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对女人开始变坏,大抵从放肆在她面前抽烟开始。爸爸如此,宫宸隽亦如此。

1

在变坏之前,我能透过他一个皱起的眉头、停顿的脚步,感受到他心灵世界的拉锯战。他开始花很多时间想让我在他身边,似乎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可当他往我凑近的时候,仿佛有一双手把他扯回去。这样的相处模式不再是生涩里夹杂着甜蜜,而是苦涩挣扎的。

每次独处之后,他都会暗自生闷气,故意和我拉开距离。而下一次,他向我靠近会多一份,挣扎着撤回去的苦痛又加增一分。之间的莫名的冷战里,他会漠视我,会在饭点把我一个人扔在教室,当别人调侃我们关系的时候,他会开玩笑式地说我是他的爱慕者,夜晚也不会给我一个晚安的短信或来电。下一次他想要接近我时,他就会买一大兜零食,写道歉信,带我去校园里转悠之类。总之就是,之前对我的态度有多恶劣,如今就要用多美好的爱取而代之加在我身上。

这样反复的频率也从几个星期,到几天,最后到几个小时。一个周末返校,他像是经历过什么,顿时变化。是经历醍醐灌顶而幡然醒悟,或是觉得无可救药就自暴自弃,我哪里知道。突然把靠近我时拉他的那双手砍断了,所有的下一秒都是世界末日,在世界末日之前,他似乎想得到全部的我,即使我们都是身体发肤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

2

我看得出这个举动的生涩。

还没有点燃,却又马上就要熄灭的烟头,让他的眉宇有些许紧缩。紫黑色的烟,和一丝从他的脑袋上生发出的看不见的烟,轻飘飘地往上腾。

我记得爸爸抽烟是叼在嘴里,一边咂,一边点烟。烟不是深色的,不从被秌黑的烟草末端飘出,而是顺着咽喉到了肺里,在爸爸舒服地把身子往下沉一下之后,黄白色的烟,会从他的口鼻里流淌出来。烟也不是轻飘飘的,而是浑厚的,像刚开始发酵的全脂牛奶。

好不容易烟头亮起来,他被呛得咳起来,些许烟圈轻柔地从他的鼻孔处呛出。一些烟晕染了他的眼眶,染成红色。呛得差不多了,唾液就不自觉地涌出,他用唾液清理舌苔上的尼古丁残留,嘬出一口,吐掉。

“你是为什么要想着抽烟啊?”我疑惑不解。

“要成年了,要做点成年人的事情。”他笑着说。他一说话,又呛起来,“反正要没人管我了。”

“为什么会没人管你?”

“读大学了爹妈就管不着我了,就解放了。”他一副舒坦的样子。

或许是我迂腐,在我的意识里,抽烟是坏得顶透的事情,是和酗酒、吸毒、说脏话、嫖娼、赌博一类的痞事,是让人堕落的事情。我能接受爸爸吸烟,因为大多数时候,他吸烟是在书房深处或是在窗口,吸烟也是因为看小说情到深处不能自已,尼古丁能让他有一种飘飘然沉入其中的感觉,书是雅的,痞雅重雅。而且,那时候,他没有酗酒的癖好,更不会家暴。我讨厌抽烟这件痞事,因为我觉得它是万恶之源,如果有了腐败环境作为培养皿,发着霉丑的连锁反应是一定会出现的,牵动更多痞,将所有的雅都倾覆彻底,不留一丝余地。

不想再停留在抽烟这个话题,我问,“对了,你有理想的大学吗?”

“没有。”他又嘬了一口唾沫,表情淡然。

“你对高考就一点想法都没有?”

“没有。”少年的貌似淡然,往往都藏着焦虑。

“可是你不是还在期待大学里的事,比如抽烟。而且你也还是有压力的,我看得出来。”我表现得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

他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耐烦,“你要说什么?”

我有些慌张,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我是说……我没有什么意思。”我低下头,组织语言,用沉默化解尴尬,然后燃起一个欢喜的笑,“我其实是希望我们能考同一所大学,倒时候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谈恋爱了啊!”

他用一边的嘴角笑了一下,却全然没有轻蔑之意。他的意为何物,我也不得而知。“难。”

“难?”我不免失落,“你是不愿意跟我在同一所大学吗?”

“我们没必要在一个大学啊。”他开始不耐烦了,瞥了我一眼。我眼中的失落击中他,他又柔软起来,“不是,你想,现在我们说了什么都不算。就算他们现在说是要考同一所大学的,倒时候真的能考同一所?我成绩差你差那么多,莫非你一个一本要来陪我念一个二本?你肯定也不愿意,就算你愿意,我也不愿意你这么做。还有,就算我们分数差不多,甚至一样,你爸妈让你报的志愿和我爸妈让我报的志愿能一样吗?就算一样,学校又一定能录取吗?就算录取了,又能在同一个学院同一个班吗?没有那么多恰好的事情,其中任何一环出问题,我们都不可能天天像现在这样相处。那么小的几率,还是不要想,不然到时候失望更大。”

他的一连串发问让我有些生气,“说那么多,设那么多障碍,不就是不愿意跟我在一个学校!”

“你是又要跟我吵架?”他皱起眉来。

我没有说话,身子背向另一边。

“算了,你当我没说。”他将大半截的烟捻灭,“我压力也大,好学生,我成绩差也不是一两天可以补上的。”

我不想回家了,铃声霎时响起来,结束这种不和谐的对话也好。无疾而终,是这种没有意义的对话最好的结果。

3

这是间未用的空教室,楼道里时不时还会有巡楼的安保,我们进入此处通常不走门。以前陆嘉然走到宫宸隽跟前,拍一拍衣服口袋,宫宸隽就与他心照不宣地出去,大抵来的就是此处。深冬露重,那个在操场徘徊的女生已然到手,晚自习间隙,宫宸隽不再去跑步,会径直来这里。一开始只和陆嘉然,那次在我面前抽烟后,他不再避讳在我面前抽烟,就开始带上我。

太阳落山前的光最刺眼,将死之人能吃能喝能抽烟。万事万物,在知道它即将消失殆尽,必会竭尽全力去挥霍。我能感觉到宫宸隽对我的热情空前膨胀,大抵,这是回光返照,是他**死前最后的欢愉。

炭火似的光,就像萤火虫,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一步步向我接近,伴着烟草味。

我的脊背倚着墙面,无路可退。外面偶尔传来脚步声,我不敢发出声响,就用手挡住半米开外的宫宸隽,手心隔着几层衣服,也能觉察出他滚烫的体温。

接着,一口浓重的烟草味喷在我的脸上。

他的身体把我的手肘也顶到了墙壁上,整个人裹着我,烟光或明或亮。

他的脸呼着热气凑上来,我把脸别到一边去。他又从另一个方向凑过来,我急急忙忙地躲避。

“你怕什么?”

烟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触到地面反弹起来,在地面上滚了一圈,然后被他的鞋底碾碎。

空教室里,我们对角线的烟光也灭了。陆嘉然没说什么,扯开门出去了。

门开的一瞬,走廊的灯光照进来,照得宫宸隽的身影格外高大立体。

“嗯?你怕什么?”

他突然又把头凑近,他呼吸里水蒸气在我脸上凝成了水珠,他的嘴唇在我的脸颊上胡乱地游走。

我一把推开他。他也没有再靠近。

不远处,传来皮肤摩擦齿轮的声音。紧接着,火光亮起来,他又燃了一支烟。

“你很烦我?”

“没有。我只是

觉得单纯一点会更好。”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你要拒绝我。”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什么?”

在黑暗里,我咬着嘴唇,怕不合时宜的话从嘴里溢出来,又感觉不得不说点什么,来打破宫宸隽咄咄逼人的强势引来的尴尬。

“我感觉是那次我们讨论以后一起上大学之后,你才突然这样的。”

其实他抵触讨论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已经在很久以前就露出马脚了。比如,我逼着他学会二元一次方程,给他讲原理,在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外额外给他出题,他开着玩笑说“我敢不敢不要管我,”按耐住脾气,不忍浇灭我的热情。比如,我问他喜欢北方还是南方,他说喜欢西方,以避开北方大学与南方大学孰好孰坏的争论。虽然是高三学生,他却拒绝所有高三话题。跟着他,我也只能对高三话题避而不谈。

“你知道吗?我已经对你很有耐心了。别人谈恋爱,好了一个星期就打嘣,我们呢?以前陆嘉然他们跟我打赌,赌我多久能搞定你,跟你打嘣,我都只是做个样子,一直尊重你。现在都过了一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他撒着气,声音扬到空气里,和尘埃聚在一起。

“你是因为和陆嘉然他们打赌才跟我好?”

我情绪有些失控。我想到一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和陆嘉然之间那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动作的话语,想到那晚他靠近我时不远处传来的欢呼和尖叫。原来,我和宫宸隽之间的“顺理成章”,只因为他和他的好兄弟们打的一个赌。

“哦!原来是这样,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你跟我好就是为了跟他们打赌,你们那些小动作,还有那次你假装亲我,都是你们打赌的内容对吧?原来我就只是你的赌资而已,对吧?”

他把烟头摔到地上,“你要这种理解也可以啊!我无所谓得很!”他用脚撵了一下烟头,“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自己想想,我们到底有没有好过。”

顿时,冰冻三尺,心如死灰。

的确,我和宫宸隽连纪念日都没有。他没有追过我,没有给我写过情书,没有给我送过礼物,没有说过一句“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似乎自从我来到他的班级,和他坐在一起那秒开始,我就自动成了他的女伴。甚至,我们之间连一句“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都没有,能算得上开场白的,至多至多,只有那句“你以后跟我一起吃饭吧。我负责带纸。”

“对。你说的对。”我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我自顾自地扯开门,往教室走,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里。就像那时自顾自扯开门,甩了一剂尖利的眼神,安心地将爸爸留在黑暗里一样。

我心底特别害怕,自那之后,爸爸就人间蒸发一般,我害怕,我如此潇洒的转头,背后会没有人留在原地等候。其实,在原地等候,本身就是一个谎言。地球每分每秒都在转,除了自转,还有公转,太阳系也在转,银河也在转,没有什么事物能保持绝对的静态,人心更加如此。

对我来说,宫宸隽就像一个透彻、没有杂质的水晶娃娃,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抽象画的笔墨,是没有意义的意识流小说的“意识”。即使他抽烟,对我调笑。我心门只为他打开了,把他整个装进去,又赶紧关上门,在这个真空屋,保证他绝对的一尘不染。他的内心世界,我也去过,甚至现在都还在里面,这点我并不怀疑。然而,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就像非法同居的伴侣,就是没有结婚证。

这般恍然大悟,让我怅然若失。

我的内心空出来一大块,第一次,我如此想家。

幸而第二天就是周五,这一次,我想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