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郑干洲,肖荃也有了新的发现。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位政商界的红人竟履历造假,身世不清。暂且不论这一点,针对他上次的撒谎行为,肖荃决定亲自去接触一次。
见面地点,肖荃选在了郑干洲家,这是处于保全面子不伤和气的考虑。万一判断失误,还有回旋余地,最多当面道歉。社会有阶层,跃层挑刺,等于火中取栗。中国有句古话,小心驶得万年船,应该不假。
肖荃只一人前往,秘密地,像做贼。晚上十点,家里的保姆、园丁已离开,只有郑氏夫妻二人。肖荃等老周将郑干洲送到门口,离去得干干净净,才按下门铃。
开门的是郑妻。郑妻姓孟,叫孟清荷,他父亲孟连贵即是前新津煤矿厂厂长,已仙逝数年。孟清荷早年在矿厂当会计,婚后没几年,就全职在家,当起家庭主妇。她是新津名媛,凤摆尾,相夫教女,人人称羡。丈夫郑干洲继承丈人衣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个矿务通讯员,半入赘的女婿,简直很有手段。当然,人们多将他的成功归为“女人通道”,有人羡慕,有人妒恨。女儿郑菲菲二十四五,冰雪聪慧,高中毕业即赴澳洲留学,修双学位,刚刚毕业。六月,郑氏夫妻还亲赴澳洲,参加了女儿的毕业典礼。
这一家,“顺”得令人发指。
孟清荷气色不是一般女人可比,简直不像近五十的人。厅堂上下,鲜亮得让来客吃惊,无一处不规整,无一处不干净,无一处不精心设计。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透露着高贵和体面。原来这才是富人,肖荃心中感叹。
“他上楼换衣服,你坐一下。”郑妻客气道。
肖荃小心翼翼坐下,脚底如长了刺,搓皱了沙发下的小地毯。片刻后,郑干洲换了睡衣下楼,他富态、从容,发蜡打过的头发蓬松出一块,耷拉下来。他冲肖荃微笑:“来啦?”竟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做派。
肖荃忙站了起来,“您好,郑总,我是……”偌大的厅堂像舞台,他如同念台词。
“肖荃。”郑干洲点出了他的名字,“上次通过电话。”
“是,是……”台词瞬间乱掉了。
“坐啊,别站着。”郑干洲看向妻子,“把上回老谭送的明前泡上。”
郑妻去拿茶,身形飘逸。那会儿,她正练塑形瑜伽,身上还穿着宽松练功服。
“老郑不抽烟,肺不好,肖队长抽的话,随意。”自称“老郑”的郑干洲推过了烟灰缸。
“不抽,不抽。”在外边等的时候,肖荃已抽了不少,进门后,身上还挂着烟味。
郑妻把茶拿来,泡上。
“我先上楼,你们聊。”郑妻笑盈盈向楼上走去,心想,会是什么事呢?郑干洲向来廉洁,应该没犯事。看情形,大概是要托关系办事。她没多想,上楼泡她的花瓣浴。
肖荃看郑妻消失,这才说:“我来想确认一件事,陈沧海陈总母亲的寿宴,司机老周确实是同郑总一起去的吗?”
郑干洲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是揪上次的事情。你找过老周了?”
“找了。”
“看来是我应付事了,害你亲自来问。其实那天通电话,我正忙着,就随便应付说,是和老周一块去的。老周那天请假,说要去给儿子开家长会。陪我去的是罗律师,还有我女儿菲菲,年轻人贪玩,想看看乡下风景,就一块去了。你们说要找个二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罗律师倒是年轻,但他是律师啊,能有什么事?再说,罗律师和菲菲近段时间出国了。孩子刚出去玩两天,总不能因为这事,立刻把他叫回国吧。是我图省事啊,你们反倒查得仔细,哈哈……”一串爽朗的笑声。
肖荃的疑虑像风中炊烟,扑散了一地。他捧起茶杯,凑在唇上,抿进去一点。太烫,舌头又马上撤回。
“那郑总听说过峪田的命案吗?”肖荃试探着问。
“听说了啊,现在媒体这么发达,你没工夫听,也硬往你耳朵里送啊。”郑干洲见肖荃把茶放下,又续上,只续了三五滴,就快满溢。
“案子比较严重,上头命令下得死,所以查得也紧。只是凑巧了,才查到郑总您这儿,希望别介意。”这是肖荃反复演练过的“台词”,一字不落。他很局促,恨不得马上起身离开。
“没事儿,没事儿,你们也要走调查程序的嘛。再说这事也怪我,上次图省事没说明白。这下明白了,你也就踏踏实实把心放下。”
肖荃使劲盯郑干洲一眼,意图盯出嫌疑人的目光,但那双眼睛如此松散,温和得如同老大哥一般,着实令他失望。
“那先这样,我就不多坐了。太晚了,影响郑总休息。”肖荃起身,逃一般向门口走去。门锁机关不对,打不开,很尴尬。
郑干洲走过去,帮他把门打开。
肖荃突然问:“郑总知道占里吗?”
郑干洲依然从容。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是贵州的一个地方。”
“哦,原来是个地名。”
“郑总原籍哪里?”肖荃又问。
郑干洲立刻明白肖荃的意思。
“看来肖队长还是不死心哪,明天,我让秘书调份档案给你,可以吧?”
“但您的档案信息比较模糊,原籍江西那边也没找到存档,学校里也没有,您的档案是在煤矿工作时才有。而且,您父母的信息也缺失了。我想冒犯地问一句,郑总当年是因家庭变故离开的家乡吗?”
郑干洲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冰冰。
“你们在调查我?”
“是例行调查。”肖荃强调。
“例行调查,会涉及查我的档案?”郑干洲的语气渗透出一丝强硬。
“郑总愿意解释的话,肯定能解除我们对您的怀疑。”肖荃尽量表现得客气。
“对于一个孤儿来讲,吃百家饭,乞食街头,游**世界,吃土吃到肚子发胀,这样的过去,你愿意要吗?你七几年生人?”
“七一年。”
“所以,你不会理解那个年代。档案里呈现的是自尊。”
“谢谢郑总的解释,今天问这些,没冒犯的意思……”肖荃不停地道歉,说了什么,之后全忘记了。他头脑发胀,如坠云雾,只记得郑干洲拍了拍他的肩膀,像被老虎搭了一下。
要解除对郑干洲的怀疑吗?可是那次通电话,他确实是撒了谎的。还有他模糊不清的身世,难道真是如他所讲?精明的郑干洲行走官商两界,练就讲故事的本领,不也有可能吗?
经侦小组随后也介入调查,挖掘富通物流公司转账给苏岩的真相,然而财务不知使用了何种魔术棒,竟给了这笔钱一个“馈赠”的名目,名义为,用以支持苏岩的社会调查。
吸纳罪恶的修罗道场,人人费尽心机,去扮演无形的鬼、罪孽的妖、嗜血的兽、阴阳的人。盘根错节的网上,寄居着条条挣扎的灵魂。
焦虑相互感染,肖荃和芮智醉在一处。两人坐在楼顶,望尽城市灯火,借由夜风打理思绪,但前景晦明不定,如头顶闪烁的星。
芮智绝望地想到,苏岩必死无疑。他早已无泪。茫茫虚空里,散落天神的叹息。他被命运之神抽空肋骨,弯折出一个惊人的弧度,进而扑倒,匍匐着前行。他要跪着去找回苏岩。