲见妯娌两个相处不错,也眉开眼笑的,常常在老楼围成的院子里大声说话,大声地夸相处融洽的儿媳妇,现如今,家有多金多华丽都不是件难得的事,但,妯娌两个能处得这样好,真的很稀罕。所以,母亲经常纠正街坊间对她两个儿媳妇的称呼:“是我们家那姊妹俩。”

母亲的晚年生活非常幸福,老街坊们羡慕的目光就是她幸福的源泉,人为什么要往好里过?其一是过给自己舒服的,其二就是过给别人看的,为什么要过给别人看,就是让别人羡慕嘛,就是让别人觉得自己拥有比他们更多的舒心如意嘛。

这就是母亲对幸福的理解。

5

罗锦程的西点店开张了,越是周末越忙活,柳如意舍不地花钱请工人,常常是忙得顾头不顾脚,织锦抽空就去搭把手,罗锦程虽然在店里,实质性的忙帮不上,也就在柳如意在工作间忙活着烤点心时他张罗一下店面。

织锦去,经常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罗锦程凝神地望着西点店的落地玻璃窗,忧伤像一层薄雾在他的眼里,淡淡地,淡淡地飘逸。

柳如意很感谢织锦的帮忙,收店时,总装一些面包或蛋糕让她带回去做早餐,织锦不要,她就急了,两人推来搡去地让罗锦程看得不耐,说:“不就几块破蛋糕,别弄得跟送金子送银子似的。”

织锦只好收了。

因为刚开张,生意很一般,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进来,柳如意烤出来的蛋糕寂寞地妩媚在透明展示柜里,像一些貌美难嫁的女子,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就显示出了凄凉的寂寞之色。

织锦一再叮嘱柳如意,做生意,信誉是第一位的,当天做出来的蛋糕一定要当天卖掉,刚开张时生意冷清,就少做点,到下午5点时,如果还有没卖掉的西点,一定要在窗子上打出打折处理的字样,其一,可处理囤积,其二,可以营造西点店的信誉,让大家知道,这家店是不买隔夜货的。

柳如意嘴上答应了,可到了下午5点,她迟迟地不肯把打折处理的牌子挂出去,织锦不吭声,拿了牌子就往店门外一竖。

柳如意瞅着竖在门外人行道上的牌子,眼睛都快瞅出血来了,织锦知道她心疼那些蛋糕,就说服她,便宜处理的蛋糕就当是给店里做活广告了,没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即使打折,也没赔钱,本钱还能赚回来,总比卖不掉变硬长毛好。

织锦尝过柳如意的蛋糕,味道和口感都很好,但是,生意红火需要过程,需要时间让顾客品尝并认可。

西点店开张不久,织锦就发现不妙,偶尔会在蛋糕里吃到一些硬硬的面疙瘩,她觉得奇怪,就掰开了,捏出那硬疙瘩去问柳如意是怎么回事,柳如意吭吭哧哧半天没说出什么,在轮椅上翻报纸的罗锦程哼哼地笑了两下,说:“还用问?她把昨天卖剩的蛋糕弄碎掺进去了。”

织锦盯着柳如意问:“真的?”

柳如意小声嘟哝说:“好生生的,那么便宜卖,怪可惜的。”

织锦把蛋糕啪地就扔到了地上:“嫂子!这样干下去,所有的蛋糕都会变成剩蛋糕,因为不再会有人来买你的蛋糕,你以为消费者是白痴?难道你认为别人对蛋糕的品质要求都像你一样低?”

柳如意开始哭,抽抽搭搭的:“织锦,你别站着说话不害腰疼,本钱不是你的,赔了也不是你的,当然你不心疼。”

“嫂子,你别摆出一副穷人的姿态来做生意,你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你就真的只能做一辈子穷人!”

罗锦程幸灾乐祸地看着柳如意和织锦吵,哗啦哗啦地抖了抖报纸,织锦一把把报纸夺过来扔在地上:“哥,嫂子糊涂难道你也糊涂?这样下去,你们的店,早晚得死!”

罗锦程两手一摊:“我是个废人,你能对一个废人有什么指望?”

“你的心也废了?智商也废了?再这样下去,你们就是开十档生意也全得关门大吉,你要是不上心,你那点钱,早晚就这么赔光了。”

6

从那以后,织锦再也没去过西点店,她觉得累,管那么多干什么?每个人都能活下去,也都有自己的活法,她又有什么资格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价值观?

几个月后,当她路过西点店,却发现里面人影相叠,她站了一会,就走进去,满屋子的糕点香里,就见柳如意戴一粉色小帽,很像那么回事地卖糕点。

织锦敲了敲展示柜,柳如意抬眼看着她笑,像个心里装着幸福的少女一样的笑。

织锦说我哥呢?

她冲后面的工作间努了努嘴巴。

织锦闪身进去,后面有两个工作间,一个是配料室,一个是烘烤车间,所谓烘烤车间,也不过是一间摆满了烤炉的小房子,总共不过十几平方,两位洁衣净帽的小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在烤炉和和面机之间来回奔忙,场面热闹,一派蒸蒸日上的态势。织锦看得高兴,敲了敲配料间的门,不待罗锦程应声,就推门进去,罗锦程正要不悦,见是织锦,就也笑了,摘下手套,说:“看,堂堂的萨克斯王子成了面点工。”

织锦知他心情很好,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说:“怎么回事?搞这么红火啊。”

罗锦程说:“我让她只负责卖货,要是让她负责制作啊,早晚有一天她会把蛋糕和点心都做成烤馒头。”

织锦笑着说你也学损了啊,确实,就她对柳如意的了解,如果让她掌握制作间,她肯定会在配料上偷工减料,而且是情不自禁的。

罗锦程笑了笑:“她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就干脆把加工这块推给我了,不过,干店面上的活,还是得心应手的。”

聊了一会,织锦知道西点店生意很好,晚上7点前,货柜基本就卖空了,红火的原因就是罗锦程把经典西点加以改良后搬进了西点店,搞这个独立的配料间就是为了不让配方外传,也算是独家绝活吧。

正说着,柳如意用盘子托了几样西点进来,让织锦尝尝,满脸喜色地说:“再不吃,一会就卖光了。”

织锦吃了几口,味道果然独特,遂建议罗锦程去超市设柜台。

罗锦程恍然地愣了一下,拍了拍脑袋说:“是啊,我怎么没想起来呢?”

织锦就笑:“我回去和春生说一下,让他去和店长谈谈,看看有没有可能。”

晚上,织锦把带回来的点心让何春生尝一下。

何春生吃了几口,织锦问:“感觉怎么样?”

“不就块点心嘛。”见织锦有点不高兴,忙改口道:“很好吃,味道有点特别。”

织锦在心里悄悄地切了一声,然后说:“是我哥店里做的,他们的顾客可多了,我觉得他应该扩大经营,在超市设专柜。”

话说到这里,何春生就猜到后面了,蔫巴蔫巴地说:“是不是想让我去我们店长那里探探路?”

织锦嘿了一下,说:“算你聪明。”神往地看着天花板说:“人啊,只要心里有目标,日子就肯定能过好,我以为我哥的下半辈子没什么指望了,你看现在,他和柳如意把西点店经营得有声有色,就冲我哥那个用心劲,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做成青岛港西点第一人,春生,我们生活在一个只要是人才就不会被埋没的时代,只要用心,做什么都会做出色。”

何春生心里灰灰的,瘫了的罗锦程都能再次混出颜色来,看来,人和人真的不一样,在心里蹉叹了半天,看着织锦说:“你会不会觉得我特没出息?”

织锦随手打开电视:“怎么会呢?”

“你心里一定在想我很没出息。”

“切,别说胡话,我吃饱了撑得啊,干嘛要觉得我老公没出息?”

“和你朋友的老公比比,我是没出息的,和你同事的老公比比,我还是没出息的,和你哥比吧,我还是没出息的。”何春生蔫蔫地点了一支烟。

织锦说:“不是说好了在家不抽烟的嘛?好好的墙很快就熏黄了。”把烟从他嘴上拿下来,扔进卫生间马桶,折回来时说:“你是你,他们是他们,各人都有各人的人生定位,别去和人瞎比。”

“凭什么我的人生定位就该比他们的人生定位低?差距在那摆着,傻瓜都会去比,除非你觉得我根本就不配和他们比。”

织锦张大了眼睛看着他:“还越说越来劲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纠缠这些没意思的问题干什么?”

何春生用眼白很多的眼睛看着她:“你终于把我没出息这句话说出来了吧?”

织锦知道,又触动了何春生的敏感神经了,说了句你今天有点不可理喻就回卧室去了,何春声追过来,依在门上,斜着眼角看她:“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们家的人也瞧不起我,我他妈的干嘛非要娶你,这不是自找难受嘛。”

织锦冷冷看了他一眼:“我逼着你娶我了还是求你娶我了?”

“是我哭着嚎着要攀高枝,不仅你瞧不起我,连我都瞧不起我自己。”

织锦低声说了句有病,就打开床头灯,歪在**看晚报,何春生怏怏说你看你,连和我吵嘴都不屑得。说完他就回客厅去了,躺在沙发上看天花板,觉得自己真贱,忽然想起小丁,想起她看着自己时泪汪汪的样子,觉得心下一酸,就掉了两颗泪,男人其实也需要女人哄的,如果是小丁,她一定会来哄他巴结他,因为她爱他,又爱不到,就觉得他高不可攀,这时,何春生才知道男人应该被女人巴结着才舒服。

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就睡了,织锦去厕所时在他身边站了一会,想叫他上床睡,一转念:他自己找事还有功了?凭什么叫他。

织锦与何春生的日子,就这么吵吵闹闹地过着,没太大的裂痕也没过分的亲昵,渐渐也就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也都明了对方和自己身上的毛病,就是改不了,比如何春生也会意识到自己有点自卑和过度的敏感。他想过去改,却很徒劳,那个试图不敏感的何春生让他自己都觉得虚假和可笑,这种感觉让他很累,觉得不想是在进行真实的生活而是在在扮演一个角色,要是这样演一辈子,还累死自己?这么一想,也就罢了,不改了,做回真实的何春生得了,大不了,犯了没来由的混再道歉就是了。

这桩婚姻的软肋,织锦当然也看得到,尽量绕着就是了,何春生的毛病也就是虚荣、小心眼、敏感,伤害她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的,看看公司里的女同事,嫁了金龟婿,面子很足,但是,好多时候,失神的眼睛会曝光她们内心的无奈和哀伤,她也曾见看过貌似拥有完美婚姻的业务部主管关在卫生间的格子里偷哭,伪装一份幸福太累了,连哭都要坐到马桶上。每当这时,她就对自己说我是幸福的,至少何春生还没让我坐在马桶上哭,即使男人能把全世界的钻石都给了你,却让你坐在马桶上哭泣,这样的幸福,也是没意义的,特别是在婚姻中,大多看上去幸福的幸福都是假的,像一张张被粉饰了多遍的面孔,只有自己感觉到幸福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是件和别人没有关系的事,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态度。

早晨,何春生还躺在沙发上,看样子是醒了,却在装睡,她悄手悄脚地洗刷完了,就上班去了。

听见织锦走了,何春生才睁开眼睛,他有点伤心,原以为睡在沙发上织锦会来叫他去**睡觉,他等啊等啊地等了一夜,把心都等灰了,凌晨时,他想上床睡,在床边站了一会,又回沙发了,自己回**睡的行为就像一个哭闹着要糖吃的孩子,哭了半天没要到糖就不哭了,很没面子也很没成就感,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爱自己了,因为他们都已不在意他的哭声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想累了,就睡了,中午,起来胡乱弄了点吃的,就去上班了,想起织锦让帮着问一下罗锦程的西点进超市设专柜的事,几次,徘徊到店长办公室门口,却没进去。

后来,他想,为什么没进去呢?是和织锦赌气么?不,不是的,而是他的心里匍匐着一条蠢蠢欲动的小虫,它的名字叫望人穷,一种很阴暗很狭隘的思维,和李翠红有点类似,记得当他得知罗锦程残疾了,悲愤之余,竟还有点窃喜,罗家终于要走下坡路了,至少,沦落为残疾人的罗锦程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用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和他说话了,甚至他非常希望织锦会每月拿点钱回娘家资助他们的生活,这样,当他去岳母家时,就可以像当年的罗锦程对他那样,用腹腔发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和他说话了。

像罗锦程对他那样对罗锦程说话,让罗锦程也尝尝自尊被人吐了唾沫的感觉。

可是,在他眼里一度成了废人的罗锦程,竟然会这么快就东山再起,他的理想,像浮华的肥皂泡,无声地碎掉了,再看看自己这毫无未来可言的职业,他的心,就更是灰了,忽然地想到了天命,天命注定他要在罗家人面前低伏做小一辈子。

捱到快下班了,何春生终于站到了店长室外,正琢磨见了店长怎么说呢,门就开了,小丁低着头从里面出来,眼睛有点红,何春生以为她又挨店长批了呢,就小声问:“怎么回事?”

小丁抬眼看着他,没好气说:“为了让你老婆称心,我辞职了,高兴吧?”

何春生就懵了一下:“要辞职你也要先和我打招呼啊,我得找人补你的岗。”

“多此一举,我告诉你,你还不照样是报告店长,由店长向商场人事部要人啊?你娶了个高级白领做老婆就以为自己处处是骨干了?”

“小丁,我老婆高级白领怎么了,她招你惹你了?”

小丁死死地看着他,突然,两颗巨大的泪珠就滚了出来:“她就是招我了就是惹我了,除了工作比我好赚钱比我多,她哪里比我好?她哪有我对你好?”小丁捂着脸,哭着跑了,弄得好多人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扫**看何春生。

何春生愣愣地望着小丁的背影,兀自摇了摇头,心下突兀就黯然了,也没敲店长室的门,垂头丧气的走了,回到收银组柜前,怅然若失地望着收银员们忙活,提不起精神,不由地想起了织锦想起了小丁,心里有点难受,或许,他对织锦的感觉应该是哥哥对自家妹妹的感觉,不应该是爱情,至于小丁,他更困惑,想不起什么时候对这个女孩子好过,她对他的好,好像是无条件的,目光总是火辣辣的,就像川菜沸腾鱼表面覆盖的那一层鲜艳夺目的红辣椒,有股自让人避之不及的热情,假如,他娶的是她,会怎么样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快晃晃头,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穿梭了一会,就回到更衣间,喝了几口水,就到下班时间了。

秋天的夜,有点点凄迷,月光好的像一泓水,冰冰地剔透着,他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忽然发现自己有点不情愿回家,在街上张望了一会,秋夜的街比夏夜的街冷清多了,一丝怀恋,在心头,轻轻地滑了过去,末了,还是上了回家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